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人进到马车里,他先拖少年的身体,不过看似有些力不从心。他拖了一会儿才勉强将少年弄到车外,抱起少年,抱起的时候他的身体更弯曲了。
  他将少年抱到戏台下面的桌子边,将少年扶着坐到椅子上。虽然那把椅子里面的竹条有些变形,不过还是勉强能将少年的身体支撑起来。
  蒙面人将我也抱到了和少年一桌,我们挨着坐着。
  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是要让我们看戏吗?把我们当成已经死去的票友一样看待,看阴戏?
  祖父是唱过阴戏的,他在游家班最后的岁月唱了几年阴戏。那时人们都以为他是将死之人,可是祖父依旧活了许多年。
  祖父说自己是积了阴德,所以才多在人世间活了几年。
  我刚刚坐好,那个蒙面的人就起身去了戏台后面,他的步履艰难,走路时还左右摇晃。他应该是今天唱阴戏的活人,也是一个将死之人,不然不会来这里的。阴戏之地活人勿近,会折寿的。
  从后台忽然窜出一个旦角模样的人,他的手里拿着一尊香炉,旦角把香炉放在戏台正中央。
  “嘚……”旦角大吼一声,接着又道:“请台了,生人勿扰,阴人就坐。我已经诚心破台,为你们唱一段《荒山泪》,阴阳一线,只听,且看,勿言,勿动。”
  他从身后抽出三支香,将三支香点燃插在了香炉里。祖父曾说过,唱阴戏的人若是唱的好,三支香齐燃齐灭。香不灭,继续唱。
  若是香烧成了参差不齐,这就代表唱戏的人水平不够,鬼票友不喜欢。
  现在破了台,就该是开场子了。
  从戏台侧面忽而传来锣鼓声,密集如雨。声音虽然响亮,不过确实空灵无比,给人的感觉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荒山泪的故事大致是讲,明朝末年,崇祯帝昏庸,不断抽取苛捐杂税,更加深了人民的痛苦。农民高良敏因付不出捐税,父子俩被抓入狱,儿媳张慧珠日夜织绢才将父子赎回。刚到家,公差又来抽取新税,高良敏父子连夜去采药被老虎吃了,慧珠的独子宝莲又被抓去,年老婆婆一气之下晕倒身亡。
  索税公差仍向她要税,慧珠一人逃进深山荒野,公差跟踪而至,慧珠自刎而死。
  戏台后戏子的声音响起,兵士们趱行者,众兵士回应。
  净角杨德胜出场,白,俺,杨得胜。奉了兵部大人之命,下乡征取民夫。
  军士们!趱行啊!
  众人同下,杨得胜趟马,下。
  接着张慧珠上场,她长发披肩,头上插着宝珠,脸上略施粉黛。身着黑袍,身体有些弯曲。
  从身形和她上场的步伐我就猜出了个大概,唱旦角张慧珠的就是驱车带我们前来的蒙面人。
  他的脸上虽然略施粉黛,唱词的时候依然能看出脸上难以掩饰的皱纹。他的四平调虽然声音沙哑,还算字正腔圆,能见到年轻时候的功力非凡。
  在不经意间,身边的十几张桌子上已经坐满了死去的票友。
  他们有的穿着棉丝料子的黑色寿服,有的是布衫,有的干脆是一件黑纸缝的。这些人正襟危坐,眼睛里没有眼珠,只有眼白。
  一个粉面小二在桌子之间穿梭,他提着手中纸茶壶,向每一位倒茶端水,忙的不亦乐乎。
  那个小二走到我的面前时,先是用鱼白的眼珠盯了我几下,眼珠不停转动。他又用鼻子在我的身上嗅了嗅,嗅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站立在我的面前伫立。
  “客官,茶水。”他的嘴巴根本就没有张开,声音是从他的胸腔里传出来的。虽然只有四个字,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很慢。
  我眨了眨眼睛以示回应,小二在我的茶杯里倒了七分满。
  他又绕到了少年身边。
  “客官,茶水。”
  少年没有理会,小二将他面前的茶杯倒了九分满。
  我的心里有些失落,居然鬼小二也认为我是个死人了,也许我的身上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他一个小鬼根本就分辨不清楚我是死人还是活人。
  五场子戏唱完,台上的张慧珠已经有些吃力了。他的身体有些颤动,唱腔里也带着些喘息声。
  台上的香烛已经燃烧了大半,不过还未燃尽,戏就不能停。
  退场后,第六场继续。看来今晚的戏还符合票友的胃口,香烛燃烧的奇慢。
  我开始为台上的张慧珠担忧,毕竟他不是青壮年,这样一直唱下去,他的身体能吃得消吗?
  第七场上台的时候张慧珠的额头就已经满是豆大的汗珠,他的手也颤抖不已。活人给死人唱戏,一些将死之人上台,这绝对是一种折磨。想活命的咬着牙都要唱,站在台子上了就是整场的角儿,不能影响了台下坐着的死去票友的心情。
  第七场结束的时候,香炉里的香烛终于燃尽。
  台上众人散场,只剩下了张慧珠站在戏台中央。他朝着台下的观众鞠躬致意,弯下腰的时候还朝前面打了个趔趄,差点摔下台来。
  他站立好,抬起头来望着他们。
  拱手说:“在下的身体日渐欠佳,估计离入土的时日不远了。往后的一些时日,我可能都得躺在床上艰难度日了,不能给各位票友唱了。”
  台下坐着的鬼票友似乎有些不悦了,脸上露出了僵硬的神色,有的甚至龇牙咧嘴,鱼白眼圆睁。
  “各位,请听我说完。看到台下坐着的两个小伙子吗?他们也是将死之人,求你们给他们一些机会,让他们来给大家唱几台如何?”
  他哀求着那些鬼魂。
  话音刚落,坐在台下的那些鬼魂都拂袖站立了起来。那些鬼魂指着台上的张慧珠,表情凶恶。
  他的话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毕竟问鬼魂要阳寿是件难以让人理解的事情,有违忌讳除,除非有鬼能将自己下辈子的阳寿送给我们。
  实际上唱阴戏也并不是免费的,活人看戏拿钱,似然看戏是用自己来生的阳寿作为筹码的。祖父之所以能再活上那么些年,也就是因为他唱的出彩,那些鬼票友愿意掏腰包。
  而如今,我们两个不谙世事的小生,什么都不懂,一句都不会唱,谁会愿意用自己的来生阳寿作为筹码交给我们呢?
  张慧珠苦苦哀求未果。
  台下的鬼票友拂袖而去,全都化作一阵烟尘。我倒想知道,台上扮演张慧珠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不顾大忌苦苦哀求。
  所有鬼混消失后,张慧珠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衣衫,神情失落走下了台。
  他站在我们面前,摘下自己的黑面纱。
  游家班老班主,真的是他。
  “孩子,你们也看到了,这些人根本就不买我的账。我也没办法救你们了,这是我最后的办法。我的阳寿也不多了,希望你们能晚我几天死,这样我就可以把自己来生的阳寿给你们。”
  他将少年抱起来,往马车的方向走去,接着又回来抱我。
  上了马车,老班主走到戏台前,点起了火折子,将唱戏的戏台点燃了。戏台全是纸糊的,所以一点就燃,熊熊大火将已经黑下来的夜空照亮。
  唱完阴戏后就要将戏台烧尽,若不烧毁,怕是会有鬼魂在此聚集。
  老班主等待了一会儿,待火焰燃尽,自己坐上了马车。他将黑面纱盖在脸上,驱赶着马车回丰县。
  又是一路颠簸,前面的老班主却独自一人在前面讲起了往事。
  他说祖父张喜顺是他见过的最优秀的戏子,即使后来染上了福寿膏,他的唱功依然是不容小觑的。他在游家班的最后几年坚持着唱阴戏,离开的时候他将自己的阳寿只留了几年,多余的阳寿就送给老班主。
  至于为什么会留给老班主,老班主一直猜不透。
  祖父和老班主临行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以后帮帮我的儿孙。也许祖父是有预见的,挣死人的寿命本就不是件光鲜的事情,所以任何事情都是含有因果轮回在里面。
  祖父的寿命长了,这果子就种在了我的身上。
  现在是老班主在报答祖父的恩德,他说这些年自己好几次在濒死边缘,后来都挺了过来。他对祖父是满含感激之情的,所以他熬到了我们的到来。
  望着前面身体枯朽的老人,我的内心焦灼不安。
  马车进了丰县时已经是午夜,绕过了几条巷子,马车稳稳停在了游家班的侧门。父亲和母亲在门口翘首张望,见马车到来,他们连忙掀开帘子向内窥视。
  老班主下了马车,朝父亲摇了摇头:“不行,我尽力了。”
  父亲只是黯然神伤说了一句“谢谢”。
  我和少年被抬进房间,木板上的我望着在黑夜里独自回房的老班主,他的背影在月光里很凄凉,稀稀疏疏的树影打在他的身上让他在黑夜里显得那么模糊。
  今天晚上又将留在游家梨园了,是不是明天我们就真的要离开了。回到房间的时候铁头已经睡了,他的呼噜声很大,似乎睡的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