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巴黎,梧桐树上挂满了黄色的果实。
  安齐和凉雨还是喜欢站在梧桐树下听雨。九月的雨不是很多,但每一场雨都下到了灵魂深处,润湿了那些藏在心里的故事,让他们生根发芽,长出记忆的树。萧萧和晓天两个人行同陌路。晓天和凉雨之间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好像又缺了点什么东西。大家很少再见晓天嘻嘻哈哈的样子了。朱莉亚的唐诗基础已经相当不错了,她经常去萧萧的房间里和他探讨唐诗方面的知识,他告诉了许多她不懂得典故用语。最近她又爱上了宋词,迷上了李清照。她眨着蓝色的大眼睛用流利的汉语说,萧萧,你说李清照后来改嫁是不是真的呀!我想去她的故居山东省章丘市去看一下。她写的那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好形象啊!还有她和赵明诚真的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夫妻啊!萧萧总是讲得很细致入微,她也听得津津有味。叶枫刚回到巴黎,每天和Sam找投资,他们想开一家中餐厅。自从普罗旺斯回来以后,西芹很少露面,也不去晓天的房间里找他了。
  每个人似乎都在沿着原定的生活轨迹行走,有些事却已经偏离轨道很久了。
  窗外的雨声滴答作响。
  凉雨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拿出一本席慕容的诗集《七里香》,随便翻着,耳机里播放着王菲的《红豆》,那么缠绵而忧伤的声音如今听起来,尤其是在这个雨夜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想起来法国的这两年的时光,那些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将所有的心情淹没。她多么希望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四个人可以天南海北的乱侃,无拘无束。可是再也回不去了,萧萧和晓天如今连话也不说了。就算她试着去忘记那一夜看到的情景,却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如果爱情需要用谎言来维持,或许就已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如今唯一值得她庆幸的是安齐和萧萧很幸福,她知道安齐是不会离开萧萧的,而他看安齐的眼神越来越温柔了,萧萧也是真的爱上安齐了。晓天不再像从前一样玩世不恭了,她不知道在普罗旺斯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很想知道,却不敢开口问他。当你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会那么害怕他离开你,所以有时候你宁愿接收谎言,也不想看到事实。很多真相并没有想中象那么美好。
  安齐坐在床上绣荷包,她在里面放了各种颜色的薰衣草,萧萧的精神最近看起来不是很好。下午和萧萧去散步的时候,他忽然将自己抱住说,齐儿,我爱你。她羞得满脸通红说,我也爱你。这是萧萧第一次说爱她。她发现萧萧看凉雨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有那种男女之间的情愫夹杂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亲情。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他对凉雨好她可以理解,只要他的心在自己的身上,别的她都可以让步。她忽然很想和萧萧说说话,于是拨了他的电话。萧萧还没有睡,正在和朱莉亚探讨南宋女词人朱淑真。她从床上下来,打开桌子上密封的玻璃瓶,那里面装得是从普罗旺斯带回来的薰衣草。她泡了四杯花茶,两杯给萧萧和朱莉亚送过去,另外两杯给凉雨和晓天。
  晓天听见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安齐。他正想去找她,那次从普罗旺斯回来之后,虽然凉雨什么都没有说,就连他消失的那一天也没问去了哪里,这不是她真正的性格。两个人貌合神离,凉雨从来不让他拥抱她,她再也没有亲过自己。安齐的话凉雨总是会听的,他想让她代自己向凉雨解释。他不想让两个人的心隔着一条望不到边的河,安齐就是打通这条桥的关键人物。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安齐就走出了房间,只留下一杯热腾腾的花茶。
  安齐敲了几下萧萧的房门,房间里面传来他的声音说,你进来吧!门没锁。她端着花茶快步向里面走去,朱莉亚已经站起来迎接她的,萧萧笑着接过她手里的花茶,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她和两个人随便聊了几句就去给凉雨送花茶了。
  安齐使劲敲了几下门,凉雨打开门看见是她,连蹦带跳拉着她的手向房间里面走去。
  我就知道你还没有睡?看我带了什么给你呀!安齐说着从身后端出一杯花茶递给凉雨。
  凉雨握着她的手说,还是你对我好!我有话想和你说。
  安齐心疼地说,你啊!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要是那天我离开你了,你说你怎么办?
  凉雨捂着她的嘴说,不许你说这种话,我们以后结婚了还要当邻居,生了孩子还要当亲家,老了还要一起旅行世界呀!你怎么可以离开我呢?
  安齐笑着说,我这不是和你开玩笑吗?我那也不去,和晓天一起陪着你,怎么样?你还没有原谅他吗?他早已经知道错了。其实你明白,不是他不想向你解释,而是害怕包拯画脸一一越描越黑,让你们之间的误会更深。
  凉雨回过头说,我不是原谅他了吗?要不怎么还和他说话呀!
  你呀!还和我装啊!你就从心底里没有原谅他。安齐盯着凉雨说,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不要太斤斤计较了,要是把他逼走了,后悔可就晚了。
  凉雨喝了一口花茶说,他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说,就算西芹去普罗旺斯了,也用不着一直瞒着我呀!爱如果连信任都没有,拿什么爱下去!
  安齐从后面抱着她的腰说,小雨,就别在为过去的事难过了,或许他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再说他现在不是在你的身边吗?不管别人怎么做,你只要将他的心牢牢抓住,就万事大吉啊!
  好吧!这次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原谅他了。凉雨转过身说,或许你说的对,是我太没有安全感,太害怕失去他了,才会胡思乱想的。
  那就笑笑啊!你要是再板着一张脸,我可不理你了。安齐伸出手挠她的痒痒。
  你敢挠我的痒痒?凉雨立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两个人倒在软绵绵的床上,抬头看见雪白的天花板,又相视一笑。
  她们没有注视到门外正有一双阴沉而冰冷的目光,像一把狙击枪早已瞄准了她们。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像一首低沉而悲伤的歌,回旋在永无止境的夜空里。
  这个世界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聚散有时只在一念之间,生死也不过朝暮之中。冥冥之中,命运就像一根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的绳索,将每个人束缚。谁都猜不到死神在什么时候会将绳索套在谁的脖子上,只是轻轻一拉,将谁带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安齐的死就像昨夜突如其来的雨。
  清晨朱莉亚下楼打开门时,发现有人躺在公寓前的梧桐树下,金黄色的梧桐果经过风雨的吹打,落满了那个人的身上。她走过去才看见那个人就是安齐。她以为安齐在树下睡着了,可是当她推了一把安齐的时候,吓得一声尖叫。她发现安齐的头上满是鲜血,已经渗透了身下的土壤,安齐脸色苍凉的像一张白纸。她反身跑上楼叫醒了大家。
  萧萧穿着睡衣从楼上跑了下来,他不相信安齐死了,昨夜她还给自己和朱莉亚泡了薰衣草的花茶,今天怎么会死掉呢?可是当他看到安齐的尸体时,犹如五雷轰顶,晴天霹雳一般。他疯了一样地抱着安齐向附近的医院跑去,安齐没有死,她只是睡着了,睡得太熟了,医生一定可以叫醒她的。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齐儿,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冰冷?我抱着你,给你温暖,你快醒过来啊!你别和我开玩笑了,好不好?我认输了,你快醒过来啊!
  凉雨听到安齐死了的消息,哇得大哭一声之后,当场昏倒在房间里。晓天留下来照顾她,其他人都跟萧萧去了医院。
  当医生宣布安齐的死亡消息时,萧萧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嚎啕大哭,你骗我?她怎么会死呢?不可能。我们说好以后还要结婚的。她不会离开我的,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让开,我去叫她起床,我要和她一起回家。他猛地一把推开医生,头也不回朝急救室跑去。
  凉雨醒来之后,她紧紧地抓住晓天的手说,安齐呢?安齐哪里去了?你给我把她叫过来,我要找安齐,你帮我把她找回来。
  晓天忍着疼痛对她说,安齐生病了,我们去医院看她好吗?
  好,我们马上就去,我一秒钟也等不了。凉雨从床上下来连鞋也没有穿就像楼下跑去。
  你等等,把鞋穿上再走啊!晓天在她的身后提着鞋追赶。
  当他们走到楼下的时候,萧萧抱着安齐回来了。
  她还是穿着在普罗旺斯的那件白色连衣裙,脸色却像雪白的天花板,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丝生气。萧萧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具丢魂失魄的行尸走肉,曾经明亮的眸子掩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萧萧,安齐好了吗?凉雨迫不及待扑上去,她看见安齐的躺在萧萧的怀里,两只温柔的大眼睛紧紧闭在一起,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她伸手触碰到安齐的冰冷的双手,眼泪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
  凉雨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哭喊说,安齐,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谁允许你离开我了。我们说好以后结婚了还要当邻居,老了还要一起去住养老院,你这么走了,我去找谁兑现诺言,你醒来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我是小雨呀!
  晓天从后面抱着他哭着说,小雨,安齐她已经死了,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可是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别这么折磨自己好吗?
  你骗我,安齐怎么会死呢?我们昨天晚上还在一起玩,她还拉着我的手说,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她怎么会死掉呢?你给我把她找回来,找回来啊!凉雨使劲挣脱晓天的怀抱。
  萧萧抱着安齐的遗体站在梧桐树下,那是安齐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她总是和凉雨坐在树下看书或是聊天,下雨的时候,她们喜欢在树下听雨。有月亮的晚上,安齐喜欢让自己陪着她,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抬头望着漫天繁星,她会轻轻吻过他的脸庞,然后笑着向月光深处跑去,像一朵月色下起舞的梧桐花,又如天空飘过的洁白云朵。
  天空又飘起了细雨,像无声无息的悲伤蔓延在空气里,让人无法呼吸,甚至感到窒息。
  凉雨站在不远处,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安齐真的离开了,这不是一场梦,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而她多么希望这都是一个死亡游戏,只要点击复活,她就会活蹦乱跳站在自己的身边,她们依旧可以一起走完余生的岁月。
  晓天撑着伞站在凉雨的身边。他想起和安齐相处了这么久,不管他做错了什么,她从来都不会生气,每次他和凉雨闹矛盾了,都是她从中调解。如果没有安齐,也许他和凉雨早就分手了。可是安齐死了,她的死就像一个谜,她怎么会突然之间死掉,而且躺在公寓前的梧桐树下,谁能告诉他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抬头看了一眼撑着伞站在前面的四个人。
  雨越下越大,地上汇聚了一条小河,坠落的梧桐果漂浮在水上,像一条条随波逐流的小船,载着九月的忧伤与孤独的思念,飘向无人知晓的远方。
  萧萧依旧站在雨里,安齐像一个熟睡的婴儿躺在他的怀里,雨水滑过她苍白如雪的脸庞,泛起冰冷而寂静的水花,如他们曾在母校里见过的那从白色的小花。往事历历在目,她却已不再身边。他想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那些记忆像记录片一样回放在脑海里,刻骨铭心。每个片段都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从他的胸口里穿过,血流如注的疼痛。也只有如此浓烈的疼痛才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孤独而绝望地活着。
  雨势愈来愈急。
  凉雨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拉着萧萧哭着说,我们回去吧!别让安齐淋雨了,她现在一定很冷,这样她会更冷的。我们回去吧!带着安齐回家吧!
  萧萧紧紧的抱着安齐,仿佛害怕有人从他的怀里将安齐夺走,他一秒钟都不要离开她,他就要这看着她到永远,直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他抱着萧萧向里面走去,忽然之间眼前发黑,昏了过去。他闭眼之前依然紧紧地抱着安齐,谁都不可以将她带走。
  那场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夜。
  安齐的葬礼上,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晓天像疯了一样将萧萧压倒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他手里拿着一张纸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萧萧写的遗书,你为什么要逼死她,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见过安齐这样的女孩子吗?她温柔善良,一心一意对你好,你却不懂得珍惜。
  他是在安齐的床上发现的。早晨起来之后,他和朱莉亚去安齐的房间里拿一些东西,他走进去的时候看见安齐的床上放着一个绣好的荷包,旁边放着一个叶落梧桐背景的信封,外面没署写收信人的姓名。他和安齐认识好多年了,安齐没有写信的习惯,她的床上怎么会有一封信呢?朱莉亚说打开看一下,或许安齐有什么话要说。他便打开了信封,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萧萧和凉雨拥抱在一起,很亲密的样子。他忍着一口气将信读完了,不由火冒三丈。他没有想到萧萧会这样对待安齐?他和凉雨背叛了四个人的友谊。
  凉雨拉着他说,你冷静点好吗?你以为安齐的死是萧萧愿意看见的吗?你以为他的心里好受吗?没有人比他更痛苦了。你懂吗?
  你离我远一点!别以为你们之间的苟且之事我不知道,你自己看看吧!他将信封里的照片扔给一脸诧异的凉雨说,我和安齐真是瞎了狗眼,竟然会爱上你们这样的人。安齐真是太傻了,她怎么会为这种人自杀?她死的得太不值得了。
  凉雨从地上捡起照片,什么话都没有说放进了口袋。她走过去拉开晓天说,我们有什么事等安齐的葬礼结束了再说吗?
  你给我一个解释,照片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啊!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晓天红着眼睛握着凉雨的胳膊,像一头得了失心疯的野兽。
  够了!我不想解释什么,请你出去,这是安齐的葬礼,不是你无理取闹的地方。凉雨的声音忽然变得特别大,眼神也变得犀利而冷漠,失去平日里那种娇柔的样子。
  晓天一阵冷笑后说,我无理取闹,好,是我无理取闹,我走!
  萧萧怀里抱着安齐的骨灰盒,不去争辩什么,也不去反抗什么。自从安齐离开的那一刻起,他的灵魂就远去了,空留一副皮囊活在这个了无生趣的世界上。他的手里拿着在普罗旺斯拍得合影,那是安齐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他看着相片心里如刀绞般疼痛,那么明媚如花的笑容再也看不见了,那么深爱的人就这样离开他了,那么多的故事都留给他一个人回忆。她真的好残忍,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珍惜的机会,为什么要在一切还没有真正的开始就结束了。没有安齐的世界,他的明天何去何从。
  葬礼结束后,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只剩下萧萧和凉雨跪在墓碑前,大理石的墓碑上刻着安齐的名字,每一笔都像一支利箭向他们射来,让他们的眼睛都无法睁开。
  凉雨忘了两个人跪了多久,天色暗了下来。
  她扶起萧萧说,我们回去吧!我知道你难受,不想离开她。可是你这么折磨自己,安齐知道了,她在天堂也不会安心的。她那么爱你,一定希望你过得好。
  苍茫而寂寞的夜空,雨又淅淅沥沥飘了起来。
  有些误会就像打了死结的绳子,只有时间的手才可以解开。
  当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萧萧伤心欲绝地想要离开巴黎,晓天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凉雨不知道如何向晓天解释照片的误会,又担心萧萧会出什么意外,便跟着他一起回国来了。
  回国那夜,巴黎的夜空繁星满天,纯白的月光洒满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