大约一个时辰老者才探出了头,他的表情稍显尴尬,低声说:“新班主已经睡了,无意理会你们家里的事情。”
父亲双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老者有些着急,赶紧扶起了父亲。
“你这是怎么了,等我把话说话好吗?我去找了老班主,老爷子听到张喜顺的名字后已经穿好了衣服在屋里等候你们,快随我进来,外边风大。”
他将扶起的父亲往房内搀扶。
“我的两个孩子身体已经很虚弱……”
“不用着急,我让杂役将他们抬进来。”
父亲跟着老者进了屋,梨园的大门虚掩着,微风吹来的时候挂在房檐下面的两个灯笼轻轻摇晃了起来。
接着,几个年轻的杂役抬着木板出来了。
几个人蹑手蹑脚将我和少年抬到了木板上,抬起木板就忘梨园走去。一个杂役将马车驱赶到旁边的一个胡同,那一边应该就是梨园的侧门。
母亲从行李包里拿出了薄被子盖在我的身上,铁头在旁边将我身上的被子角整理有序。
大门后的世界别有洞天。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两根红色的大柱子,大约有二尺来粗,两长来高。
红色柱子中间是一张红色的幕布,戏台被幕布遮挡,根本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样子。丰县的戏台在不唱戏的时候都是要被挡住的,只有唱戏前拜神之后才能使用,如果不拜神便节开会招来厄运。
戏台下面是十来张黑色的桌子,每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尊铜制的长嘴茶壶,每张桌子周边是三把朝向戏台的黑色椅子。
池子是被半人来高的红色栏杆围着,靠右侧的有个出口。
栏杆外面就是边坐席位,没有长条凳。梨园偶尔也会免费给平常老百姓一些位置,这些靠边的地方就是边坐席,需要票友自己带长条凳。
边坐席是不供茶水的,要喝茶就得付钱购买,价格自然比外面要贵许多。
抬头望去,楼上两边是被隔成一张见方的包厢,每间包厢里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别无他物。
而正对戏台的却是一间很宽敞的房间。两边分别摆着一张雕花圆桌,中间是一张卧榻,卧榻上有被褥和靠枕。卧榻后面还有一张画着花鸟鱼图的屏风。
二楼的包厢里大概都是为城里的有钱人准备的,不过那张屏风下面的卧榻倒鲜少有人光顾。
看见这一切,我的内心不禁感叹一声,好一个游家梨园。
穿过戏楼就是一条园林里的小径,路旁摆放着一排排小叶榕盆景,各种造型。两边满翠绿小叶竹,葱葱郁郁,在月光的照耀下树影婆娑。
旁边几处雕梁画壁的房屋依然还有灯光,偶尔会有杂役从身边走过,都朝着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和少年被安置在了西面的一间房间里,里面摆了四五张床。我和少年各一张,剩下的估计是留给铁头和父母的床位,母亲把行李丢下后就出去打水了。
我和铁头四目相对,他站在我的身边手里摸着床沿的雕花。
“原来床也可以这样漂亮!”他坐到了我的身边,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一凡,等你的病好了之后我们就留在丰县,这几简直就是书里说的天上仙境,到时候我可不会离开的。你会陪着我嘛?”
我不想搭理他,闭上了眼睛。
“你真没趣。”
他估计是以为我闭上眼睛不理他是拒绝,悻悻从我床边离开,躺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
隔了一会儿,母亲前脚刚进来,父亲和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也走了进来。
父亲在前面带路,老人走的有点慢,后面还跟着两个侍女。老人站在远处盯着我的身体,一边走还一边摇着头。
一群人围到了我的床边,父亲站在老人的身后说:“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估计熬不了几天了,游老爹,一定要帮帮他。”
父亲居然喊他老爹。
“我和你父亲张喜顺的关系就不用我多说,能告诉你的我都已经说了。以后就别说什么谢之类的话了,能帮的我一定会帮你们的。”老人说话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身体感觉像是被抽丝剥茧了一般。
“老爹,这‘红皮子’到底能不能治好,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你别着急,我先看看。”
老人走到了床边,被两个侍女扶着坐到了床沿。
侍女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是常年服侍老人的阿妈,老人的一个眼神她们就立马领悟了。阿妈将我的衣领解开,露出了里面的‘红皮子’,老人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父亲问:“老爹,到底怎么样了?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救他,我能愿意为他去死。”
旁边的母亲也应和着:“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阳寿去换一凡的命。”
老人为我把了把脉,并不说话,只是继续摇头。
父亲和母亲不敢再多问,旁边的母亲捂着嘴巴,啜泣不止。
老人被两个阿妈扶了起来,小声说:“另外一个孩子呢?”
父亲指着另一个床上的少年,一行人离开了我的床位,走到了旁边的床位。老人让阿妈撩开了衣领,为少年把了脉,头摇的更厉害了。
父亲问:“怎么样了?”
“这个更严重。”
“现在怎么办?”
老人继续摇了摇头,说:“孩子在这里,我们出去谈。”
一行人围着老人出了房门,只留下铁头站在房间里,他望着床上的我。
我不能动弹,朝铁头使了个眼神。
他似是心领神会,问我:“是不是让我去偷听他们的说话,如果是的话你就眨一眨眼睛?”
我眨了一下眼睛。
“嗯,我知道了。”
铁头也出了房间,他离开后房间里静谧无声,桌子上微弱的灯光让偌大的房间里暗影重重。我有些害怕,不过想到父亲他们就在不远处稍微有些安心。
我努力想要听清楚父亲他们在房间外的谈话,他们的声音太小,我根本就听不到。
在我快要昏昏欲睡的时候,铁头推门而入。
他坐到了我的床前,嘴巴一张一合,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我努力让声带发出声音,可又说不出来,只是勉强说了一个‘快’字。
铁头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我的被子角,估计是鼓起了勇气,说:“我刚刚偷听了他们的话,老班主说‘红皮子’是治不好的,他也没有办法。游家班是唱戏的,不是驱鬼的道士,他让张爷带着你去找道行高的阴阳先生。”
听到这个消息,我闭上了眼睛。
“一凡,你不要灰心。我铁头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我们要同生共死。”
他摇晃着我的肩膀,可是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理会他。
没过一会儿,父亲也进了屋,母亲跟在他的身后。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母亲的眼眶湿润,她没有来看我,而是一个人回到了旁边的床铺上。
她用被子盖着身体,我能听见从被子里传来的哭泣声,一声接一声,如同海浪一样延绵不绝。
父亲在屋内的桌子边坐了一会儿,又在屋内踱步了几圈。
他走到我的床边,对铁头说:“你先去睡觉,我有话对他说。”
铁头回到自己的床上。
父亲将房间的灯吹灭,摸着黑坐到了我的床边,黑夜里我看不见他的脸。
“一凡,我们已经尽力了。如果你熬不过这几日,你们两个孩子死了后就葬在一起,也好有个伴。你别记挂着我和你母亲,死了后你可以找张喜顺,他虽然吸福寿膏,可是他毕竟是你的爷爷,他还能照顾你。”
黑夜里他的声音很低沉,我的心情很沉重,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重重抨击着我幼小的心灵。
父亲沉默了一会,接着说:“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岳麓寨的寨主冯青云会杀了我们,你就在黄泉路上等我们。”
后来,父亲很久很久没说话。
他估计是睡着了,身体轻轻匍匐在我的身边,他的手臂将我抱着,那么温暖。我毫无睡意,侧着头,眼睛盯着窗外的夜色。
月影很薄,轻如沙,薄如蝉翼。
半夜的时候,房间里窸窸窣窣有了些响动。开始我以为是老鼠,后来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少年醒了。
他闭着眼睛在房间里走动,月光打在他粉白的皮肤上显得冰冷,低着头,双臂下垂。他的身体很轻,走路的时候感觉是飘着的,一起一伏,像是提线木偶的慢动作。
他在窗边停下了脚步,抬起双手搭在窗台上。
我以为他是在欣赏月光,可细思后又觉得不对。
在我绞尽脑汁幻想接下来的场景时,一件从空中飞来的红衣停在了窗户前,那件红衣离少年很近。
虽然只是一件衣服,可是红衣在空中被鼓起,仿佛里面是有人,衣襟飘动的时候还能看见轮廓。
少年的脸颊在动,好像在说话。他伸出了手,轻轻抚摸着那件红色的衣服。
那件衣服我再也熟悉不过了,不正是我梦里的那件红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