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依地质有郁郁青葱生机盎然和光秃嶙峋荒凉贫瘠之别;依季节有夏之雷雨虹彩辉映或冬之阳春白雪为衣之差。居于下,倍觉其势之壮阔,渺小之心不觉而生,当历经千辛万苦立足其上俯瞰秀丽大地、仰视蓝天苍穹时,才惊觉到,被征服的,是自己的心。
山,有的孤傲挺立,峰顶直穿云霄,盘据夜空仙境中,似是对世俗不屑一顾,只愿与无垠星河同存;有的结朋为伴,一座接着一座,互相携手连成一望无际的长城,静静守护着从世界初生之时即保持至今的自然之美。
不论是雄伟壮阔或是空灵清秀,不论是立足山顶极目眺望或是居其脚下仰天赞叹,山永远立在原处,不像水那样流动、不像风那样无根,更不像火那样躁动,它永远以自我的姿态傲然挺立天地间。
而此刻,在这群山环抱、绿意盎然的宁静山谷中,却传来了抽抽噎噎的少女哭泣声,显得无比突兀。
“唉……”被绑在树上的亚修长叹一口气,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次长叹,当他用力连叹三次后,忍不住骂道:“你有没有搞错啊?打输的是我!被绑在树上的也是我!被人拿来跟狗比的,也是我!最后被当作变态的,也是我!该哭的是我才对!你哭个头啊!”
一向斯文的亚修竟有此举动,而对象更是位正在哭泣的少女,难道自魔界回来后,他的个性也随之大变?
不,他绝绝对对有大骂的理由。
事实上是“人生阅历”丰富的雪灵在“擅自断定”亚修是个变态之后,居然毫无理由的大哭出声,哭得亚修除了莫名其妙之外更是火气上涌。
“我当然要哭啦!”雪灵揉着红肿的双眼,以承担天下所有委屈的不幸姿态说道:“无双教的副教主是个脑袋撞坏,被绑起来还会狂笑的大变态,我这个教主能不哭吗?完蛋了啦,无双教的名声好不容易才打响,没想到又要毁于一旦,这污名以后怎幺办?还有你欠的债务,她一定会找我要,我怎幺还得起?呜呜……”
雪灵说完又大哭起来,亚修这时终于知道气到极点是怎幺一回事,就是会全身无力,因为他现在连生气都觉得懒,雪灵每开一次金口,他的罪名就越重一些,已经从刚刚的变态升级成大变态,该哭的,是他啊!
突然,雪灵的哭声停止,拔出匠圣七剑中的“流光”仔细端详。
亚修心中一跳,她该不会想杀人灭口吧?
这念头似乎很异想天开,但亚修却晓得,雪灵的糊涂已经到了超乎常理、令人无法置信的奇妙境界,没有什幺事是不可能的!
正当亚修犹豫要不要舍弃自尊,开口讨饶时,雪灵就地蹲下,拿着流光开始挖土。
她在挖我的坟墓!这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时,亚修不禁想问雪灵──你的脑袋里到底装些什幺东西啊!
不过想归想,考量现实后,亚修只敢在心中“小声”呐喊,不敢大声是怕因此让脸部出现不该有的表情,逼得雪灵提早动手。
凝视着落日在山峦后霞彩散射,群山将要慢慢入眠的美景,亚修感到羞愧,因为他无法如同山般,纵使经历风吹、雨打的摧残还能亘古不变,他已经决定抛弃自尊!
但这事岂有那幺简单?
求生的本能和身为人的尊严展开了激烈的交锋,渐渐的,生存的渴望取得上风,亚修的表情也开始起了变化,眼中神采开始变淡,唇角上扬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一般人或许无法察觉,但熟识的人却晓得有问题。
“教主大人。”亚修眼中焦距落在无穷远处,开口轻声叫唤,其声音、语调、神态之谄媚,足以让熟识他的人连作三天恶梦。
“干嘛?我现在很忙,还要想怎幺处理你的事,没事少烦我。”
出奇的,亚修表情不见波动,他已成功的将自我催眠,把所有自尊、羞耻、道德和良知全抛到脑后,全心全意为生存而努力。
“教主大人不但阅历丰富、心地善良,更是宽宏大量呢!”
“咦?”雪灵有些诧异的看着亚修,发现他的笑容看起来根本是皮笑肉不笑,不过称赞进了耳朵后她也没时间去思考是什幺原因,赶紧说道:“这的确是实话,不过我以前这样讲自己时师父常说我不够谦虚,所以啦,以后你要说可以,不过要小声一点喔!”
亚修的唇角不自觉的抽动两下,随即恢复正常,只能说雪灵对“谦虚”的可怕看法让已自我催眠并舍弃自尊的他都不自觉的有所反应。
“是,教主的教诲我会牢记在心,只是日月挂天,谁人能不仰头?
教主的一言一行皆可为后世典范,却要我只能小小声而不能大声说出口,实在令人万分难受。”
雪灵还是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反而更加高兴,猛点头说道:“你说得实在太有道理,毕竟事实就是事实,而且话憋起来对身体也不太好,好吧,以后你就尽管给他大声用力的说下去吧,我会勉强自己委屈一点的。”
这次,亚修的唇角无意识的连续抽动四、五下才停止,接着说道:“教主果然不是普通人,这种牺牲小我的勇气实在难能可贵,相信无双教在您的领导下,未来必能超越五大神殿,成为落羽大陆的中流砥柱,坐上天下第一教的宝座!”
“那是当然的,聚在里谢尔城那些五大神殿的人,早就通通败在我手下啦!”
“教主艺绝天下,会赢是意料中事,但我觉得教主最令人敬佩的,该是胜不骄夸的风采,实为夙世典范,我真是三生有幸,能跟随在教主的身边。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向您报告。”
“什幺事?”
“就是我的脑袋没有撞坏。”
“的确,脑袋撞坏的人是不可能有这幺精辟的见解,而且你感觉起来也不像是会咬人的样子,可是……可是……”
“我当然也不是变态。”
“那你为什幺被绑起来还会笑呢?”
亚修轻叹一口气,仰视着开始被夜色笼罩,星辰微微闪烁的天空,喃喃说道:“每当夜里我看着高悬的月亮繁星时,我都很清楚一件事,就是我永远只能仰望,却无法触摸它们,如同吟游诗人诗歌中所叙述的英雄般,我只能听、只能崇拜、只能想像他们的风采、只能在睡梦中幻想他们的故事,因为我深深明白那样的传奇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眼前,但当教主把我绑起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话说到这里,亚修突然闭口,雪灵的好奇心憋得难受,连忙开口:“知道什幺就快点说啊,话只讲一半的人最可恶了。”
“我不是话讲到一半,而是在思考要用哪些文字才能把心中的感动原原本本说出来。”
“没关系啦,就算你讲得乱七八糟,以我的智慧也可以了解。”
“说得是,我早该想到以教主的聪明才智一定没有问题,那我要说了……”亚修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当我败在教主手下时,我就知道以往的憧憬与梦想在此刻成了真,我亲眼见到一位将被诗歌吟颂千万年的英雄人物,她散发的光芒将会超越一切,令日月为之失色,成为亘古不变的道标,那人正是教主您啊!”
四周突然寂静无声,连风都停止吹拂,倏地星光黯淡,大朵大朵的乌云占领了天空,雷电轰鸣中,豆大的雨珠落了下来,彷彿老天也为眼前发生的一切流泪。
历经千辛万苦,身心俱受到无比严苛考验的少年,甫自魔界归来竟过不了这一关,在此刻抛弃了身为人的尊严!
“哈哈哈……”
雷电虽响,却掩盖不了少女在风雨中回荡的愉悦笑声。
好不容易停止时,雪灵趋前拍着亚修的肩膀说道:“真是的,这种事早说嘛,害得我为了解除烦恼拼命挖洞,累死我了。”
“嗯?”亚修的眉毛跳动了一下,问道:“教主您挖洞不是为了要埋我吗?”
“埋你?我干嘛埋你啊?以前在家如果我遇到烦恼时,我爷爷就会给我一柄锄头叫我去翻地种菜,说什幺有体力才有烦恼,没体力自然就没烦恼,我刚刚就是想把烦恼给消耗掉才挖洞,只是没想到才开始挖,你就帮我把烦恼解决。哈,我爷爷真是有智慧啊!”
“呃……唔……啊!”
亚修的脸孔发生了严重的抽搐,四肢剧烈抖动,过了片刻后头一垂才停止。
在这一瞬间,他丧失了雪灵这段话的记忆,这是他身体感应到了危险而做出的反应,那属于本能的一部份,如手被火烧会自动缩回,伤口流血会压住一样。
现在的“选择性失忆”也是一样,亚修的理智和情感都无法容忍因为误判雪灵挖洞的举动,进而使得他抛弃身为人类的自尊,如果不忘掉,他的灵魂可能会因此崩溃。
从今以后,雪灵挖洞纯粹是为了消耗体力的真相将会永远沈睡在他的记忆深处!
亚修的举动让雪灵莫名其妙,不过她毫不在意,自顾自的说道:“你真是个不得了的人才,长久以来我就无法确切形容自己的才能,没想到你可以这幺完美、贴切而又老实的说出来,真是太好了。哈,我得赶快把你放开,”蚕筋索“遇到水很容易断掉。”
当亚修被放开时,他茫然张开眼,恢复原本的神采,最后,他终于“醒”了过来,看到雪灵的脸时,浑身一震,像是看到什幺可怕的东西,神色大变,痛苦的揪住自己的胸口,嘴巴张开不断干呕着。
“喂,你还好吧?拜托,你不能死啊,你刚刚对我说的话我只记得一半,我想要全都抄起来啊!”
虽然藉着本能舍弃关于挖洞的部分记忆,但也只有那一段,曾说过的话都还清楚记得,同时一股脑的全涌上,亚修已经恢复羞耻的心灵再也承受不住,惨叫一声就昏了过去。
雪灵一看立刻慌了手脚,用力的拍着亚修的脸颊,奈何他从未如此心甘情愿的昏倒,因此坚持不醒来。
雪灵无奈之下抱起亚修,施展飞行魔法寻找避雨的地方,同时坚定说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无双教还需要像你这样诚实的人!”
冷!寒冷的感觉从手脚和头顶钻过衣服、皮肤,然后渗入骨髓,亚修感到连内脏都在发抖,身体强烈要求他张开眼取暖,但理智却不断拒绝,两相交战僵持不下,但外在的冷度却有增无减,终于,他“哇”的一声大叫,张开了双眼。
一张开,他立刻想闭上,因为雪灵的脸就在眼前,想装作没看到也来不及。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对,我醒了,不过差点醒不过来!”亚修的牙齿一边打颤,一边伸出发抖的手指着雪灵涌出冻气的双手骂道:“你这是在做什幺?
想把我冷死吗?”
亚修之所以被冷到醒来,并非自然因素,而是雪灵双手发出冻气侵袭着他,如果他刚刚没有醒来,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
“不是啦,我是看你昏过去了要把你弄醒,我师父教过我很多叫醒人的方法喔,如果你不喜欢冰……那用火烤怎幺样?”
雪灵说到这里,左手出现一团火球,这幅光景让亚修除了身体外,内心也升起寒意。
“如果还是不喜欢,也可以用针刺喔,不过我身上没针,但是流光也可以将就点用。”
当雪灵笑盈盈的抽出流光在手上晃来晃去时,亚修终于投降,且这一路听下来,内心也有些同情。
“原来你睡过头时你师父都是这样对待你,冰冻、火烤、针刺样样来,难怪你会变得这幺古怪,严格来说你也是受害者。”
雪灵张大眼,疑惑问道:“你在说什幺啊?我师父怎幺可能会对我做这幺可怕的事?”
亚修一愣,心想你自己既然都知道可怕了,居然还拿来这样对我?
“你刚刚不是说你睡过头时你师父就会这样、那样吗?”
“我师父是说过没错,可是只要家里的公鸡一叫,我就起床了,所以从没有睡过头,毕竟健全的身心是从早起开始,对不对?”
亚修感到额上青筋跳动,以最高速度收回对雪灵的同情,同时明白到要培养出像她这样超乎常理的性格,必定是先天、后天同时严重失调才有可能做到。
亚修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山洞之中,外头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当记忆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他的表情一僵,狂奔到洞外,指着天上大喊:“老天爷!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这雨是不会早一点下吗?可恶啊!”
亚修情绪激动,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如果这雨早一点下,说不定他不用出卖自尊就可脱困,但一切都来不及了,这件事将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
亚修回头看了山洞里满脸好奇的雪灵一眼,然后凝视前方那一片黑暗,心想如果“操天翼”全力施展,是不是可以逃得掉呢?不过想归想,他并没有付诸实行的勇气,毕竟万一又被逮住,天晓得会有什幺后果?
以操天翼的速度,这种担心不免有些多虑,然而不管是谁在绝对的自信下败得如此之惨,加上受尽屈辱,自信难免有所动摇。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虽被搞得焦头烂额,甚至气到无力,但奇怪的是他无法真正从心底讨厌雪灵,反而还有些亲切,这该是她的举动虽使人哭笑不得,但看不出丝毫做作的缘故。
亚修叹了一口气,冒雨在四周捡了一些枯枝后回到山洞,同时施展魔法生火、取暖。
雪灵脸上出现感动的神色,握住亚修的手说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有你真好,希望你永远跟在我身边。”
亚修愣住了,孤男寡女共处在杳无人迹的山洞内,外头大雨连连、雷电交加,而身旁的雪灵还说出如此暧昧的话,虽明知她一定不是这个意思,但在这种气氛下他很难不想歪。
所幸,雪灵很快就把它拉正:“以前我在家时,捡鸡蛋、喂鸡、砍柴生火、种菜煮饭,还有全部的家事都是我在做,因为师父和爷爷都比我大,我常常在想,要是有人能让我使唤该有多好!啊,当教主真好。”
亚修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怀疑问道:“你弄个无双教,就是为了能使唤人吧?”
“是啊……呃……”雪灵发现不对,连忙改口:“当然不是,其实是为了……为了……你赶快帮我想个漂亮、好听的理由,以后就能用这些理由来拉人入教。”
“我才不理你。”
“怎幺这样?你刚刚才说我可以让日月失色,成为……”
“够了,不要再说了!”亚修大声制止,抱着脑袋叫苦,看来这个耻辱是一辈子也洗刷不了。
摇摇头,看了满是期待的雪灵一眼,亚修心中虽是不愿,但也得应付啊,只好随口胡诌:“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怎幺出来,保持神秘反而更吸引人,如果遇到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你就说些像”真理,在风中;而我,在追寻“这种让人听不懂的话来应付就好了。”
嘴上虽这幺说,但亚修却认为只要和雪灵相处三天,就能把她摸得通透,不过下了结论后他又有些动摇,三天是不是太抬举她呢?
雪灵一拍双掌,崇拜说道:“你真的好厉害喔!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幺,但听起来就是很有水准,等等,我先抄下来。”
亚修眼睛整个瞪大,因为雪灵就那样从怀中掏出一本小记事本还有一枝笔,兴致勃勃的抄写着,同时还不忘说道:“决定了,以后无双教的宣传工作就交给你,你真的很有这方面的天分耶!”
亚修没有反驳,因为他也发现自己真有阿谀谄媚、逢迎拍马这方面的才华,如果不是之前他误以为自己面临生死关头,这能力恐怕永远不会被挖掘出来,只是如果有选择,他绝对不会想要。
“对了。”亚修想起一事,问道:“你要找教徒,不是该在热闹的地方找?怎幺会跑到这种深山僻地?”
“因为啊……”雪灵抄好后收起纸笔,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我奉大弟子……不,公主之命,不计一切代价全力缉捕你还有安琪莉娜以及黛丝笛儿三人,唔……时间到了。”
亚修身躯剧震,这怎幺可能呢?大意之下,雪灵已无声无息近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