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赵守环,别以为你拿走这里所有的利器我就不能自杀,你是不是真要看到我死了你才能清净下来?是不是我不在了你就不用这么折腾?!”
男孩的吼叫提醒了赵守环,他可真的是什么事情都不怕了的,包括死,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所以她慌了,她不知所措,那两只被她一刀刺死毙命的刚出生不久的猫咪的影子又在她眼前晃动,形同蹲久了站起来的贫血病人一样,眼前晕眩,出现了无数幻影,她到今天为止还不能理解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为两只路边捡来的猫咪做傻事。
那把亮晃晃的刀在沾满小猫的血后,赵守环也开始感到害怕,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小生命,那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滴下去,像没关紧的水龙头,还发出诡异的死亡之声,猫咪蜷在墙角,一个已经死掉,另一个喉咙里发出闷雷般隆隆的声音,像是对这世间还有留恋,不愿离去。
在女人惊恐发呆难以反应过来的时候,男孩伤心欲绝夺过她手里的刀,毅然往自己手腕划下。
“我求你开门好吗?妈我求你了,我不去找我姐了好不好,我已经放弃找她了,我不再夜不归宿了,我也不再不理你了,你放我出去吧,我还没求过你什么,就当这次你儿子求你了好吧?”男孩改变了策略,他从来没有这般低声下气对谁说过话,从小到大。
赵守环有点心软了,突然间感觉自己实在是自私,她警觉的、绷紧的害怕自己儿子再度自杀的神经渐渐地放松了下来,颓唐坐到饭桌旁,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啊,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她不断问自己。
她抬眼看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一点,凌晨一点,她在心里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去开门,钥匙在她手里形同一个犯病的老人,慢吞吞地呻吟,漫长的几秒钟过后,门,终于还是打开了。
然而令赵守环意想不到的是,男孩早就背着书包在门边候着,门一开他就气冲冲往大门跑,正眼都没看她,没待赵守环反应过来,男孩已经冲出门外,遗下惨重的响彻整个静谧冬夜的愤怒回响。
赵守环痴痴看着男孩颀长健康的背影,惨叫一声:“以东!儿子!”,颓唐跑到门边拍门,形同自己被反锁一样,俄顷,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又走回头坐在已经锁了一天一夜而如今刚一开锁就被韩以东甩开的房间门边。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脑子里空白一片,眼泪自因多日没休息好而凹陷的眼眶里往下淌,经流过暗黑的黑眼圈再滴到地上,形同屋檐的隔夜雨般断断续续。
她哭了一阵,客厅的门有轻微的转动钥匙的声音,她条件反射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到门边,打开门不看来人就道歉:“以东,你回来了,是妈妈不好。”
可事实并非如她所愿,回来的人是韩耀俊,昨天中午和她在大街上大吵大闹的韩耀俊,就是因为他,她才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情来,见了韩耀俊,赵守环整个人都清醒了。他嘴里说着听不清的胡话,酒气熏天,没待赵守环说完话他就倒在她肩上,整个人形同一座大山压下来,赵守环托住他险些站不稳。
韩以东气冲冲跑到大街的尽头,突然就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举目远望,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呼出的气也像吸烟者喷出的烟雾般浓重,凌晨的光景,行车稀少,行人绝迹,因为跑得太久他的额头微微渗出汗珠来。
站在花叶落尽的枯枝旁,整理一下背包,风呼呼响过耳畔,形同半夜的鬼魅,把身上的汗珠蒸发殆尽,韩以东突然觉得寒冷,他低着头站在原地,懊恼地叹了口气就往回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的能力不足,一个初三的学生,在这凌晨的大冬天里竟找不到处所,还妄想单身匹马寻找自己的姐姐?
他轻轻扭动家里的大门,本以为赵守环会像往常等待韩耀俊一样打着瞌睡等自己回来,他甚至在门外就想象他一回到家她头发凌乱,眼皮下垂的倦怠样还假装精力十足竖起食指骂自己不孝、没良心,骂完大概的一大串话语后就扭过脸兀自哭起来。
门打开了,家里的境况却不像韩以东想象的样子,客厅的灯倒是亮着,但却空无一人,韩以东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关上门,蹑手蹑脚往房间走,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形同他刚才走出去的模样,刚准备进去的时候,听到隐隐的哭声,他丧气地停下来,果然是哭了,只是换了个位置。
本想狠心不理她,但又觉她可怜,赵守环现在在韩以东心里只剩下“可怜”这两个字的印象,自从他五年级开始,这两个字在赵守环身上的形象就无限扩大,现在他觉得她已经能把它们诠释到极致了,以至于他看不到她身上其他的特质,诸如四年级的母亲节他在自己一篇《我的母亲》里面洋洋洒洒又显稚嫩地写她对自己的关爱,她的开朗,她的无私,她的包容等等都在他眼里消失了,以至于让他怀疑他过去看到的、感受到的赵守环的母爱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过去的记忆大抵也是不可靠的,他都不知道这些脑海里的印象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杜撰,曾经她是那么的美好。
赵守环的房门是虚掩的,韩以东轻轻推开的时候,只看到床上的一角,韩耀俊半边身体直直躺着,另一半被没全打开的门挡住,赵守环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哭,像个怨妇,韩耀俊睡得死死的,西裤和衬衫都没脱,像个死人一样,而赵守环的姿态更显得韩耀俊已经死了。
韩以东悄悄把门掩上,站在门口思忖片刻,还是想不出韩耀俊今天为什么要回来,肚子的呼叫打断了他的思路,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走进厨房,轻轻打开锅盖,果然,赵守环给他留了吃的,摸了一下,还暖暖的,此刻他倒不觉她可怜了,用手抓一块肉放在嘴里,泪水就下来了。
韩以东没洗澡就往窝里躺,要在以往不洗澡他是睡不着的,可是昨天他像是打了一场硬战,身心疲累,头一倒就睡着了。
梦里有姐姐与他一起上学的情景,那时候他四年级,姐姐已经六年级了,他们形影不离,像亲姐弟一样,当然,走在一起外人都把他们当亲姐弟看,只有他们心理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姐姐曾试图远离他,不跟他在课间跑到校园的树下捡落叶,不帮他买早餐,见了面也甩头走过,假装和同学说着话,嘻嘻哈哈的不理他,他为此偷偷躲在房间里哭,很不解姐姐为什么会这样对自己。甚至在家里自己问她作业题的时候她也是很冷漠地回答:“自己的事情不会自己处理吗?”他也只能讷讷地走回自己的房间穷思苦想,最终还是想不出答案,趴在桌面上睡着了,朦胧中,像是见到姐姐给自己盖衣服,他笑了,口水流湿了整个作业本。
后来他终于忍不住问姐姐为什么要这样不理他,刚开始姐姐不想回答,敷衍拒绝他,他像个死缠烂打的无赖扯着她的白衬衫外面的校服哭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就离家出走。”姐姐一看他这样急了,忙安慰他,把书包里仅有的漫画都拿出来安慰他,后来怎样?他忘记了,他甚至没听到姐姐说到底是因为什么,也忘记姐姐有没有说原因了,他的记忆含糊得形同她的解释。
而他像是理解她一样,不再缠着她,在学校里,在家里,然而在他模糊的印象中姐姐好像在他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恢复原形”,像会变身的超人,他喜欢超人。
镜头一切换,场景就换了,那模糊的雨夜,姐姐坐上爸爸的车,连带行李一起放进后备箱里,他不断地质问到底是为什么,妈妈说姐姐户口不在这里要回到家里念初中,他不信,“那为什么小学就可以在这里呢?”
“你不懂,小学是私立的,中学是公立的,公立的中学才比较好,姐姐的户口不在这里,不像你是城市户口,她是农村的,必须回家。”
“你骗我,肯定是的,你不喜欢姐姐,所以要把她赶走,你不肯帮忙,你肯定有办法的,你要是敢送她走,我也跟着走,我不回家了,我要跟着姐姐。”
赵守环一巴掌就迎面打在韩以东脸上,韩以东脸都不低一下,高高地,倔强地抬着,眼睛形同金鱼眼一样瞪得大大的,直直看着赵守环的脸,流着泪的,写满恨铁不成钢的脸,那时候她的脸还是充满朝气与光彩的,不是因为化妆,那时候化妆只是衬托,他记得那张脸,他一度觉得很美,或者说他一度听到的都是赞美,因为他们每次出去,别人都惊讶于她这么这么年轻就有了儿子,那时候他看到她总是笑颜如花。
就在她送姐姐离去的那次他就不这样觉得了,赵守环的脸在他眼里越来越扭曲,形同放在水里在水面泛起的纹路看着一样扭曲变形,他越看越觉得可憎,在车子远去的那一刹,他挣脱她的手,跟着车子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的校服和书包都已经湿透,整条路上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跑,前面甚至看不到爸爸的车,他只大声叫着:“姐!姐!”也不知道那载姐姐的车到底去哪里了,它已经把他远远地甩开。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震彻耳膜,韩以东在梦里惊醒,睁开眼睛,天光微亮,翻了个身,手碰到异物,惊讶一看,赵守环在自己的床边坐着,头搭在手上,已经睡着,背上盖了张薄薄的毛毯。
韩以东内心顿觉百味杂陈,他轻轻叫了声:“妈。”赵守环没反应,他只好放弃,闭上眼睛可是睡不着,他就悄悄下了床,本想给她加张被子,但又怕弄醒她,房内的空调温度已经足够,所以他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看一眼墙上的兔子挂钟,才早上六点半,星期天的早晨,难得这个星期不用补课,爸妈的房间灯亮着,他走了过去,见韩耀俊背着他在伏案写着什么,他不想打扰,即使有千言万语想问他这个数月不见的爸爸。
刚想关上门出去,韩耀俊轻声叫了他一下:“小东。”
韩以东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