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受到我怀孕这个利好消息的影响,老公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工作效率显著提高。原本需要两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量,只用了一个半月便完成了任务。我和老公在上海畅游了几天之后,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塞满各式纪念品土特产的旅行箱恋恋不舍的离开上海。
  “什么,你居然买了头等舱?”当我们到达机场换登机牌时,我得知老公为了能让我舒服一点,特意订了头等舱。我的第一反应不是热泪盈眶,而是怒不可遏!
  “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和宝宝着想吗?孕妇本来妊娠反应就大,坐飞机肯定会很难受。经济舱座位又小又不舒服,人还特多,空气流通不畅,你能受得了?”老公似乎感到有点委屈。
  “我倒是能受得了了,你的钱包能受得了吗?我问你,咱俩每个月赚多少钱,又会有多少笔开销?”我厉声说。
  老公没有答话,只是无奈的看着我。也许此刻他正想:“陈沫啊陈沫,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呐!”
  见他不做声,我继续说道:“你不说,我来帮你说。咱俩每月工资加一块正好一万,每月还房贷两千五,雷打不动。现在油价这么不要脸,车子的油钱每个月至少小一千吧?这还不算车子的保养保险维修什么的。孝敬双方父母,一边各五百,这就是一千块。更别说每个月的水电煤气网费电话费了,更不要说隔三差五的来个同事结婚同学孩子满月领导母触碰过生日……”
  “好了好了,别滔滔不绝的了。”我“如数家珍”,搞得老公如坐针毡。他听得不耐烦,没好气的打断我。
  “我告诉你李维庆,就是每月这些个‘红色罚款单’,都得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我意犹未尽,末了又补充一句。
  “我单位给我报销机票,你是用我的名额去坐头等舱,我去挤该死的经济舱,不会乱花钱的!”老公说道。
  “哼,别跟我说什么单位报销。我就是做会计的,报销的事儿我门儿清。你坐经济舱可以报销,头等舱谁给你报销?还不是自己出差价!”我业务熟练的说。
  没想到随便编个瞎话还撞到了枪口上,谎言被揭穿的老公明显感觉下不来台,脸刷的一下从头顶红到脖子根儿。一条条青筋犹如错综复杂的高速公路网,显得触目惊心。我有一种预感,老公生气了。
  “陈沫,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老公终于开始反击了。
  “哟,终于忍不住了。那好,你倒是说说我怎么过分了,我说的哪点不是事实,哪样说的不占理?”我据理力争。
  “你说的都不错,要是搁以前,你的这些观点我举一万只手赞成。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怀了孩子。咱们大人吃点苦受点罪不算什么,可千万不能亏待了孩子啊!”老公越说越激动,声调也随之上扬,惹得周围等飞机的旅客纷纷朝我们这边看。
  “就你对孩子好,就你是孩子触碰爹!难道我是后的吗?我不想给孩子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我比你更想,但是可能吗?我们目前能做到的只有在我们能力范围内给孩子最好的,仅此而已。超出能力范围的给予我们做不到!”我毫不相让,说到最后都有点声嘶力竭的意思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一个刚在我体内形成的小生命会对我和我的老公乃至整个家庭产生如此大的影响。这是我和老公第一次发生有关孩子的争吵。可以预见的是,随着孩子在我体内逐渐变大,破茧而出,幼年,童年,少年,青年;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工作,结婚等等等等,关于孩子的争吵还会有更多,还会持续更久。这不是危言耸听信口开河。在我的印象里,我的父母,老公的父母,中国千千万万孩儿他爸孩儿他妈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样的事,从小到大看过无数次。一想到这些,我竟然产生了一丝恐惧与厌烦。
  我没有力气再吵下去,无力地坐在了候机室的长椅上。老公不顾候机室“禁止吸烟”的规定,郁闷的抽起烟来。
  “国航从上海飞往E市的C790次航班,马上就要登机了。请乘坐该次航班的旅客抓紧时间到登机口登机。”广播里适时传出一个甜美的女声,提醒旅客启程的时间到了。周围陆续有旅客站起来,或谈笑风生或行色匆匆的朝登机口走去。我和老公也站起身,随着人流涌向登机口。相对,无言。
  吵归吵,我终究还是坐到了返程飞机的头等舱里,而老公则坐在经济舱中。别说,头等舱的环境真的很好,人少安静,座位舒服,就连空姐,似乎都要比经济舱好看得多。我有点为自己的不解人意感到后悔。“下了飞机,我一定要向老公承认错误。”我心里打定了主意。
  飞机起飞了,我索性什么都不去想。戴上耳机,盖上空姐送来的毯子,闭上眼睛,享受属于我的片刻安宁。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透过机窗,我看到前方一片阴霾的天空。我知道,E市到了。
  令我感到万分意外的是,刚一走出安全通道,就远远的看见公婆爸妈四个人在向我俩招手。接机阵容之强大,现场之热烈,一时间竟让我有了奥运冠军凯旋而归的错觉。我虽不明就里,但也热情的朝他们挥了挥手。老公推着行李车,跟在我后面。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对这一情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依然平静的笑着。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刚一站定,我就明知故问起来。
  “还不是维庆告诉我们的。”婆婆一向快人快语。
  我转头看了老公一眼,他对我禁了禁鼻子,算是回应。
  “爸爸,胳膊好些了吗?”我突然想起临走前公公受的伤。
  “早就好了,你瞧,石膏都拆掉了,现在活动自如了。我甚至感觉现在的状态比受伤前还要好,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他嘴上说着,手上活动着受伤的胳膊展示给我们看。在我印象里,这几乎是我认识公公一来,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我知道,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为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能够放心。真是一个用心良苦的好老头。哈哈!
  “沫沫,坐这么长时间的飞机累不累?”说这话的是我老妈。您瞧,还是自己的妈最心疼自己的孩子。
  “嘿,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想当年上大学那会儿,我和几个同学去西安玩,坐的可是绿皮火车,硬座,晃悠了一晚上才到。下了火车根本没休息,直接奔华山去了。这几个小时的飞机,对我来说,小case!”我神采飞扬的说着,居然都能看清嘴前喷出的吐沫星儿。
  “哎哟,那会儿跟现在能比吗?”婆婆赶忙接下话茬:“你现在是孕妇,一身两命,做什么事都得考虑周全喽,可不能象小姑娘似的疯疯癫癫的啦!”
  “我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你婆婆说得对,当年我怀你的时候……”
  “哎,我说咱们几个人就这么站在机场里说上了,这也太大煞风景了吧。”一直未开腔的果断止住了老妈的高谈阔论。
  “可不是嘛!你看这人都散了,就剩咱们这一大家子人了。那什么,老陈,你们两口子今天都上我家去,咱们给这俩孩子接风!”公公邀请道。
  “好,那就麻烦你们老两口了。到家咱老哥俩好好杀两盘,喝两盅!”老爸爽快的答应。
  离开E市一个月,如今再一次回到这儿,心里感觉特别踏实。这是一片伴我成长的土地,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熟悉。大到一片街区,一幢建筑,小到一花一草,一树一木,到处都透着家的气息。临近国庆,这是E市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没有夏的闷热,也没有冬的凛冽。只有赏心悦目的红叶和还算湛蓝的天。出租车路过市工人体育场的时候,视线所及范围内被一片紫色占据,那是E市足球队球衣的颜色。这一片紫色提醒我周末到了,又是足球联赛的日子。眼前的情景让我回想起刚和老公认识那会儿。每逢比赛日,老公都会把我带到工体。说句实话,我根本不是什么足球迷。但我相信,无论是不是足球迷,只要融入那个环境那个气氛,都会被它感染。直到现在,我还能回忆起几万人山呼海啸的狂喊“E市是冠军”的场面来。自从我和老公结婚后,却再也没有踏进工体半步。真怀念当年看球侃球喝啤酒的日子。我摸了摸肚子,想象着宝宝长大以后,我们一家三口穿着统一的紫色服装,一起为球队加油的画面。“嗯,一定要来一次!”我暗自下了决心。
  回到婆婆家之后,男人们立即铺开棋盘,混战于楚河汉界之中,女人们自然要为晚饭做准备。为了在婆婆和老妈面前装出一副贤惠儿媳和乖乖女的我国传统劳动妇女的美好形象来,我主动申请给她们打打下手陪着聊聊天。不料,此举竟遭到二人严词拒绝。理由只有一个:为了孩子,好好休息。
  我舒服的躺在沙发上,看着喜欢的电视节目,嘴里不停的吃着老公为我洗好的各种水果,心情大好的我甚至情不自禁的跟着电视里播放的音乐摇摆起来。与我的春风得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公的垂头丧气。他自打进了家门,安顿好行李之后,就再也没消停过。一会儿为两位奋战在象棋运动第一线的老同志端茶递水,并时不时的支两步臭棋,一会儿又听从两位老妈的差遣下楼打酱油,一会儿又主动给我揉肩搓背拿零食,就差一口一口的喂到我嘴里了。看着老公因忙碌而聚集在额头上颗颗细密的汗珠,我的心里被疼惜占满。
  “老公,过来。”我伸出食指,勾了勾他。
  “又有什么吩咐?”他擦着汗说。
  “喂你吃水果。”我眉毛挑了挑。
  老公凑了过来。我拿起一颗葡萄在老公眼前晃了晃。他刚要张嘴,我却把手一收,将那粒葡萄放进自己嘴里。
  “陈沫,你耍我?”老公佯装发怒。
  我趁机搂住他的脖子,将嘴对准他的嘴,准确无误的将葡萄送入老公的口中,并温情的与他接了一个带着葡萄香味儿的触。
  “天宫一号,对接成功!”我孩子气的宣布。
  “幼稚!”老公嚼着葡萄,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围坐在一大桌子菜旁。
  “哇哦,真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一大桌子菜和饭,肯定吃很饱!”面对各式秀色可餐的佳肴,我灵机一动,憋出这么一句歌词。
  大家听到以后都笑了。“你这孩子,还是这么贫嘴。姑娘家家不知道矜持。马上就是当妈的人了,这样哪行?”老妈说道。
  我冲她扮了个鬼脸,就迫不及待的把魔爪伸向好吃的饭菜们。
  “等一下,先把这碗汤喝了。”婆婆不知从哪变出一碗汤摆在我面前。
  “咦,这是什么啊,油腻腻的?”我一脸厌恶的看着那碗浓汤,只见汤上面漂浮的油光在白炽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十全大补汤。里头好东西多了去了,这个东西对怀孕初期的女人有很大好处,能保胎!”婆婆信誓旦旦地说。
  “这么神奇?”我有些不敢相信。
  “那还能有假。我怀维庆那会儿,维庆他奶奶就整天炖这个给我喝。起初我也是不爱喝,生逼着自己喝。后来越喝越爱喝,离不了了。你看维庆长得高高大大的,估计跟这个汤有直接关系。”婆婆说完,用欣赏的眼光看了他儿子一眼,满眼都是自豪。似乎她儿子是她这辈子最满意的艺术品。
  “好吧,那我尝尝。”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端起碗。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竟浮现出古代壮士出征,豪饮最后一碗酒的悲凉情景。“干了它,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朵花!”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一饮而尽,汤水从我的口腔进入食道,从食道一路顺流而下,在胃处作短暂停留,便四散开来,通往身体各处。一开始的感觉是一股暖意遍及全身,正当我要竖起大拇指夸赞婆婆手艺精湛时,新一轮的暖意混合着胃酸不可阻挡的从食道逆流而上,呼之欲出。我发觉事情不妙,迅速起身,跑向卫生间。
  “哎呀,这孩子怎么了?维庆,还不赶紧跟出去看看!”这是婆婆的声音。
  “好!”又一阵椅子与地板摩擦的尖厉声传来。
  我跪在马桶前面对着它干呕,样子十分滑稽和狼狈。尽管我很难受,也很卖力,但就是吐不出任何东西,干打雷不下雨。
  “怎么样,好受点了么?”老公给我拍着背,关切的问我。
  我的情绪完全被难过占据,没有心思回答问题。这是自怀孕以来,妊娠反应最强烈的一次,我感到很无助,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代我,包括我的老公,我的父母。
  难受的状态持续了几分钟才稍有好转。我无力地站起身,老公递上了漱口水。我没有接,反而鬼使神差般的扑向他,紧紧地抱住他,尖尖的指甲嵌入他的衬衫里。
  “宝贝妞儿,你受苦了。”老公抱着我说。
  听到这句话,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决了堤一样,噼噼啪啪的落在老公的后背上,湿成一片。
  我们就这样哭着相拥着,直到我的情绪平复了一些才分开。老公替我拭干眼泪:“好了,再哭就不漂亮了。变成丑娘娘,我可真没法儿要你了。”
  “你敢!”我破涕而笑。我真佩服我自己,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秒还哭得梨花带雨,后一秒就笑得花枝乱颤。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真性情”?
  “出去吃饭吧,爸妈都等着呢。”老公搂着我走出了卫生间。
  整个晚饭,我都吃得心有余悸小心谨慎的,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唯唯诺诺生怕再吃到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引起“山洪暴发”。
  嘴上吃不痛快,胃里不痛快倒也忍了,但是耳朵也不痛快,心里更不痛快!为什么?一晚上,饭桌上的话题只有一个—孩子。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几个人竟然从怀孕期间的保胎,孩子出生时上哪家妇产医院,如何坐月子,一直聊到孩子长大后上哪家幼儿园,上什么样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选什么专业,甚至大学毕业以后是考研出国还是考公务员都做了详细而周密的规划,就差为我们家娃儿指腹为触碰定个娃娃婚了。他们热烈讨论的时候,我分明的感受到腹中隐隐作痛。难道这小家伙在抱怨他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不该提前锁定他的命运,剥夺他与命运抗争的机会?可是,娃儿啊,这些事都是他们定的,跟你娘没有任何关系啊,你怎么报复到我这儿来了?唉,当娃儿他娘不易啊!
  好不容易捱到晚饭结束,我和老公逃荒似的离开了公婆家。我们娘俩的苦日子终于结束了。
  “先别打车,咱俩走走?”我跟老公说。
  “嗯。”老公挽着我的胳膊,像个小女生似的,反倒衬得我像个爷们,甚是诡异。
  “你爸你妈我爸我妈怎么都那样啊!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把咱娃儿的终生给私定了。”我嗔怪的说道。
  “老人嘛,都是隔代触碰,爱孩子。他们也就快乐快乐嘴,大方向还不是咱俩拿主意吗?”老公圆滑的说。
  “咱俩也不能包办咱娃儿自己的幸福啊!咱俩要做开明的父母,一切都让孩子自己说了算!”我说。
  “我举双手双脚赞成。我就是个父母包办一切的牺牲品。当年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就是想报个外地的学校,去外面开开眼界。可我妈就是不同意,愣是到班主任那儿把我的志愿改成E市的学校。现在一想起这事,我心口还堵得慌!”老公一脸的深恶痛绝。
  “可他们执意掺和怎么办?”我又提出一个课题。
  老公沉思了片刻:“其实,他们也是为了孩子好,少走弯路。我看要不……”
  “你放屁!真是个软蛋,还没怎么着呢就认怂了。”我厉声打断他:“我告诉你李维庆,娃儿的事他自己能处理好,他自己说了算。在他还没有独立思维和情感认知的阶段,我全权代理他的一切,任何人不得插手,包括你,明白吗?”
  “明白,我只管给孩子赚足奶粉钱,教育的事都让你来。”老公说。
  “乖!这才对嘛。”我肯定了老公,决定趁着热乎劲向他道歉:“老公,今天早上是我有点急了,没理解你的好意,你别在意哈。”
  “老婆,你这是干什么?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我早就忘了。再说了,要是道歉也应该是我想你道歉,你是个孕妇,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那就让它翻篇儿吧!”我俩变换了一下姿势,换做我挽着他的胳膊走。
  “老公,我诗兴大发,我给你作一首诗吧。”我笑着说。
  “好啊!”
  我挽着你的胳膊走
  以至于我不能随心所欲的甩开臂膀朝前进
  同行的西北风啊
  嘲笑我步子迈得缓又慢
  我微笑着侧过头
  温柔的对风说了一句
  去你妈的
  荒诞的诗句逗得老公笑个不停。
  “一家三口”不久就被淹没在E市的灯红酒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