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老班主的话应验了。第二天一早就传来了他的死讯。他真的早我和少年一步而去。
  这个消息是铁头回来告诉我的,他说老班主死的很蹊跷。一个人坐在屋内,双手扶着椅子,眼睛很祥和地睁着,嘴巴微张。
  早晨打洗漱水的阿妈是第一个见到老班主的,还以为他在对自己说话,可是有没声音。
  走到老班主的椅子边,握着老班主的手才发现手已经凉了。开始还不敢相信老班主死了,小声喊了几声老爷不见回应才恍然大悟,匆匆忙忙叫来了老班主的儿子。
  一大早,游家梨园里的人个个都忙了起来。
  从老班主屋里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哭泣声,声音响彻房梁,我躺在床上依然能听见。
  院子里摆开了阵势,扎花圈和扎灵堂,摆道场,各有各的一份事情做。梨园门口还贴了告示,歇业半个月。
  半个月算是短了,老班主过世后需要选一个吉日出殡,出殡后要等到头七过后才能开业。
  父亲他们在房屋里坐了一天,来回转悠,根本就无人理会他们。想要走又觉得不合时宜。他在门口拉住一个神色匆匆的杂役,问:“我们该怎么办?”
  那位杂役甩开父亲的手,回答:“谁放你们进来的,你就去找谁告诉你们该怎么办。我还忙,准备的黑纸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杂役黑着脸,低头离开了。
  后来父亲去找了看门的老者。他就是一个看门的老头,在梨园里顶多也就算一个传话人,根本没有什么说话的权利,更不敢决定我们的去留。不过老者跟父亲支了招,让他去找新班主,看看新班主的态度。
  父亲携着母亲,带上铁头在后院的一间屋内见到了新班主。新班主是个中年男人,里面穿着黑色的长衫,外面套一件透明的丝质褂子。
  老者介绍的时候说中年男人叫游班主,并没说姓名,倒是旁边坐着的女人喊了一声‘游七羽’。
  老者又将我们的来路再一一道明。
  游七羽见到父亲,眼前一亮。他连忙招呼父亲和母亲坐在靠右的位置上,吩咐下人端上热气腾腾的茶水。
  游七羽的嗓门很大,为人行事一看就是爽朗的人。倒是旁边的女人有些疑心病,问话的时候喜欢盘根问底,生怕有什么信息遗漏了上了当吃了亏。
  老班主临死前曾留下一份遗嘱。让游七羽奉上一些银两给张爷,请求张爷回张庄等候消息。两个生病的孩子留在梨园。
  父亲有些疑惑,问:“老班主真的这样安排了?”
  游七羽点了点头,端上茶喝了一口。
  “等会我就奉上银两,还请两位先回到张庄等候消息。老爷子死的蹊跷,不明不白,这事情还是先按照他说的办。”
  坐在一旁的女人发了话。
  “这……”父亲迟疑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将两个孩子留在这里,我放心,那我们还是先回到张庄等候。”
  游七羽站立了起来,说:“银元早些时候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时候离开,我找个下人送你们回去。这年头不太平,免得生了事情。”
  看来新班主已经下逐客令了,他的虽然直说,能看出他的态度已经很坚决。
  “我们明天就走。”
  女人在旁边喝了一口茶水,笑着说:“明天,黄历上说明天日子不好。”
  “明天日子不好,那就今天。东西少,马上就能走。”
  游七羽依然很客气,安慰父亲:“你放心,孩子在这里我们肯定会照顾好。”
  “那我就先退下,谢谢游班主。”
  父亲回来的时候支支吾吾说了一通,说的什么谁也没听清楚。铁头也心怀鬼胎,那份遗嘱里并没有提起他的去留。
  现在铁头就是花盆里的泥土,谁也没把他当一回事。
  他问父亲,想要知道自己是去是留。
  开始的时候父亲断然不答应他留下来,可是还没进屋就改了口。他在铁头的耳边吩咐,让铁头留下来,照顾两个孩子。
  父亲进了房间,站在我的身边看了一会儿,长长叹息一声便提着包袱离开了。母亲亲吻着我的额头,他的眼泪流在我的脸上。
  父亲在门口催促了几声。
  母亲有些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
  他们前脚刚走,我和少年就被抬走了。铁头还以为是把我和少年抬去看病,可那些杂役并不让铁头跟着。
  铁头觉得有些不对劲,大声问:“你们要干什么,把他们抬到什么地方去。”
  一个杂役大声喊了一句‘滚’。铁头毕竟是个孩子,况且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只能忍气吞声退下。
  我和少年被抬到了后院,绕过后院的竹林后就能看到一座庙宇建筑。庙宇虽然不气派,不过还是能看出匠心别具。雕花的窗户,花纹勾勒的很细。飞檐上回行纹饰也很细致。大门山的浮雕深浅有致,纹理自然。
  杂役推开了门,把我们抬到了大殿的中央,放在地上。
  我的头不能扭,只能望着天井上。天井里的光线很微弱,复式的叠楼拦住了耀眼的光线,让房间的采光达到了宜人的效果。
  头顶的上方摆放着十来个牌位,倒着看,研究了许久才认出那些上面都刻着游字。这里是游家摆放先人牌位的地方,私家小祠堂。
  在丰县有钱人家的牌位是不会摆放在公共祠堂里,都是自己修。
  十来个牌位,那游家人的历史都上千年了。上千年的积淀,才有了如今的游家梨园,也许他们一直遵循古例,所以才能绵亘长存。
  祠堂里有人在走动,步伐很轻。我的视力范围有限,并没有看到是谁在祠堂里。
  “先人在上,今日把两个孩子带来也是情非得已。他两害了我父亲性命,不得不死。等到父亲入土之日,将两个孩子一并葬在父亲坟冢之内,以祭父亲在天之灵。还望各位祖上能明眼洞察。”
  话已经说的很清楚,几日后游家人就要把我和少年拿来殉葬。
  看来游七羽对父亲说的都是骗人的谎话,其目的就是为了支开父亲。现在我和少年成了案板上被宰的牛羊。
  老班主怎么死的谁也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我们来了他便死了,所以我和少年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现在父母也回了张庄,仅有铁头一人在梨园。他是救不了我们的,我倒有些担心他的安危了。
  祭祖的那个人走到我们的跟前,他就站在我的身边盯着我看,眼里充满了恶意。
  他身上穿着黑色长衫,外面套一件麻布衣,头上扎着布条。他的容貌和铁头说的新班主有几分神似,能在梨园里决定别人生死的估计也只有他了。
  在丰县,活人不一定是活人。有钱有势的人能才是真正的活人,他们能决定别人的生死,在丰县一直苟存着活人殉葬的习俗。
  看着他,我的内心揪心的疼,可能疼痛里面藏着更多的是惧怕。
  门外杂役前来征求棺木选定事宜。
  游七羽骂了一句,“狗东西,没看我在祭祖吗?三口棺木,上好的楠木,还要我说多少次。”
  “棺木店的老板说已做好的楠木棺材只有一口,让我来问问可不可以选别的材质?”
  “真没有,我马上就来。”
  游七羽拂袖而去,关门的时候一阵疾风吹到了我的身上。
  游七羽走后,那个守门的老者来了。
  他走到了我的身边,询问我:“你还好吗?真是为难你们了,老班主的死不该怪罪在你们身上。”
  他的话语里满是忏悔和无奈。
  我眨了眨眼睛以示回应。
  他坐在了我的身边,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
  “我明白,老班主的死是报答。我以为游七羽那狗东西是想把你们留下来治好你们的病,没想到他有这等坏的心肠。”
  他把头转向了那些牌位。
  “你们是不是最近都在睡觉。为什么不指点你的后人。他在坏了咱们游家班千年传承下来的品行。如果你们都视而不见,游家班离倒闭也就不远了。”
  他在我的面前自言自语。
  “孩子,我是帮不到你们的,我只是个守门的老头。如果你们真的随老班主去了,在下面等着我,隔些日子我就下来照顾你们。和张喜顺也阔别十来年了,倒想下去听听他的戏,唱的真心不错。”
  说完,他潸然泪下。一个看门的老头对游家班的情愫在此刻全都迸发了出来,他的泪让我想到了祖父在张庄怀念游家班时的情景,也是泪眼汪汪。
  游家班里的人大多不姓游,可是他们却有游家骨子里的性格和情感。
  我终于明白祖父当年在讲到游家班时眼里的自豪源自什么地方了,这里就是他一生的归宿。张庄是容不下他心里的游家班。
  老者在我的身边坐了很久。
  太阳落山的时候,房门外响起了巡逻的杂役说话的声音。他在门口窥视了一会,迈着猫步悄悄离开了。
  天黑了下来,梨园里响起了大地灵的曲子。丰县人办白事,各家都在夜晚通宵奏哀乐,直到入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