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守环在医院躺了五天后,身体好转了些,叫韩以东问医生,主治医生也说她可以随时出院。她知道后便催韩以东办好手续回家。此时已是年二十九,医院形同死寂的坟墓,有零星几个形同幽灵般行走的病人来回慢慢走动,有些有亲属相伴的,还有笑声,不知为何而笑。有的孓然一身,上厕所的时候是自己一人扶着墙慢吞吞挪动,似是在世之日不久矣。
韩以东每天上下电梯帮赵守环打饭都能看到这些或年老或中年的重症病人来回走动的样子,很多时候不免驻足,觉得他们甚是凄凉。
在与赵守环同一病房里有轻症患者早已回家过年,回家时是高兴的,说是过完年后再回来,也没见悲伤。这是多么的伤感与讽刺,反过来医院倒是成他们家了,回一趟家再回来医院,没有人喜欢这句话,幸而赵守环不需要,医生说她术后反应良好,可以回家休养,只要坚持吃完药不吃禁忌食物会恢复很快,到时候再来检查一趟便可。头发也会很快重新长出来。
一家三口听到这消息也很难得地一致高兴大笑,这是多久都没有过的共同时光?早已没人介意,赵守环从开始做手术到住院的这段日子,韩耀俊把公司交给下属处理,全心全意陪着赵守环,连医院的病人都在他背后与赵守环打趣,她嫁了个模范丈夫,现在这种男人少见,特别是有事业有钱的云云。赵守环也是虚弱微笑附和,此时韩耀俊倒真的看不出有多讨厌,她也忘却他那些在她的想象里恼人的过去,。
韩以东也是把最后一科考试交给谭天便回来,一直和韩耀俊轮流守夜陪在赵守环左右,三个人虽都是在医院里相处,但终于也像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惹来病房里面患者的艳羡,夸赵守环有这么个疼自己的丈夫和这么孝顺的孩子,赵守环那时也笑,笑中有泪,是幸福的泪,她很是感慨,想不到自己病时的心情是这么好。内心里不由煽情一把,觉得这该是所谓的患难见真情。
自医院到家的路不远,十五分钟便到,但此时已是黄昏,周围被白茫茫的雾气笼罩,天光黯淡,路上行人寥寥。赵守环自车里下来,穿着厚实的棉衣,头上包着围巾,形同受寒的老妇,颤抖着由韩耀俊和韩以东搀扶着下车,韩以东便快速走到门前开门,后小跑倒回去扶赵守环。
“我能走,不用扶,还死不了……呸呸,不说这不吉利的话,明天就是年三十,后天就过年咯,我这个病人还什么都没布置,家里该也布满灰尘了。”赵守环边虚弱说话边在他们父子的搀扶下慢慢往家里挪动,虽是大病当前,但她说话也毫不留情,也在此刻感觉无比幸福,乐呵呵自言自语,这本是她该有的,却因曾经失去,如今复得而深觉感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变得敏感而煽情,所有身边亲人的小事都能牵动她的情绪。
“你说你还操心过年的布置,这布置是给外人看的,我们就一家三口,随便过吧,今年,要你妈他们来了,我和以东再搞搞,能见人便是了。”韩耀俊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但并非真的生气。是没拘束的放松,他这段时间里即便是在医院里度过,陪着病人,也觉是这半生最好的时光。起码一家人在一起,分担所有,也终于有一家之主的感觉。
赵守环忙从韩以东手里抽出右手摆动:“别别别,千万别让我妈他们过来,今年也别接亲戚,我也不去探亲。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样,即使没什么他们也必定会大惊小怪,吵得让人觉得自己真快要死了一样。”
韩以东此时笑了出来,他倒是真能想象外婆见到自己这唯一的女儿生病时候大惊小怪,大受刺激的样子。外婆即使是活到这把年岁了,身体很硬朗,但还看不开,是个害怕死亡的古怪老太太,家里养生的药罐布满厨房,舅舅舅妈反对也无效。在闲来无事便戴着老花眼镜弯着腰坐在舅舅的书房看关于中医养生的书,并将其付诸实践用于自家孙子身上。他记得每次去外婆家都是刺鼻的中药味,表弟总是想方设法逃避外婆,小孩子怕极她把自己当白老鼠,枯枝般的手把针灸的小针插到自己身上的痛楚,刮痧的时候也是鬼哭狼嚎般的叫妈妈,舅妈无奈,每次都听着儿子的哭喊无能为力,也哭笑不得。小表弟每周自学校回家都躲在舅妈身后,甚是可怜,韩以东因极少去外婆家,避过无数劫。
此刻他倒是有点想老太太了,“妈,好久没见外婆了,要不我今年去看看她吧。”韩以东脱口而出,连他都感到惊讶,或许是待医院几天,让他整个人身心都起了变化,偶有见到出事故的病人全身是鲜血被送到医院,警报声大作,人群匆忙惊恐。有时在帮不上忙的时候,只能驻足,生命,不过如此,脆弱如斯,不禁令人生起敬畏之心,也或许是近距离地看到死亡才让他身心变得柔和,对人事怀有感恩之心,即便是短短一刻的感慨,也弥足珍贵。
所以他更懂得珍惜眼前人这件事儿的重要性。
明显地,赵守环和韩耀俊都惊讶万分,韩以东这是第一次主动要求到赵守环娘家,但他们没说什么,只是笑笑说好,心底里深知是自己儿子成熟懂事了。
韩以东做了一顿很难吃的晚饭,不由尴尬,但韩耀俊他们还口是心非夸好吃,韩以东勉强笑着紧张看吃完便坐一起聊天。
聊完后三人一排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韩耀俊和赵守环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韩以东坐在赵守环身边犹豫片刻,在脑海里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把麦筱君的事情说出来。
韩耀俊和赵守环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有悔恨也有惊讶,随即赵守环便虚弱开口:“你不应该回来的,在那边陪陪她们。唉,其实不用管我的。”
“说的什么话?来日方长,小东,或者我们下次一起过去找她,会不会不方便?”韩耀俊扭头看韩以东一眼,见韩以东欲言又止的表情,再看一眼赵守环,知道这事的经过,不想在此时再勾起赵守环的内疚,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当下只需弥补,也就云淡风轻般当听过一个故事,没有深究,比如麦筱君过得好吗?这些年她都去哪了,通通没问。
韩以东欲开口说好,家里的固定电话竟然在此时很突兀地便响了,才离家几天,上面已经蒙上灰尘,这固定电话也很久没人打过来,赵守环他们用的都是手机,放着它还每个月交电话费不过为了方便外婆,外婆说她不想记手机号码,理由是手机号码太多数字,便一直保留下来。但外婆一般在八点钟便会睡觉,说是养生的最好时段,按理说是不该在此时打电话过来的。况且家里也没跟她说赵守环住院的事情。
接到电话的时候,韩以东简直是倒吸一口凉气,电话那边只简单的“喂”了一声,韩以东就忘记应声,他绝对想不到麦筱君此时会打电话过来,因而只回头看坐在一旁定睛看着自己的韩耀俊和赵守环,捂住话筒小声地结巴道:“是,是姐,筱君,筱君。”
赵守环便也张着嘴巴紧张捂着刚愈合的伤口往韩以东走去,韩耀俊也马上上前扶住赵守环,一起靠近韩以东,竖起耳朵。
“姐,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有事?……没事了,我妈已经出院了……啊?真的吗?你真的要过来看我妈?”韩以东高兴地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父母,试图用眼神传达这一好消息,很明显地,赵守环他们已经听出来。
“好啊,没什么不方便,我妈肯定得高兴死了……没事,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我们都在家,你来之前就打个电话就好了,我妈很快好了,肯定可以给你做好吃的……好,那先这样了,行,你早点休息。”韩以东把话筒握在手上久久不想放下,似是做了一场梦,曾经试图做那么多只想说服麦筱君回来,想不到自己内心酝酿已久的这想法还被麦筱君主动提出。
“怎样?筱君说要过来?”赵守环抑制不住的兴奋。
“是,说可能年初六会过来,带着璇儿,你们一定要看看那孩子,像极了小时候的姐姐。”韩以东不由搂住赵守环,好久没有的亲密举动,没想到他已经比赵守环高了一大截,想当年连她肩膀都不及便经常与她对峙。
“那就好,那就好,终于肯回来了,我们要布置布置,这里是她的家,是她婆家。”赵守环说着竟然哭出来,被韩耀俊轻轻拥进怀里。
或许这就是上天安排的公平,有失必有得,给你一场大病,以此来获得原谅,赵守环算是明白了,在隐约中相信有命中注定的东西,想起她从前对麦筱君的种种,甚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