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舒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
  那是一种直觉,从小就培养出来被注视的直觉,那彷彿是一种天生的本能,她并不抗拒被别人注视,她甚至会猜想对方注视自己的神情,是惊艳是着迷是色欲是卑视甚么都可以,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在乎,她只当这是一种猜谜游戏,但偏偏很多时候她都能够猜中无误。
  “正雄,是你吗?”杨舒淡然地象是自言自语的发问着,与其说是发问,不如说那就是答案。正雄预料不到杨舒的直觉是如此准确,反而被她突然而来的发问吓了一跳。杨舒慢慢地转过身来脸带微笑地看着正雄,正雄看到杨舒这种优雅而漫不经意地神态,那么淡然自若,毫不矫饰,正雄从心底深处惊叹着杨舒的美丽,也感到一阵异常的满足。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还以为我可以吓你一跳。你这么早回来,早上不是没有你的课吗?”正雄徐徐地步近杨舒身边,看了一下杨舒面前的画作,又看一下杨舒的脸。杨舒仰着脸看着他,没有正面的回应只是眨了一下晶莹的眼睛。“是为了这张画吗?不画也没关系呀?反正这种画叫学生试着画也可以。”
  “没有啦。学生的画是学生的。教他们时也想找点实际的作品给他们看看,这样比较具体也比较容易解释。”杨舒说。
  “对着那些佻皮学生需要这样认真吗?我觉得他们真好命呀,每次上课都对着美女导师,想专心也很难呢!”正雄调笑地说。
  “再美的东西看久了也会腻呀!何况人是会老的。”杨舒又好气既好笑的表情道。
  “那会?我只觉得你越看越漂亮!”正雄一脸认真地说。
  杨舒对正雄的认真赞美不以为然。正雄看着杨舒一贯的冷淡对应,习惯了在适当时机转换适当的话题。
  “今天晚上有空吗?可以一起吃晚饭吗?”
  “今天晚上要帮朋友赶制一张油画半身像。还是等下次吧。”转过头来又变回一脸认真地在作画。正雄不太甘心,继续大胆地邀约。“不吃晚饭,可以一起吃午饭吧。我们好久没一起吃饭闲聊了。”杨舒似有所准备地说道:“珍妮呢?你不问珍妮要不要一起去吃?”正雄早知杨舒会故意推珍妮做“大电灯泡”,所以早就和珍妮串通好,说道:“珍妮今天带了爱心便当和男友共享happylunchtime,我们两个无谓防碍人家的好事。”杨舒其实早知总有一天避无可避,就只好欲拒还迎地答应,“好吧。老板请客。只好“舍命陪君子”啰。”正雄得逞了,表情快活地说:“请客没问题。不过没有“舍命陪君子”那么严重吧。”杨舒终于忍不住也给他带点孩子气的笑容逗笑了。
  正午午饭时间。正雄和杨舒正一起步出画室出去午膳之际,珍妮接到一通电话,连忙叫唤正雄。“周先生,周先生……”正雄正和杨舒讲着笑话气氛融洽,回头却看到珍妮紧张兮兮地叫唤他,挥着手唤他回去并递上电话,意想不到电话中人正是“正印”女友Queenie,心情突然由极为高兴直泻谷底,语气低沉地说:“甚么事了?”Queenie娇嗔地问道:“你现在在哪?我想过来和你一起吃午饭,你有空吗?”“我……〈偷瞄站在玻璃门外的杨舒〉没空。我……等一下要见下次画展展览场的主管,有正事要谈。你自己吃吧。”Queenie只好失望地挂上电话。以防万一,正雄对珍妮说:“等一下Queenie再打来,你就说我和展览场主管吃饭还未回来。〈想转身就走但又想起甚么事情的样子〉还有,别说我和杨舒在一起。”珍妮一脸无辜地答应着,一边看着门外的杨舒朝着正雄笑了一笑,那种笑容似带点无奈与疲累。
  想不到正雄在一间大饭店的法国餐厅订座。杨舒以为只是普通吃个午饭,想不到正雄却如此隆重其事,让杨舒有点不好意思。正雄为杨舒点了一些特色菜,然后便打发了侍应生离开。这一刻两个人吃着烛光午餐,却无言以对,气氛有点尴尬。正雄自己也有点紧张,但为了打破沉默,便开始说着一些闲话。
  “当年在巴黎看到你时,你应该只有二十岁左右吧?”正雄说。
  “对。大概是二十岁吧。”杨舒淡然地说道。
  “你为甚么会去巴黎玩?自己一个吗?还是和男朋友?”
  “我没男朋友。自己一个人去,因为我想看看我出生的地方。”
  “你在那里出生?巴黎。真的吗?不敢相信。”正雄出奇的看着杨舒的眼眸,这双线条优美的眼睛像水晶灯般亮丽而温柔。
  “那是我妈的决定。其实与我无关。我在去巴黎前,对巴黎完全陌生。”杨舒轻托着下巴和脸颊,幽幽地说着,眼睛看着烛火闪烁,似有千言万语。
  “你自己一个人去旅行不怕危险吗?”正雄喝了一口红酒,杯中的红像血一样,让杨舒幻想着那与血同色的液体,会不会同样有血的腥味?
  “有时候越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容易感到安全。”杨舒呷了一口白开水,不知怎的,本来对红酒没有甚么抗拒的她,今天不太想喝任何酒类,只想清清淡淡地吃一餐午餐。
  “你的语气好像你真的到过战场去打仗。”正雄笑着“唔……你的语气从小就是这样吗?”
  杨舒疑惑中带点逼视地说:“怎样?”
  “老成。和年龄不能相配的早熟。”正雄吃着鹅肝,直接了当地回答。
  “是吗?有时候一个人的真实年龄不能以一副躯体的残存程度为准的。”杨舒发自内心的表达,像经历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过去。正雄突然感觉到那孤单而脆弱的肩膀其实比想象中坚强许多。
  两人又重新掉入怪异的沉默之中。旁人可能会认为能在大饭店里享受着烛光午餐的一对男女必定是情侣,但这种异常的沉默又好像向所有有这种偏见的人宣示,他们不可能是情侣。因为他们没有深情的凝望,没有甜蜜的谈笑,没有亲密的牵手,甚至没有意料之中的关怀体贴的动作与交流。尽管正雄想努力地打破这样的沉默,但他竟然感到无力。杨舒偷瞄了正雄一眼,正雄彷彿在沉思,那表情告诉所有人孤单寂寞的定义。
  杨舒第一次打破了沉默。这是正雄意料之外的事情,但偏偏不是他想要去想到的事。
  “你女朋友好吗?”杨舒轻描淡写地说着,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她确实一点都不在乎〉,让正雄看到便会产生一阵被锥戳心头的痛楚。“我指的是Queenie。前两天她有上画室找你。但你和珍妮都不在……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杨舒眼睁睁地看着正雄,正雄觉得她的眼神中带点嘲讽的意味。“她……不是我女朋友。只是……普通朋友。”正雄被突如其来的偷袭般有点措手不及,只好也刻意表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但他演技太差,效果强差人意。
  “难得有这样关心你的女朋友,应该要好好珍惜。听她说你们双方家长也见过面了。”杨舒双手交叠在前,轻托下巴,手上的餐叉在碟上摇摇欲坠,像钟摆又像鞦韆。
  “我和她……是青梅竹……不……是从小认识的……朋友。我对她没感觉,只像兄妹……不……应该是……”正雄不知如何解释,想回来也不知道为甚么要解释。总之越想解释就越描越黑。
  “你干嘛和我解释这些。〈感觉可笑的表情〉……我只觉得对Queenie来说,你对她相当重要。如果你对人家没感觉,为甚么不讲个清楚明白?”虽然杨舒没有责备的语气,但是正雄听君一席话之后,感觉如掉五味架,总不是味儿。“我有想过要和她讲清楚的,真的。可是我爸不同意。但是我……”正雄说起他父亲就如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让杨舒看到面前像有一个无力抵抗的士兵,未战先投降。
  但说到后来那一句“但是我……”又彷彿重新振作一鼓作气地说道:“我……我是真心的喜欢你。从我在巴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一直都很想告诉你。”正雄正眼的看着杨舒的脸,渴求着杨舒的回应,如等着一个奇迹出现。杨舒的神色依然是淡然自若地轻托香腮,棕色的瞳孔像能投映出正雄的心思一般,但杨舒的心思,世上又有几个人能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