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何蔷薇来说,亚丽芳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喝茶客,用躲避一场春雨的时间,邂逅了一个叫做何采薇茶馆的茶社,恰恰,她又想找人说说话,于是一开尊口,便恰谈甚欢。
  从这个茶馆出去,或许,她还会再来这里重复喝茶,或许,她再也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总之,结果如何,也不是何蔷薇能够控制得了的,毕竟她又不是人民币。
  到第二天的时候,肖可可一大早就请了假,说是家里有事,何采薇茶馆,虽说地处偏幽,也不是夏叶一个人可以忙的过来的,于是何蔷薇主动的坐在吧台边上,帮忙接待顾客。
  大约是中午三时,亚丽芳推开了茶馆的木门,何蔷薇看到有人推门,赶紧过去打招呼,两人目光对视,都有一些惊讶:“是你呀?”“你在呀?”
  “怎么?不能是我吗?不欢迎我来喝第二杯茶吗?”亚丽芳虽然笑着,但是很明显脸上的表情很僵硬,何蔷薇看出来,她似乎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情感波动,很显然,情绪不是很高,与头一天判若两人。
  “当然欢迎了,今天想喝什么茶?”何蔷薇一边应付一边搜索着眼前这个贵妇的姓名,脑海中似乎出现了一个“亚姐”,但又不是很确定,因此,她就没有称呼她,好在她早就练就了逢人三分笑的技术。
  “嗯。”贵妇思忖道:“东方美人吧?刚好享受一下传统茶艺。”
  “好的,那还在听音阁吧?”何蔷薇说。
  “好,我在那等你。”贵妇说着,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向左边走了。
  何蔷薇再一次的坐在亚丽芳的对面,心理面想的却是东方美人,因为她忽然觉得亚丽芳今天看上去很有东方美人的味道,中式的立领上衣,盘着素雅简洁的发髻,略微有一丝忧郁,浅浅的映在她那保养细致的皮肤上,简直般配极了。
  何蔷薇把茶杯烫热后,情不自禁的说:“这款茶叶很适合你。”
  “哦?怎么说?”亚丽芳露出惊奇的神色。
  何蔷薇一面进行着手里的动作,一面详细的解释着:“在茶语里,东方美人就是高贵风情,犹如被唐明皇宠爱的杨太真,但龙井不同,龙井是小家碧玉,古典中透着一丝清纯。不过两者相比,后者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哈哈。”一句话说的亚丽芳喜形于色好不畅快:“这么说,那采薇你属于哪一种茶叶?”
  何蔷薇听见她叫她采薇,她心里觉着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是错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懒得去解释,所以将错就错:“我嘛,应该不属于任何一种。”
  “我觉着你挺像龙井的,小家碧玉,古典清纯。”
  “我不敢当,总觉着龙井应该是班婕妤李易安这类人吧?”何蔷薇不是在谦虚,而是她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她也是真心的认为亚丽芳适合喝东方美人,虽然东方美人的泡茶工序复杂,而价格又比龙井要低,但是她还是乐意为亚丽芳这样的客人服务,也许她注定不是一个圆滑的商人。
  亚丽芳没有接话,只是略微有一丝出神,一丝不苟的看着何蔷薇把水倒进杯子里,接着又看到何蔷薇把品茗杯和闻香杯做了一个到转乾坤的优美弧线,然后把闻香杯递在她的面前,亚丽芳轻轻的接过闻香杯,放在鼻尖,闭上了眼睛,轻盈的闻了又闻,当放下杯子后,她却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吗?采薇,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茶叶的香气吸入了肺腑,然后蔓延了全身的每一寸细胞,我才会觉得这个世界有那么一点点的美好。”
  这是一个适合讲故事和听故事的时刻,时间对了,倾诉欲和倾听欲也就一拍即合了。
  也就是在这第二次喝茶的时候,何蔷薇听说了亚丽芳的故事,原来,亚丽芳像是何蔷薇这么年轻的时候,与父亲世交的独生子结成伉俪,她是富家女,他是官二代,他们原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因为两家的势力都太大了,结婚的时候,他的父亲担心与商人联姻对自己仕途影响不好,因此要求他们低调的举行了一场不为外人所知的婚礼。
  婚后不多久,他父亲的地位下滑,出了一些事情,她没有想到她的父亲也是那么的市侩,嫁自己的女儿,原本竟是为了给自己在官面上打开路子,因此觉得自己赌错了筹码,越发的看不上他的父亲,连带的也小瞧了他,甚至更加的隐瞒女儿的婚事。
  他也许是知道岳父的心思,于是越发的想要干一番事业,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他一年当中几乎多数的时间都在飞机上度过,拓展外地市场,考察。她不能安心的去生一个孩子,因为他连爱她的时间都没有,又怎么能抽出足够的时间去爱他们的孩子。于是他们之间,就算是被动的赶了时髦,隐婚,丁克,一切都是时尚的再不能时尚的名词,可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人。
  亚丽芳几乎是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何蔷薇也听的很细心,并没有中途退场,在讲述的过程中,她跟着贵妇的思绪而情绪跌宕,她觉着她们之间,有一些细微的东西变了,那就是她似乎从心里接纳了这样的一个朋友,她很高贵,她很富有,然而她过的并不幸福,何蔷薇的心也跟着纠结,真的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亚丽芳讲完故事后,眼光却落在了何蔷薇的脸上,用伤感中带着羡慕的口吻说:“采薇,你真年轻。”
  何蔷薇没有看出她的表情,是赞美?还是妒忌?还是在伤感自己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也就在何蔷薇愣神的那么几秒钟,亚丽芳又遗憾万分的说:“真希望可以回到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没有嫁给他,是不是就会是另外一种人生,这时候的我,是不是有一对儿女,每天蓬头垢面,洗尽铅华,相夫教子,忙碌而快乐的过着本应该有的生活。”
  对于亚丽芳说的这些,何蔷薇也只有唏嘘的份,毕竟这已经是她的人生,人生是不可以重来的,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一个,既定人生不好过的人,但她还是在搜肠刮肚的想,结果还没有想出来,亚丽芳忽然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说:“采薇,谢谢你的第二杯茶,我该走了。”
  何蔷薇几乎有点错愕,她还沉浸在她刚刚讲的不幸故事里面,她还正在搜寻着妥当的,足以安慰她的话语,可她忽然就站起来说要走了。
  “要走了?再坐一会嘛?”话说出来的时候,何蔷薇突然觉得自己的语言好空洞,好乏力。
  “不了,对了。”亚丽芳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给你看张照片,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小妹妹,和你年龄差不多,我觉着你们两个长的特别像,反正具体是那里像我也说不上来,你鉴别一下。”说着,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相册,递到何蔷薇的面前。
  何蔷薇看到照片,愣了一下,只觉着这个女孩特别的面熟,可究竟是谁,毕竟是看着照片,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像吧?”亚丽芳问道。
  “好像是有一点点吧,我也说不上来。”何蔷薇如实的说。
  “嗯,第一次看见你,我就想告诉你了,我和她可聊得来呢,就这几天,我家里要搞个小型的聚餐,要不,你也来,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亚丽芳眉飞色舞。
  “好啊!”何蔷薇觉着自己很想认识这个女孩,她跟自己似乎长得有那么一点相似,莫非她会是自己失落并且已经易名的妹妹?
  “嗯,那确定了时间,我再通知你。”亚丽芳说着就往外面走去。
  “好吧。”何蔷薇答应着,却不受控制的“哎”了一声。
  “怎么?”听见何蔷薇的声音,亚丽芳转过了身子。
  “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她有多大了?”何蔷薇连忙跟上几步,羞涩的问道。
  “唔,这个我倒是没问,大约是跟你差不多大小。”亚丽芳早就在表妹那里知道了何蔷薇的身世,知道她丢失了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亲妹妹,所以当何蔷薇问那女孩年龄的时候,亚丽芳就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
  “哦,没事了。”何蔷薇略微有一点失望。
  这完全被亚丽芳看在眼中:“反正聚会很快就来了,你们同龄人有共同语言,到时候你细细的问问清楚不就行了吗?”
  “嗯,也对哦。”何蔷薇又恢复了信心。
  “那我走了!”亚丽芳说着,已经转身走出了听音阁,整个雅间一下子静了下来,咯吱咯吱高跟鞋的踩踏声已经渐渐的走远,何蔷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追出来对夏叶喊道:“叶子,给亚姐打个八折!”
  亚丽芳回头对着何蔷薇会心的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总是占你便宜!”
  何蔷薇也报以微笑:“下次再来,我期待你的聚会!”
  “嗯。”说话间亚丽芳已经付了款,她站在吧台边,对着何蔷薇挥了挥手,就走了。
  何蔷薇明显的看到,因为一场和谐的倾诉与倾听,亚丽芳的情绪已经不再那么沉重了,这也许就是倾诉与倾听完美结合的好处。
  何蔷薇也并没有走过去送别,待亚丽芳的身影消失在吧台,她掉头回去又坐在了刚才的位置上,她此刻还想坐一会,或许是那些熟悉到不能熟悉的寂寞,爱到深处,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何蔷薇觉着太熟悉了,与穆子钦在一起的七年,一年当中,彼此见面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清,穆子钦是事业型的男人,扎根的城市又不在西藏,对于西藏,不,应该说,对于何蔷薇,她不过是他出差时一位固定的女优,他付给她他认为值当的费用,从她那得到自己想要的快乐,然后就可以转身,多少个月不需要想起,间或会想起,也不过如想起一次消费购物的体验。她知道他有家室,可是她居然深深的爱着一个不应该动情的男人。
  所以,大多数时候,何蔷薇都是一个人寂寂寥廖的熬,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在他不在身边的绝大多数时间,她都用学习充斥着自己的时间,这样也得到了应有的收获,中专顺利毕业,还升了大专,大专结束又顺利的考取了本科。反正趁着有人愿意埋单,就好好的读书,以便为自己争取更好的未来,谁让她是个孤儿呢。
  何蔷薇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人,知道爱情之于自己是件再奢侈不过的东西,比一块限量钻戒数身华服还名贵,而对于亚丽芳来说,不也一样吗?她在这个世界上想要什么有什么,可谓呼风唤雨了,可是在爱情上,也是个失败者,败的一塌糊涂。
  “原来,每个看似完美的人背后,都有一个不完美的故事。”何蔷薇想:“亚姐那样完美的生活,竟然也出现了这样严重的缺口,原来上苍对每个人都是这么的公平,它见不得人人都圆满。”
  何蔷薇忽然察觉到,与穆子钦的七年,自己也深深的伤害了一个女人,她没有问过这个女人是谁,她一直都不想知道,虽然她并不想伤害她,可是她实实在在的做过伤害她的事,她并不奢求那位女人的谅解,因为那些年的她,注定了需要一个成熟又富裕的男人来救赎,就算不是穆子钦,也会是别的男人,她也试着去接受别的男人,可是晚了,偌大胸怀,偏偏就只能容纳下穆子钦一个人了,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吧。
  不知道亚丽芳将来会不会过的好,她希望亚姐,能够和她曾经伤害的那位女人一样,都能够好好的俘获自己丈夫的心,好好的,幸福的生活下去,白首不相离。
  这段时间,何蔷薇一直在看《春宴》,总觉得庆长与她有过多的相似之处,但细想来,彼此之间又是不同的两个个体,庆长为了爱情可以不要任何一切,而她为了一切可以不要爱情,庆长现在又与清池复合了,抛却了一段看似完美又迫在眉睫的婚姻,为了一个自私的,不可能给予她任何名分的爱情,并且这份爱情是那样的微薄,被那个男人肮脏的分成了三四份,她都知道,可是,她就是放不下不爱他,犹如吸毒成瘾。
  何蔷薇想,庆长是何等的卑微啊,就像是张爱玲笔下的女人,低到尘埃里去,可她何蔷薇是不甘心的,她仍旧有她不愿意卑贱下去的自尊,于是她现在突然怀疑,是不是因为她不够爱他到足够的份量。
  就在几个月前,何蔷薇还在西藏,犹豫着要不要回到上海故乡的时候,穆子钦的事业突然一落千丈,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太太给了他足够的压力,让他在事业与情人之间做一个终极的了断,于是,穆子钦就飞了大半个中国,只为了能面对面的向她要一句承诺,他晓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他害怕赌注,他不知道没有了事业,这个年轻的美好的女子还能爱他什么?所以他委婉的问她:“只要你说一句,叫我留下来,哪怕就三个字‘留下来’也好。”
  他怎么就不明白,她也有自己的小自尊,她敏感,没有安全感,所以才拼命的去抓住很多虚浮的东西,比如文凭,比如她接受他的每一件昂贵的礼物,她太明白自己的地位,寄人篱下,不为世俗所不容,而他是个男人,他不义无反顾的留下来,却要她来选择,她一直以为他对她的感情犹如她对他的一样,可是她太失望了,她没有家人,没有金钱,没有一切可以生活下去的能力,她也怕赌注啊,留下他,这份爱情能够持续多久,她的美貌又能留住这个男人多久?她不想让他这样优秀的男子,因为她的三个字“留下来”,而拖累成一个被生存压迫的沧桑男人。
  这么想着,她就拿出早就经惯的淡然来:“回到她身边去,你原本就属于她的。”那种淡然,就犹如十岁那年,再度被父母丢在上海,分别时候,她说:“路上注意安全,我就不送你们了。”她知道,命运总是让她站在原地,一次次的目送最爱的人远去。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又是多么的刺激他,他几乎是抽搐了一下,但随即就平复了淡然:“蔷薇长大了,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他侧着身子,一直没有看她,然后默然的开了一张支票递到她的面前:“你填个数。”
  何蔷薇没有急着接过来,她被他的这个动作和这四个字弄懵了,她也被戳到了反映最最强烈的神经,她怔怔的看着他严肃的脸,看了足足三分钟,却丝毫没有挖掘到一丝的不舍和爱恋,她觉得自己的心凉到了极点,他当她是什么人啊?长期包养的妓女吗?那一刻她觉着自己都崩溃了,鼻子酸了上来,眼泪随即要决堤奔出,但她还要强忍着控制着,不要让他看到自己犯了行规,那就违背了游戏规则,她怎么能违背游戏规则呢,她应该专业一点才对啊,几乎是一股强烈自尊带来的本能,她仓惶的接过那张支票,不多不少,写了三十万上去,这足够她创业了,虽然她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多的,她也不忍心再去搜刮他。
  这回轮到他惊讶了:“怎么写这么少?”
  “哼!”何蔷薇背对着穆子钦,掩饰住流泪的痕迹:“还有嫖客嫌妓女要的少的?”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过分了,说他是嫖客,说自己是妓女,这七年的感情就真的这么一文不值吗?空气突然就不对了,她听见他气汹汹收拾东西的声音,也没有转头去看,然后,很快的,她又听见很重的关门声,他扬长而去了。
  她更是火上浇油,一把把床头的《三杯茶》抽出来,气冲冲奔过去,用力的拉开门,一手开门,一手丢书,眼泪早就模糊了视线,心理早就划入了崩溃的边缘。她把那本她最爱的他送她的书籍丢出老远。
  她看也没再看,就用力的摔上了门,进门之后总觉得还不解气,又把桌子上的那张支票拿起来准备撕掉,可是突然,她就对现实妥协了,三十万块啊,足以回到崇明,在故乡的地盘上,开一家梦寐以求的茶馆,好好的养活自己,从此再也不用过这种仰仗他人的生活,她无力的垂下了拿着支票的手,歇斯底里的骂着自己:“撕呀,你怎么不撕呀,你就是个婊子!”然后她虚脱的的缩了下去,没出息的哭成了一团。
  哭到要窒息了,想起扔在门外的《三杯茶》,她忽然就后悔了,她不能没有了他,还没有了它,她要留着它,她想看他留在扉页的话,第三次见你,我将用我的全部生命去爱你,她想要马上看到它,她几乎飞也似的打开门追出去,门外是那么的安静,那本书早就不在了,她想一定是搞卫生的把书扔掉或者收藏了,在拉萨那样一个奇寒干朗的下午,她问了院子里面的所有人,还翻了很多个垃圾桶,可是到底是没有找到它,没有任何人可以知道它的去向,她懊悔极了,人不在了,书也不在了,一切都不在了。
  可是支票还在。永无兑现的期限。
  于是,她订了一张长途火车票,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让回家的路程变得绵长,也许是这段感情伤的太深了,也许是太多年没有回家了,近乡情怯,也许是因为家早就不在了,漫无目的。她订了一张长途火车票,她要回到上海,在旧家地址附近的位置开一间茶馆,原本以为是再也不能实现的梦想而已,然而,兜里明明揣着三十万,这是她用她七年的青春结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