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修静静听完后,看着阿七和珊,出奇的,她们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只是静静的起身,两人手牵着手离开,和昨天听到他是人族时的表现完全不同。
不过亚修却晓得,越是隐而不发的怒火越可怕。
在两人经过身旁时,亚修不自觉的握住她们的手,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无法开口。
把仇恨背在身上十年是怎样的滋味?亚修不懂,既然不懂,又如何能理解,又如何去安慰?他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话。
亚修默默的缩回手,阿七和珊不知他的用意,对望了一眼,耸耸肩离去。
红叶毫不眨眼的注视着亚修的举动,说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
“嘻,如果不是昨天的事,我很想现在就和你生个孩子,但真的没机会了。”
亚修淡淡一笑,没什幺特别的反应,只是说道:“你们的事,我已经明白了,只是……嗯……”
亚修吞吞吐吐的,引起白珍的好奇,问道:“有什幺话,想说就说吧!”
“就是……那个……蝶族的魅力真有那幺大吗?我必须承认面对蝶舞时我也非常心动,可是……可是……刚刚听你这幺讲,那焰魔根本是已经疯了吧?只有疯子才会施展魔化**。”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其实我有很多细节没有提到,例如蝶弄血战虽交战的是其他各族,但真正的祸因该归咎于蝶族,甚至焰魔的疯狂举动也是。蝶族如果在月圆之夜自重一些,就不会发生这幺多事。”
“这不公平吧?没有人该为与生俱来的东西负责,纵使这东西名为美貌,甚至引起战争都是。”
“你这幺说是因为你不了解全盘的事实,而且……”红叶开口,却又不晓得如何说明,只得深叹一口气说道:“算了,这件事再怎样追究也挽不回,现在蝶族只剩最后一人,猫族也快要被从岭南之地除名……族长,我先去做准备。”
“好,你去吧!”待红叶离去后,白珍笑道:“你还有事要问吗?”
“有,就是蝶族为何只剩蝶舞一人?我还记得有个猿蝠族的怪物说过什幺主人要把蝶舞伸展蝶翅的模样永远保留,跟这有关吗?”
“当然有关,猿蝠族口中的主人就是焰魔,也就是被蝶族抛弃的人。他在完成魔化之法后,疯狂追捕蝶族,要将她们最美丽的姿态用‘晶水玉液’封住,完成拥有蝶族的梦想。可是蝶族虽游戏人间,却不愿被人所束缚,在被追捕且逃不过时,便以与生俱来的‘云消刃’自尽,让焰魔连尸身都得不到。四年前,蝶舞的母亲也在一场围捕中自尽而死,只有蝶舞侥幸逃过,而这一逃,就直到今天。”
“晶水玉液是什幺东西?怎幺能将蝶舞的姿态保存呢?蝶舞……我曾经看过一次她手上变出一把银色匕首想要自尽,只是没有成功,我觉得……觉得……算了,这或许是最后一个保住尊严的方法,不过云消刃真有那幺神奇吗?”
亚修说不出任何反对自尽的话,如果换做他处在四面受敌,逃脱无门的绝境里,奋战只是徒劳无功,一切的希望再不存在,等待在前方的只有屈辱,他会怎幺做?
唯一的,最后的,他所能主宰的,就只有自己的命!还有选择结束的方式!
白珍说道:“你知道蜡吧?”
“知道。”
“蜡受热后会变成液体,冷却后自然凝固,加热后又再次变化,如此反覆循环。晶水玉液却不一样,处在让水结冰的温度时会呈现液状,超过就会凝固,而且凝固时像水晶一样清澈、透明,只是却还能保有肌肤般的柔软弹性,是一种珍贵又特异的物质。”
“原来……天啊,该不是、该不是……”
“不是,焰魔想做的事比你想的还要变态。晶水玉液的名字虽然好听,但却有另一个特性,它会和人体的内脏、血液、肌肉、骨骼溶成一体,并且保持万年之久还不致**,想想,如果它被灌入蝶舞的体内……”
“不要再说了!”
亚修不寒而栗,焰魔如果成功,就是世界上多出了一具有着蝶舞的外貌,但内在却已经被晶水玉液填满的活人偶,而且万年不变,至于接下来他想做什幺,亚修不敢再想。
白珍说得没错,焰魔的疯狂和变态实在恐怖,这是最可怕的敌人。
“所幸,蝶族与生俱来就拥有三样宝物。一是‘彩衣’,可随着意念改变外观、颜色,自出生即拥有,除非死亡或是月圆之夜,否则永不消失,那等于是蝶族身体的一部分;二是天环,它会随着力量而有所改变,像你昨晚看见的夏蝶的天环就是例证;最后一个就是云消刃,它能让蝶族在最后死亡的一刻,仍能漂漂亮亮的如云消散,也能让焰魔的愿望不致成功。”
“真是完美无缺的一族。”
白珍摇头说道:“错,我越来越觉得,亚人七族和兽人七族每一族都有自己的缺点与优点。例如狼族的生命力极强,力量亦非同小可,但暴躁贪婪的个性却让牠们不时互相争权夺势,彼此杀害,大大削减了本身的实力,否则不用归附焰魔,凭自己就可成为七族之首。”
顿了顿,她表情一黯,神伤说道:“至于我们嘛……坦白说,除了胆小、天真和毫无防人之心外,实在没什幺缺点。但问题就在于造物主让我们不藉助外力就无法延续下一代,如果猫族有男有女,可自行生育,我们也能称霸岭南之地。蝶族也是,凭她们的魅力还怕不能把另外五族和人族整治得服服贴贴,为其所用吗?但她们的个性却让她们不会这幺做。不论是亚人七族还是兽人七族,每一族都有胜出的实力与机会,但全都受限于先天缺陷而无法成功──哪一族能超越,就是岭南之王。这该算是造物者的疏忽、恶作剧,还是考验?我真的不知道。”
这番话极有见地,听得亚修连连点头。
白珍似乎也说出了兴致,接着说道:“不要看现在狼族如日中天,人越多隐忧就越大,我相信不出几年,牠们内部就会分裂斗争,而人越多,残杀的力道就越重。”
“那蝶族的缺陷在哪里?坦白说,听了这幺多,除了一、两个之外,我还真看不出有其他的。”
“蝶族虽然拥有天生的优势,但她们或许是七族中缺陷最多、最无力也最可怜的一族。”
“不会吧?”
“我没有骗你,首先她们异常的脆弱,寿命极短,大部分只能活到三、四十岁,稍微受伤就药石无效,只能等待死亡。”
亚修心想原来如此,难怪当初蝶舞对自己能活命有所怀疑,不过这三、四十岁就有点问题了,当下他便提出疑问:“你刚刚说的夏蝶,她的年纪似乎已经超过这个范围了吧?”
“夏蝶的年纪应该是在两百岁左右,事实上我是在一百多年前被她所救,只是你要了解一件事,对于中央之城的人而言,他们的寿命已经不再受到限制。”
亚修越来越感到不可思议,人界中有这种运行法则明显不同于落羽大陆的地方吗?他开始怀疑此地到底是哪里。
“回到正题,蝶族最大的缺陷是以一种游戏的心态在过活,她们顶多只能对一件事认真两天,然后再寻找下一个游戏的标的,就像无根的浮萍,随风而动,永不停留,加上没有群体,只有自我的意识,虽然个人的力量非同小可,但一旦遇上有计画、有组织的攻击,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确实,否则蝶族早该和你们联手共抗强敌。”
白珍眼里闪过奇怪的神色,说道:“然而她们最可怜的莫过于毫无任何感情,没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不晓得难过、伤心是怎幺回事,也无法体会开怀大笑是何种滋味,不会去爱人,更没办法知道被爱的滋味。试问,这跟活死人有什幺不同?我甚至不晓得蝶族懂不懂恨,会不会痛恨造成这一切的焰魔和她的族人。”
“可你刚刚不是说夏蝶和深渊魔龙的感情很好吗?而且我昨晚也有看到她的笑容。”
白珍叹道:“你要记住一件事,一旦进入中央之城,就不能再用普通的眼光看待,夏蝶和我们已经等于是不同世界的人。”
亚修托着腮,沈思片刻说道:“这实在太奇怪了,同一块土地上的分别怎会这幺大?我总觉得这是造物主特意设下的试炼,若能通过,就能取回自己缺陷的一部分,成为完全的存在,如果不能……就是死,而中央绝境可能就是试炼场。”
白珍听得一脸愕然,亚修这番话还真是无法反驳,就连她都相信事情真是这样,点着头说道:“希望如此,因为我们和蝶舞已经决定所有人都要进入中央绝境,如果有奇迹……算了,至少大家能死在一块。至于你,就往北直直走吧,只要一天就可进入东泽水域,相较这里,那算是一个满安全的地方。”
亚修注视白珍良久,沈声说道:“你之所以跟我说那幺多,是不是没有信心能活着走到中央之城,才交代这些……遗言?”
“被你看出来了。”白珍凄然一笑,说道:“事实上我们已经与之前派出的人中断联络,而昨晚虽逃过一劫,但我们仍有一半以上的人丧生,现在猫族只剩下不到三十人,而且几乎全都是小孩子,然而光是狼族就有好几万人,更不用谈还有妖鸟、猿蝠两族了,我们连躲都躲不了。”
“那我和蝶舞就立刻离开吧,祸毕竟是……”
“这和你以及蝶舞都没有关系。狼族、妖鸟族还有猿蝠族共同背叛亚人和兽人时,就已知道牠们会成为岭南之地的公敌,所以在焰魔的撑腰下,早开始对其他族赶尽杀绝,兽人另五族不久前大概已经全灭,亚人中也只剩猫族和蝶族苟延残喘,蝶舞来不来,都摆脱不了牠们对付我们的决心,只有这一天是早到还是晚到的分别而已。”
“既然如此,那何不干脆一起逃到东泽水域?你不也说那里比较安全?”
白珍惊讶的看着亚修,说道:“你是真的不明白,对吧?”
“不明白什幺?”
“四块大地的交界处,各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其隔开,让我们无法直接到达东泽水域,如果强行通过,只会被那股力量化成尘埃,其他大地上的住民也是如此,只有你们人族可以自由通行不受拘束,这件事你真的不知道吗?”
亚修心想这幺荒诞不经的事我怎幺可能晓得?当下摇了摇头。
白珍一叹,说道:“那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
“知道,你们打算何时出发?”
“狼族和妖鸟族昨晚受创那幺严重,我估计牠们该有好几天不敢轻举妄动,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打算今明两天将族人的尸体安葬好,休息两晚后再出发。”
“就是后天啊……”
“没错,你也可以选择留在此地,但我要警告你,狼族是不会跟你讲道理的,所以你还是到东泽水域去比较好。据说,那里的环境是以湖泊、河道为主,船帆不计其数,而且还有以人族为主的水上城市,和我们这种族落寡居的方式完全不同,在那里或许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我先离开了,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白珍起身,拄着柺杖慢慢离去,她的背影看起来比之前还要来得苍老、无力。
亚修陷入思考,听起来东泽水域像是个较发达的地方,而且说不定有驶往外海的货船,运气好些,马上就可以回家。
但问题在于猫族和蝶族正处于这幺悲惨的命运,他能视而不见的离开吗?
没花太多时间,亚修就有了决定。
他不是神!只是个普通的平常人,会害怕、会恐惧,更会想家和思念亲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吹一口气就把狼族和焰魔吹跑,然后像英雄般的拯救猫族和蝶舞,那只存在幻想之中,并非现实。
猫族和蝶舞的难关让她们自己去面对,因有他也有自己的问题。
他决定提早在明天就和蝶舞以及猫族分道扬镳,前往东泽水域。
下了决定之后,亚修虽心中仍感愧疚,但也轻松不少,步出屋外,猫族的人早已忙成一团。
散布在各处的狼族尸身被丢成一堆,任其曝晒、腐化,地面被黏稠的鲜血染红,所幸才过一天,还不致发出尸臭,但已经吸引了为数众多的吸血蚊虫围绕,密林更深处,还可见到一些体积较大的野兽虎视眈眈,如果不是有猫族的人在,恐怕早就一拥而上,对着尸体大快朵颐。
同时,七、八个猫族少女正把叉有狼人头颅的木桩给插在族落的外围,示威挑衅味道浓厚。
亚修哪曾见过如此血腥的阵仗?肚里一阵翻腾就要呕吐,连忙捂住嘴深呼吸。
在屋子的周围,剩余的猫族人正忙着在空旷地挖掘埋葬尸体的土坑,就连白珍也都下去帮忙。
亚修略微计算一下,猫族果然只剩下不到三十人,走到阿七、珊和红叶身旁开口:“我也来帮忙吧!”
三人为一组,没有说话只是点着头表示同意,亚修虽只剩一手可用,但仍找了工具帮忙挖掘。
忙了一阵,好不容易挖开一个半人高、一人长的土坑,然后红叶把一具大约四、五十岁的尸体拖下掩埋,亚修心中一阵难受。
但接下来的事更让亚修瞠目结舌,因为红叶居然掀起衣物,切开尸体的胸口,在体内放置陷阱。
“你这是在做什幺?”亚修惊呼,只觉得手脚发冷。
“看了还不明白吗?当狼族追踪到这里看到同族这种惨状时,一定也会毁坏我族人的遗体泄愤,到时等着牠的,就是死亡的陷阱。”
“可、可是这不会太亵渎死者吗?”
红叶一脸疑惑,说道:“为什幺?我相信不管是我还是我母亲,如果在死后还有对敌人造成伤害的利用价值,一定很乐意去做的,你们也是这幺想的吧?”
阿七和珊两人同时点头。
“这个人……”亚修指着被埋在坑里的尸体,结结巴巴说道:“是你母亲?”
“当然。”红叶神情自若的回答,然后摇头说道:“算了,你只有一只手能帮多少忙?还是去旁边休息吧!”然后伸手指了指四周,说道:“不过你要注意,这范围内你不能随便进入,因为全都装了陷阱,就连我们也不晓得装在哪里。”
安置陷阱的第一点就是要确认放置的地点以避免误伤自己,而猫族现在如此做,就是准备要放弃此地。
亚修无言以对,木然走开,他很想把眼前的事通通忘掉,因为不管是狼族还是猫族,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太残忍了。
亚修静静的看着猫族的人工作,却没见到蝶舞的身影。这时,阿七身上掉下了两样东西,她因专心而没有察觉。
亚修连忙上前拾起,并交给阿七,说道:“你的东西。”
亚修拾起的是一枝吹管和一盒吹针,阿七看了一眼,当下冷冷说道:“我不要,这种针没有办法射入狼族坚硬的皮肤,而且抹的只是麻药,不是毒药,你要就拿去吧,昨天你就是被我用这个射中倒下。”
亚修把吹管和吹针纳入怀中,他只觉得心痛,阿七这年纪该是无忧无虑,尽情享受年轻生命的时候,怎会开始为自己的生存挣扎,为族人的血债报仇雪恨呢?
亚修无法忍受,朝着还没有布置好陷阱的另一面走去,心浮气躁的他加快了脚步,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不愉快的事给抛在脑后。
最后走到两腿发酸、大汗淋漓时,亚修颓然坐下,把头靠在背后的树干上,不语不言,他真的希望自己能有多一点的力量来帮助猫族还有蝶舞。
想着想着,他在不知不觉中沈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