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贷款要申请吧?”宇文锦宇问。
“要!”上官丽萍响亮地回答。
“第三,为了方便工作,你最好给我和司马教授下个聘书。不这样,我们就不好为你打工
啊。下一个课题我们已经确定了,就是‘雾里青’的标准数据。不然的话凭什么说你种的茶就是‘雾里青’呢?”宇文锦宇将要办的手续文件再看了一眼一齐递给上官丽萍。
上官丽萍接过文件身体就晃起来,真想就这样扑到宇文锦宇的怀里,但她没有这样做,并非她的毅力与尊严,而是宇文锦宇说了这些话似乎很累,两眼茫然地看着远处的青山又不言声了,或者说灵魂又出窍了。
“又在想牢里的事吗?”上官丽萍轻轻地问。
“好好的就会冒出来,怎么都难以放下!”宇文锦宇似乎也很无奈。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上官丽萍到底想问过明白。
“在牢里,有一位老囚犯对我说过,让人受到惩罚的那个直接的表面的理由,往往不是真正的理由,而那个真正的理由,才决定了他必将受到惩罚,或者说自罚。那个老囚犯受罚的表面理由已经被赦免了,但他不离开监狱,他要为他以为的那个真正的理由继续完成自罚。算起来,我受了长达十四个月的监禁,表面的理由是卖掉抵债的汽车,这一点上,我显然是无辜的。那么什么是决定我必将受罚的真正理由呢?落魄时的愤世嫉俗?教书时的信口雌黄?下海时的标新立异?得意时的趾高气扬?破产还不够吗?十四个月的监禁!到底为什么?是“文革”时抄了老师的家吗?那时只有十来岁,充其量不过是凑热闹;是往一个当权派的脸上吐了唾沫吗?那是一个大哥哥教的。但监禁和诸如此类的惩罚一定是有理由的,而且肯定不是为了那个直接的理由!这一点我坚信不移!是什么理由呢?”
宇文锦宇突然不说话了,脸上的痛苦显而易见。
上官丽萍也不敢冒然开口劝慰,就这样呆呆地望着他。
望着灵魂出窍的宇文锦宇,上官丽萍无言劝解,因为她只能感受到宇文锦宇的痛苦,却无法确切地说出宇文锦宇的痛苦,更说不上怎么去安慰宇文锦宇了。
司马教授还在苦苦地寻找“雾里青”的数据。
宇文锦宇面色焦躁地进来。
司马教授跟他开着玩笑,说道:“又往我实验室里跑,干脆跟学校申请转专业,调到我们生物系来算了。”
宇文锦宇没有心思开玩笑,气恼地,说道:“我看你这瞎忙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跟上官丽萍她们用原始的方法劳作也没多大区别。象这么弄法,要做到猴年宇文月!”
“怎么了?”司马教授才发现宇文锦宇情绪不太对。
“我只是一心想着脚踏实地做些事情,怎么就诸事不顺呢。”
“款子还是弄不下来?”
宇文锦宇摇了摇头,说道:“用什么方法来证明这就是‘雾里青’呢?!我在资料室也是翻遍了,就
是找不到记载中的‘雾里青’的数据。”
“可不可以开个论证会,编个数据出来?现在学术界瞎编的数据不是也很多吗?上官况这是好事?”司马教授做着与教授身份不符的建议。
宇文锦宇楞了一下,说道:“老李,你可是正儿八经的教授,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刚才什么也
没听见。”
司马教授满脸羞惭,说道:“好好,算我什么也没说。哎,你的讲座准备好了没有?我可是给学生把牛都吹出去了,他们可是翘首以待啊。”
“我还得进山去处理点事,然后就全心全意地做讲座的事了。”
上官丽萍与农民们干得正欢。
宇文锦宇和浑身是泥土的上官丽萍就站在地里商量着。
“真是的,两介书生,忙了半天,也帮不上什么忙。”宇文锦宇有些懊恼。
上官丽萍安慰,说道:“挺好的,就这样做吧!我本来就没指望谁!”
“老宇文,听见没有,你白忙活了!”司马教授打趣宇文锦宇。
上官丽萍连忙解释,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别人的什么贷款不贷款的!”
宇文锦宇捏着手里的茶叶,满脸忧虑,说道:“这到底是不是‘雾里青‘呢?”
上官丽萍笑笑,说道:“你不要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好吗?我在村里对大家就是说种茶,50块钱一斤,也不亏本!”
宇文锦宇摇头叹息,说道:“你真是农民。”
上官丽萍和缓了一下,说道:“我怕你急嘛!”
“我不急,好吧?你就在这里50块一斤吧!”
“你这不是急了吗?”
“我急什么?”
上官丽萍拉着宇文锦宇不放手,诚恳倍至地接着,说道:“我觉得这段日子过得很好,你不是也不错吗?干吗非想着干什么大事呢?我记得老早以前你就说过,干大事要后台的!我们没有后台,也巴不着后台,一个人过日子,有饭吃,有衣穿,就是最好的!”
上官丽萍说得自以为有理,宇文锦宇则觉得上官丽萍不可理喻,讥讽,说道:“有饭吃,有衣穿?这是什么年代的标准?我真服了你。”
“你肯定没服!《红楼梦》上是怎么说的?‘才嫌乌纱小,却把锁枷扛’,说的不都是人心不足的道理吗?如果国家真给了我们那么多的贷款,茶叶还不知道种得好不好,我可吃不下睡不着了!”
宇文锦宇真服了,说道:“那你就真的这样种下去?”
“就这样种!”
“你真的就这么呆在山里了?”
“怎么不好?”上官丽萍说着竟有了母亲当年之态,说道:“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
“你的觉实在是睡得太踏实了!”
“就踏实!什么怪梦也不做!实在不行就算绿化了山头,上官丽萍饭店不是又开起来吗?现在比早先生意好多了,一天很能捡几个!有日子过的!”
宇文锦宇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上官丽萍发觉了与宇文锦宇的分歧,说道:“其实,这么多年,我已经想明白了,每个人自己的生活只能靠自己,你说是吗?本来新加坡的上官先生要给我投资的,但我拒绝了。好了,乘天还早,赶紧吃个饭回去吧,你不是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忙吗?去忙吧,不用再管我这了。”
“我这一走也许就不再回来了。”
上官丽萍忍着泪点点头,说道:“这我早知道了,走吧,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
山脚下,小饭店已升起袅袅炊烟。
宇文锦宇坐在桌前,看着帮工的小妹极熟练地打开炉子备菜,熟悉的身影一如当年的上官丽萍。十五年前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多年以前,就在这个饭店,宇文锦宇坐在饭桌前,上官丽萍来给他叫菜,说道:“你读的什么书?”
“《红楼梦》。”
“我也看过。”
“喜欢吗?”
现实中,吃饭的人多起来,上官丽萍已经系上了围裙,穿行在一片闹哄哄中。
宇文锦宇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宇文锦宇不知道他们的婚姻还能不能继续维持,但上官丽萍早已是客客气气地表
明了不可能再回城里的想法了,这让宇文锦宇非常为难,难道他也要进山沟生活不成?反省过后的宇文锦宇是认识到了标榜英雄的种种不是,要老老实实地过普通人的生活了,但对上官丽萍这样的普通活法总还心存疑虑。
上官丽萍忙里偷闲给宇文锦宇送香烟,打断了宇文锦宇的思绪,说道:“这里没有好烟!对不起,今天来了好几桌人!”
宇文锦宇接过香烟,没有点上,笑,说道:“我的地址电话还需要写给你吗?”
小妹在外边叫,说道:“上官丽萍姐,这桌客人要结账!”
上官丽萍来不及回应宇文锦宇的幽默又转身忙去了。
宇文锦宇长叹一声,终于站了起来准备走了。
上官丽萍正背着他忙着呢,小妹看见宇文锦宇要走,正要喊上官丽萍,宇文锦宇摇摇手制止了,他
用眼睛与正在忙碌的上官丽萍背影告别,而后就悄悄地走了。
宇文锦宇消失在山湾后。
上官丽萍蓦然回首,宇文锦宇当年曾坐过的位子触目惊心的空着。
为开讲座,宇文锦宇在灯下翻开自己在海南写下的文细看。
上官丽萍临走前说自己和宇文锦宇不是一样的人,让宇文锦宇十分震惊,他宇文锦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翻开自己的旧作,一方面是为了开讲座,另一方面,宇文锦宇也想再看看往日的自己,可这一看,宇文锦宇把自己吓住了。
宇文锦宇在海南的形象回放。
就是那个高喊斩断过去看未来的人,从来就没有、也无法斩断过去,从思维到行动,处处矫情地模仿、类比着封建帝钟离;就是那个号召员工艰苦朴素,同心同德共创伟业的宇文主席,哪天不是吃喝玩乐,一掷千金;就是那个雄才大略的海南钟离,排斥了最早的创业伙伴,一心一意地施行独裁,以至于让更为阴险的小人钻了空子。所有的共享成功的诺言,都因为自己的过失而成了无耻的谎话!所有的自以为痛苦的失败,又凝聚了多少多年的,真诚的,普通的追随者的苦痛?当然也包括上官丽萍的苦痛。她没有计较,她也许没有想到审判,但历史的罪责是不会因为不计较不审判而不存在的!直到这时,宇文锦宇自以为已经看到了惩罚背后的真正理由了:剥夺他人的人必将被剥夺,瞒着别人,而偷享自由的人必被监禁!就象现在他被上官丽萍,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历史监禁在这个小屋里。
宇文锦宇将文稿扫落满地,痛苦地闭上眼睛,向后仰去,终于,后仰超过了平衡的极限,他摔在地上,倒在一片废纸上。
许多学生围着一块讲座告示牌议论纷纷。
告示牌上写着:凝练的人生智慧,深刻的历史反省。新时代大学生人生教育讲座――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特邀历史系宇文老师主讲。
学生纷纷走进教室。
宇文玉凤也来了,站在告示牌前看了半天,终于下决心也走进了教室。
学生济济一堂,宇文玉凤找了一个偏远的角落坐下,还是碰到了熟人。
一个男同学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说道:“嗨!你也来了?都说这个宇文老师很有意思,当年曾辞职
下海南,做过亿万富翁,听他讲讲外面的事一定有趣。”
宇文玉凤板着脸不予答理。
讲座开始前,放着田震的流行歌曲《执着》。
宇文锦宇走上了讲台,众学生鼓掌。录音机里的歌声被及时关闭了。
宇文锦宇摆了摆手,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讲座,说道:“同学们,我已经很久没有站讲台了。以前,我一心想离开这个讲台,去外面的世界干一番大事。可什么是大事呢?经过十来年的折腾,我才好象略有所知。大家都知道,我们知识分子上千年来都是受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古训,可问题是,为什么我们既兼济不了天下,也无法独善其身呢。我想从我海南时期的种种荒唐谈起……”
宇文玉凤的脸变色了。
宇文锦宇正准备进入正题,钟离克彬突然带着人进来了。
钟离克彬直接走到讲台上,说道:“对不起同学们,因为特殊原因,今天的讲座取消了,请同学们都离开吧。”
教室里顿时一片混乱。
宇文锦宇脸涨得通红,直到学生到散去才逼问钟离克彬,说道:“你有什么权力――”
钟离克彬笑嘻嘻地,说道:“宇文老师,你才回来,不了解有关规定,必须是有副教授以上职称的人才有资格开讲座,不管是哪个系都一样,不相信你问问这位生物系的钱书记。”
宇文锦宇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能剥夺我讲话的权利。”
“哎,怎么这么说呢?我只是执行学校的规定嘛。有话回系里去好好说嘛,别在人家生物系――”
“哼!”宇文锦宇甩手而去。
令狐小潭抱着一大包资料过来堆在宇文锦宇桌上,说道:“钟离主任交代,这些资料要赶紧整理出来。”钟离宗发进来。
令狐小潭连忙招呼,说道:“老书记。”
钟离宗发摆摆手,说道:“我找宇文老师谈个话。”
令狐小潭立即知趣地离开,还特意带上了门。
钟离宗发在宇文锦宇对面坐下,悲天悯人地递给宇文锦宇一支香烟,说道:“别难过了,抓紧时间,弄本
专著,先把副教授给评上吧!今年的指标还有。”
宇文锦宇摇了摇头。
钟离书记连忙相劝,说道:“冷静点嘛,人在屋檐下。他原来还是我亲手提拔的呢,现在提倡专
业化,系主任比书记吃香了,你看他对我都什么样。”
宇文锦宇厌恶地,说道:“管他谁吃香也休想骑我脖子上来,我不干了!”
“哎!怎么还这么意气用事?不干你干什么?还去开公司呀?”
“我进山当山民,种茶养花去总可以吧?”
“什么?你以为你是陶渊明啊?”
轩辕戚阳深思熟虑之后才对这位过去的学生开了口:“上官丽萍,我想走了!”
“是因为上官丽沁?”
“不是。”轩辕戚阳说得很干脆。
“那是为什么?”上官丽萍不解。
“你觉得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