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老师……你在说甚么?”来上课的四位会考同学每人手里拿着的一份美术史笔记一脸狐疑地看着杨舒,而杨舒却站在他们面前如梦初醒。
“喔……我刚说到那里?”杨舒有点失神地反问着学生。
“说到达文西和米开兰基罗的素描特点。”学生语气肯定地回答。
“我刚说了些甚么?”杨舒有点冒失抓了一下发尾地问。
其中一位叫张立浩的男学生立时站起身来,眼看远方地说:“你说了一句英语。好像是这样的,注*“ThemoreIhave,forbothare……are……””努力地模仿着杨舒唸对白般的语调,但动作和表情却夸张了百倍。杨舒立时显得尴尬又好笑,只好以笑遮羞,但另一学生突然和应着说:““infinite”!”换来其余两名学生在哈哈大笑,杨舒也因此被弄得哭笑不得。
在下班的时候,张立浩总是在每次离开画室前和杨舒挥手说再见,杨舒好像突然想到甚么,招手叫着立浩来到身边。立浩平常上课虽然佻皮,但是他很喜欢杨舒老师,所以他感到很开心,立时走到杨舒身边问道:“老师,有事找我吗?”
杨舒便和他说:“立浩同学我想问你借一些校内的考卷,你可以帮我影印一下吗?”杨舒温和的眼神让立浩顿变成乖巧的学生。
“呵……老师你也要考试吗?”立浩好奇又变得相当有礼貌的问道。
“当然不是我啦。但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杨舒诚恳地看着立浩,立浩被杨舒的美色所迷惑,便说:“嗯……当然可以呀。”
杨舒感激地回应:“谢谢你呵,我下次请你吃巧克力。”
“真的吗?但是我想要老师的一张签名照片。”立浩人小鬼大,总是有些出人意表的要求。
“这个嘛……唔……自画像可以吗?”杨舒不会随便给人照片,何况她不是一个很爱被拍或自拍的人,所以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好呵好呵……自画像更好!”立浩眼光闪亮一下,兴奋地说。
“那一言为定呵。”杨舒高兴地打发立浩离去后,心想:“现在的小男生心里到底在想些甚么呢?”,然后轻轻地笑了一笑,便收拾东西,独自回家去。
街上孤独的杨舒彷如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画室附近的街道在下班时间通常有点挤拥,但今天特别塞车,车上的司机都伸出长长的脖子向路口的方向看去,像看到甚么,但又不能看到甚么的模样,杨舒也朝着人群的目光张望,发现人们都往路口方向走去想看个究竟。虽然杨舒并非想知道路口发生甚么事,但是偏偏她每天下班都必须经过那个路口,她皱了一下眉头,心想:“挤过去吧,不然又要绕个大弯路,雅雅可能在家等着呢。”杨舒这下子才意识到,雅雅已在无色无声之间走进了自己的生活里,她开始会想着雅雅在家里正默默地做着家事,或下厨,或打扫,或晾挂衣服,很细心地做着这些事却不会有任何怨言,因为她感觉到她乐于这样做,也或许完全是因为杨舒的友善对待。她想着这是属于她们的一个叫做“家”的地方。家──杨舒想家吗?杨舒这样自问,她很久没有回家了,但家到底在那里呢?一个叫做家却没有家的感觉的地方,那还应否叫作“家”?她情愿像现在一样,两个人互相照顾,互相关心,总比回到像冰窖一样的家,更像一个家。
她想起已过世的伊娃。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并没有真正爱上这个女人,但当她发现爱在身边,却偏偏在发现爱的那一刻失去了被爱与去爱的能力。“失去。爱的能力……”杨舒边想边走,越想着家,越想着爱,她便感到心里忐忑不安,越想看到雅雅,越想回家。
杨舒心里有点焦急,她选择了从前面路口挤过去大街坐车回家。当她一步一步地走近路口,便看到人群围成一圈,只听到有些人在说:“真惨呵,那个女人好像伤得蛮重的呢!”“叫救护车了,车快到了!”“散开啦!散开啦!救护车在前面停着了!救护员来了!”“让开呵!让开呵!这女人还醒着的,快点呵!快点呵!”一阵混乱之间,从杨舒背后走出一个救护员,蹲下来为受了伤的女人急救,人群开始散开一点,杨舒目光穿过了人群,看到一个躺在马路旁的外籍女人。她的双眼圆睁睁像渐渐失去意识,咖啡色的长发沾着从她身上流出的大量血液,她的嘴角正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吐出她剩余不多的力气。救护员正七手八脚地检查着外籍女人的受伤程度。杨舒看着那女人的脸,突然在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女人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彷彿在看着杨舒,而杨舒的心却被这样无意识的观望慑住了心神。
“伊娃……伊娃……伊娃!”在杨舒心里突然响起了这样的呼叫,曾几何时这样的呼叫和大雨一样横破了巴黎宁静的街道,某个下着雨的早晨。杨舒看着看着,突然心下一痛,泪无声地滑落在她美丽的脸上,没有人发现她在淌泪,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着那女人,包括杨舒。杨舒再看不下去了,徐徐往后退去。〈伊娃躺在温热的血里,伊娃的脸在看着她,伊娃美丽的碧绿眼睛渐渐失去光采,伊娃的心……停了,杨舒的心也死了〉杨舒逃出人群,她的四周却传来了路人的叹息,“噢……”“女人死了……”“甚么会这样?……”“那是意外……”“很可怕……好可惜……”杨舒试图掩着耳朵,像逃亡一般地走出人群,飞奔似地跳上停在马路旁的出租车。
跳上出租车的杨舒只对了司机叫了一声“开车。”便掩着脸不敢再看也不想再听。司机一脸狐疑但只好开车,从倒后镜看着这个女人掩着脸的动静,说道:“小姐,你要去那里?”杨舒轻轻地说道:“回家。”那种声音若非司机专注的聆听大概是不会听到的。司机只感到好笑地说:“那你家在哪里?你不说我不知道……”杨舒没有说话,司机以为她是白撞,便停下车子在路旁,转过身来看着杨舒想继续问下去,但她却看到杨舒在抽泣着,在手指的缝隙间流出了泪水,但是哭泣的声音却异常细小,那近乎像用力呼吸的喘息,司机看了有点不知所措,表情有点为难地说:“小姐你……你没事吧?我有甚么可以帮到你?”
抽泣停止。空气也停止。好像连时间都静止在一个点上。杨舒把手垂下,垂在前额的头发却在飘戈的光影间沮丧地低垂着,司机看不清楚她的脸部表情,却听到杨舒说:“对不起。……我想回家。我的家……在西湾河太富街。请你载我回去。”
注*莎士比亚名著《罗密欧与茱丽叶》中的茱丽叶第二幕第二场的对白。大意是“我给你越多,我自己也越是富有,因为这两者〈指慷慨和爱情〉都没有穷尽的。”
杨舒正站在她家附近的街道上。天空下着无情的雨,雨水拍打在她的肩膀上,一颗又一颗如黄豆般大的雨代替了杨舒的泪水,从头发的顶端顺着头发滑落,从头发再滑落粉到蓝色的衬衫上,再从衬衫的长袖子滑落手指头,再从手指头滴落在柏油路上。她突然从梦中醒来一般想起刚才司机对他说的话:“小姐,你真的要在这里下车吗?我可以载你进去巷子呵,天空下着很大的雨呢!”
“不用了。谢谢你。这里停下就好。”杨舒温和但又带着肯定的语气说道。
“但是……那……好吧。”司机虽然出于一片好心,但对于这位奇怪女乘客的要求也不敢违背。他停车,她付款;车门打开,她离开。
车子开走了。
雨下得比刚下车时更厉害,路人都在店铺里躲,不然就是奔走于大厦与大厦之间的帐蓬下。杨舒却感受不到雨水的模样,慢慢地在雨中走着。雨水不能洗去她内心的悲伤,雨水却把当年伊娃的脸容唤回。原来伊娃一直都没有离开她,就算人走了,内心还残存着她的一切。杨舒无辜地站在路旁,路过的汽车溅起脏水,在杨舒的裤子上无情地留下痕迹她也不在乎,试问谁又会介意自己的泪水溅在自己的裤子上而大哭大叫呢?
“伊娃……你在那里?”杨舒用简单的英语问说。“我在这里,这里……”伊娃也用英语简短地回答。杨舒曾经在伊娃的画室里寻找着伊娃,伊娃喜欢和她玩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不开灯不开窗帘,让空气完全静止在一个空间,一个人们把它称为孤寂的空间里。伊娃要杨舒在时间的空瓶里,在黑漆漆的地方找到她自己,像走进埃及的墓地去找寻早已失落的遗迹,又象是半夜钻进罗浮宫去看最想看到的蒙罗丽莎一般。杨舒怕黑,她也曾经在梦里这样寻找着自己的母亲,但母亲却像幽灵一样飘然而来,又从黑暗中消失。“伊娃……别这样……伊娃,我怕……”〈在杨舒的意识里轻轻地呼叫着“妈妈……妈妈……”〉“不会有事的,亲爱的,你是勇敢的……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伊娃的声音渐渐飘远了,杨舒仍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摸索〈妈妈……妈妈……我怕……〉。突然啪一声,画室的灯全亮了,杨舒被突然而来的灯光照射下,双目瞇成一线,但仍在努力地寻找伊娃的倩影。伊娃从身后紧紧地抱着杨舒,杨舒的身体自然地抖了一下,她被吓倒了。“别怕……我在这里……宝贝……”伊娃在杨舒的耳边轻轻地温柔地说。杨舒知道是伊娃,立刻挣脱了她的手转过身来紧抱着伊娃。杨舒在伊娃怀里偷偷地哭了起来〈妈妈……别掉下我一个……妈妈……〉。伊娃温柔的手在抚着杨舒褐色的长发说道:“没事的……我在这里……别怕……只是游戏……只是游戏……”杨舒把脸埋在伊娃的肩膀上,闭着眼偷泣着。
杨舒在雨中淋着雨,双眼平静地紧闭着。她想靠着雨水的力量冲淡记忆,莫视于路人奇异的目光,但记忆已是被嚼成无味的口香糖,黏附在黑色的马路上,冲不走也洗不掉。突然她不再听到雨水滴在肩膀上的雨声,她听到像有帐篷在头上不远处为她挡雨。她好奇地张开双眼,抬头看到有一把蓝色的雨伞在为她遮风挡雨。“舒姐,你干嘛在这里淋雨了?”眼前的雅雅对于杨舒的这个行动,显得有点莫名其妙。
“……”杨舒无言以对,身上的衣服已被雨淋得湿透。
“舒姐甚么了?我刚在楼上收衣服时走近窗口,看到你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在淋雨,你在等甚么了?”雅雅表情不解又略带担心,轻轻地扶着杨舒的手臂说道。“我……没事……我想回家……没等甚么……”杨舒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舒姐你这样会容易生病的,我们回家吧。”雅雅轻轻牵着有点失神的杨舒,杨舒像个乖巧的小女生任雅雅牵着她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的杨舒如从水里捞起来的冰块,脸色相当苍白。长发黏在脸上如涂了大量的发胶,雅雅赶紧拿出大块的毛巾搭在杨舒的肩膀上,手里又拿着吹风机努力地帮杨舒保暖和吹头发,杨舒却呆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雅雅不敢问,只默默地看着杨舒的神情,心里感觉怪怪的。过了一阵子,杨舒突然伸出手按住雅雅手中的吹风机,小声地说道:“好了,不用吹了。”雅雅便把吹风机关上,整个房间突然从嘈杂声中转而为异常的宁静。雅雅关心地说道:“舒姐,你肚子饿了吗?要不要换个衣服吃点东西?”雅雅从杨舒的背面往前靠向杨舒,想看看杨舒的脸,但杨舒却别过脸,雅雅不解,“舒姐,你甚么了?”杨舒抬起头来,雅雅却依然看不清她脸部的表情,表面上好像往书架上寻找甚么,但又好像不是。雅雅对于杨舒反常的表现有点害怕,轻轻的牵着杨舒的手,抚摸着。突然看到杨舒的肩膊在抖,她以为杨舒冷了,便抚着杨舒的肩,但杨舒却无原由又突然地转过身来抱着雅雅,用力地靠在她肩头上哭泣。
这哭泣很漫长。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雅雅抚着杨舒带点潮湿的肩膀,杨舒的头发不干也不湿,从嘴巴呼出的温热气息却停留在雅雅的手臂上,杨舒的眼泪弄湿了她的衣服,她的哭声唤回了雅雅对母亲的印象。在脑里浮现出每次母亲被父亲酒醉后虐打的情形,事后也会像杨舒一样靠着雅雅默默地哭泣。“我作了甚么样的孽?我作了甚么样的孽?呜……”而雅雅的眼睛却只看到母亲的手脚被弄得瘀青和红肿,但她永远想不到这种不幸会被自己承传,而更不幸的是她的亲生母亲却狠心地遗下她一个来承受这一切的不幸。
这一夜的雨终于停止。杨舒也渐渐恢复过来。杨舒和雅雅对望着,雅雅没有作声。她看着杨舒动人的脸上一双哭红了的眼睛里的迷蒙,为杨舒轻擦着滑落于俏丽脸庞上的泪水。杨舒显得乏力地看着雅雅,她在无尽的天空中飞翔太久了,累了却没有立足之地。她凝看着雅雅专注而充满同情的眼神,她天真纯净的眼底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她用沉默来抚慰着杨舒的心,只有懂得杨舒的人才会明白,而杨舒看着雅雅便知道雅雅懂她,那彷彿能够明白她内心最深的伤痛从何而来。
一夜无话。雅雅和杨舒随便吃过晚饭后,杨舒便因为哭累了,一躺下便沉沉地睡去,像个婴儿一样,让雅雅看了从心里产生着一种痛感。雅雅也忙了整晚,不知不觉间累了就往沙发上轻躺着,一躺下便睡着了。
杨舒睡到半夜,在床上感到一身灼热。彷如在地狱里被火烤着,忽而又冷得像坐在冰天雪地中受寒。迷迷糊糊好不容易才挣扎着去喝一杯开水,脚步轻浮如站在云端,支撑着的手臂不如坚固的拐杖,一忽而天旋地转,昏倒在厨房里。她醒来时被雅雅拍打着脸,“舒姐!舒姐!你别吓我呀!舒姐!”杨舒看到雅雅的脸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挣扎着要起来,这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还在床上,但原来被雅雅抱在怀里,说道:“我在那里?头好痛……”杨舒摸着自己的额头,像有一个小型炸弹在头上爆炸一样的痛,“舒姐,你吓死我了,我刚听到响声被吓醒,醒来时看到你躺在厨房地上……你好像撞到额头了,你这里肿起来〈用手轻轻摸了杨舒的额头上那一块红肿的地方,小心地察看着〉……我先扶你去床上躺着。”杨舒躺在床上便感到一种寒冷温度从心里漫延着,雅雅去了拿外用药为杨舒敷药,但杨舒却卷曲着身子在被窝里不禁战抖,回到床沿的雅雅看到杨舒的情状,再抚一下额头时,发现杨舒正在发烧,但再抚一下手臂,却又异常冰冷。
“舒姐,你还好嘛?”杨舒只说了一句:“我……很冷……”雅雅有点不知所措,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叫救护车?但杨舒又说:“给我热水。我冷。”雅雅去拿了一杯热开水小心地喂着杨舒喝,幸好杨舒还有意识,雅雅便问道:“舒姐,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杨舒看了一下雅雅,语气肯定地回答:“不!我不要!”
“为甚么?舒姐你不舒服……”雅雅想说服杨舒,但是杨舒却抢白着说道:“我说不。不!”
雅雅茫然地看着杨舒,杨舒勉强支撑着的样子,让雅雅百思不得其解。
“你可以抱我吗?我很冷……”杨舒冷得有气无力,雅雅便隔着被子抱着杨舒,杨舒还不住地抖。雅雅抱得更紧,但被子传热很慢,窗外的空气在雨后变得有点凉意,雅雅就去关了点窗,又回来抚一下杨舒的臂膀,依然没有变得比之前温暖。雅雅看着杨舒这张俏丽的脸在温和的黄色灯光之下还能看出一阵红晕的神色,唇是艷红,像化了妆。
雅雅掀起了便窝的一角,钻进被窝里,重又紧紧地抱住杨舒冰冷的身躯。杨舒躲在雅雅的温暖怀中取暖,整张脸便埋在雅雅的脖子下,雅雅能够听到她不均匀的鼻息,脸是温的,手脚却是冰冷的。过了不知有多久,杨舒的身体才温热起来,但这种热让杨舒出了一身的冷汗。雅雅又去了拿热毛巾为杨舒擦汗,就这样热一阵,冷一阵,不止煎熬了杨舒,也同样让雅雅忙了一整个夜晚,最后雅雅累了,天也快亮了,就只和杨舒抱着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