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车轮在路面上高速急转,发出了刺耳的戛戛声,虽车厢极为高级,亦在隔音上下过一番功夫,但仍无法完全挡住声音传入,加上车身的摇晃,让里头乘坐的人难过不堪。
  车厢内布置成卧铺,但纵使是躺着,亚修仍然无法挡住晕眩之苦,不过他的心情却是开怀无比,因为他搭乘的马车,正全速赶回里谢尔。
  昨天,他和雪灵带着空青回到扎营点,然后立刻被请上一辆马车,由一位士兵驾车,日夜兼程赶往里谢尔。
  一路上,以十二匹精挑细选、训练有素的骏马所拉动的马车,以快若飞鸟的高速前进,不但如此,速度更是保持在极限,这并非马的体质特别,而是瑞尔特早有准备,每隔一段距离便留下士兵和马匹待命,当拉车的马儿疲累时,刚好可以换下旧马,自能让马车永远以极速奔驰,将十天之遥的距离硬是缩短到三天,甚至更快。
  亚修感到车速缓缓降低,打开小窗往外看,马车正偏离道路往一旁的树林驶去,片刻后就出现了七、八人,解下疲累的马儿,换上新马。
  这些人都是巴洛雅的士兵,但却没有穿着军服,打扮和寻常商旅无异,为的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不到片刻,换马的行动已经结束,甚至,就连驾车的也换了一个,只见他上车后一抽马鞭,群马立刻迈开四蹄,拖着车厢高速奔驰,前后耽误的时间不过片刻。
  亚修关上窗,摇摇晕眩的脑袋,他的右边,是熟睡的空青,不过睡梦中的他显然也不好受,脸色苍白,不时发出呻吟。这也难怪,因为一天下来,除了解手和换马外,马车根本未曾停过,吃、睡都在车内,这一路颠簸谁都吃不消,就连一向多话的雪灵也沈默不少。
  不过苦虽苦,三人都没有要求停车休息的念头。
  亚修闭上眼,虽然早已睡饱,但还是强迫自己入睡,唯有如此,才会舒服一点。
  时间又过了两天,亚修一行人终于进入巴洛雅的领地,就连驾车的士兵都穿上军装,一路上通行无阻,而另一个变化就是大道平坦笔直,让颠簸的情形大为改善,至于原因呢?亚修看着一队队,动辄百辆马车规模的商旅就立刻明白为什幺。
  突然间,马车的颠簸和噪音几乎完全消失,亚修心中一动,打开车帘往两旁看去,所见的景象让他差点流下泪来。
  喧闹的人声、笔直却又不见绿意的大道,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团团白雾,此地正是巴洛雅的王都──里谢尔!
  “终于回来了。”
  自魔界再到连恩山脉,最后回到这里,这之间的波折之多,让亚修此刻好似身在梦中,有些怀疑之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亚修嗅了一口带有浓浓水气的空气,内心无比满足,但他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就是里谢尔的水气怎幺比以前要来得浓厚?
  亚修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就把目光投向王宫的上方,白雾像柔软的薄纱将高耸入天的双塔轻轻遮掩,舞动微摆间,为这冷硬的建筑多添了几分朦胧与神秘,但问题在于,王宫内本该有四塔守护。
  “哈哈……”
  亚修一阵干笑,直到此刻,他仍不敢相信双塔是断在自己的手里,不过比起双塔的赔偿,最叫他不知如何是好的便是要如何面对伊琴丝。
  “哇,总算到了。”醒来的雪灵把头伸出车外,深吸了一口气,满足的说道:“果然是温泉特有的味道,终于不用再这样晃来晃去了,下车后,我要赶快去泡温泉,听说温泉可治百病,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空青边整理行囊边说道:“温泉不仅可治皮肤等疾病,更有美容养颜的效果,对长途跋涉的旅人来说,温泉更是去疲止乏、活络血脉的好东西,说治百病太过夸张,但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你只要泡一阵子,加上一晚好眠,包你明天精神饱满、元气充足,这几天的疲劳全都不翼而飞。”
  雪灵听得双眼放光,喜道:“好棒,这样的话,那干脆就把无双教的总部设在这里好了。”
  亚修突然伸手往她的后脑勺打了一下,痛得她大骂:“你干嘛打我?”
  亚修没说话,事实上他也不晓得该怎幺回答,只能说他突然间就是有这股冲动。
  亚修发现自己很羡慕雪灵,她可说是三人中……不,也许是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中最没有压力、最不需为任何事牵肠挂肚,且能时时刻刻开怀大笑的人。
  亚修想到这些,突然笑了出来,说道:“对不起。”
  雪灵深吸一口气,瞪大眼,握紧的拳头有些发抖,怒道:“这就是你的道歉吗?嘻皮笑脸的,一点诚意都没有。”
  “哎呀,别这幺说嘛,教主你大人有大量,何必跟我一般见识呢?”
  “说这什幺话,教规第一条……”
  雪灵气得哇哇叫,劈里啪啦的把无双教的教规念了出来,不过现在说的却和她以往说的根本不一样,可以想见,未来她说的和现在说的也一定不同。
  亚修满意的看着雪灵发怒的模样,感到紧绷的情绪舒缓了一点,这算是她另一项让人想不到的作用。
  马车直接驶入王宫,然后慢慢的停下来,这时车外传来一声彷彿陷落黑暗深渊中,但突然洒下一道曙光,从绝望中见到半丝希望的叫喊:“空青先生回来了吗?”
  亚修的心猛然被揪紧,他听出了那和哭音几无二致的声音是出自伊琴丝之口,如此看来,她已晓得自己父亲的真正病况。
  车帘被掀开,阔别许久的伊琴丝出现在眼前,她的神情憔悴、眼神慌乱,一把就牢牢握住空青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救命的浮木般,以让任何人听到都要落泪的悲伤语调说道:“快跟我来,父王的状况非常不好。”
  然后,瞥了亚修和雪灵一眼就拉着空青快步入宫。
  亚修的心在接触到伊琴丝的视线的瞬间抽动了一下,这女孩的眼神原已被父亲病危的哀楚所填满,但见到他时,那痛苦又加重了几分。
  亚修内心变得无比沈重,脚步蹒跚的下了车,呆呆的随着宫女走到原先休息的小楼。
  踏入房内,亚修翻身上床,痛快的舒展四肢,他突然想到,万一集黛丝笛儿、芍药和空青三人之力,依旧不能救回国王时,事情会如何演变呢?伊琴丝必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更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不会把心神摆放在他身上,这段单方面的感情大有机会无疾而终。
  然而,亚修真愿意见到这事发生吗?
  亚修苦笑摇头,他当然不希望,这纯粹是旅途劳累导致胡思乱想所致,闭上眼,他决定休息一下,等精神振作一些再去找黛丝笛儿问清国王的病况如何。
  眼睛才阖上没多久,亚修立刻熟睡不醒,毕竟这床铺比起马车实在要舒服至少十倍以上。
  “叮铃”、“叮铃”,亚修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费尽千辛万苦才张开沈重的眼皮。
  “这是什幺声音……”亚修一脸茫然,侧耳倾听,他只觉得身体重如铅块、疲惫不堪,就连动脑都不愿意。
  此时声音再起,亚修灵光一现,恍然说道:“对了,这是宫女叫人的摇铃,有什幺事呢?”
  亚修挣扎起身,步出卧室,将门打开,只见到四名宫女手上端着散发诱人香气的菜肴伫立在楼前,亚修抬头一看,赫然已是黄昏。
  等宫女将菜肴放好离去后,亚修毫不客气的大快朵颐,毕竟这三天来为了节省时间,每顿饭都在马车上解决,吃的尽是些干粮、肉脯和糕饼等食物,虽然口味还算不错,但怎样也比不上热腾腾的饭菜。
  把一锅鸡汤全都喝下肚后,亚修放下碗,满足的往桌上一趴,只觉得身体舒服不少。不久,摇铃声再起,并传来宫女询问是否要收拾的声音。
  亚修打开门让她们进来,当收拾完毕要离去时,他问道:“对了,我朋友……也就是黛丝笛儿,你们认识吗?”
  为首的宫女欠身行礼,回道:“认识,我曾服侍过她。”
  “那幺,她目前是在双月宫还是帮国王治……不,还是在别的地方呢?”
  亚修说到一半便改口,因为他不晓得国王病危之事该不该让这些宫女知道,照理来说,这种大事理当保密,但一般来讲,这事很难瞒住所有人。
  “这……她尚未回宫啊!”
  “什幺?怎幺可能呢?!”亚修吃了一惊,急忙问道:“那幺,瑞尔特殿下和芍药呢?他们在宫中吗?”
  “殿下和芍药小姐此刻亦不在宫中,至于他们目前身在何处,奴婢也不晓得,大人的问题,是否要奴婢代为转告公主殿下呢?”
  “不、不必了,你们下去吧!”
  “是。”
  宫女行礼后转身离开,反倒是亚修皱眉苦思,他完全没料到芍药三人居然还未回里谢尔,按照时间,他们应该在四、五天前就回到这里。
  亚修情绪出奇的冷静,脑袋飞快的运转,是路途发生意外吗?不可能,因为有黛丝笛儿在,而伊琴丝的表情也不像出事,这幺看来,该是中途有事耽搁,亚修心中一动,原因大有可能是出在芍药身上。
  黛丝笛儿没多少人认得,她亦不可能在赶路途中找麻烦,瑞尔特身为巴洛雅二王子,谁敢对他不敬?然而芍药虽医术不凡,但一介平民而已,如有人假借治病的名义留难,并非不可能。
  但这同样牵扯到一个问题,芍药有瑞尔特同行啊!也就是说,要耽搁他们的人在身份上亦不简单,至少可不惧巴洛雅的报复,而且还得蛮横无理,否则不会做出如此举动。
  亚修想到一个国家,就是和巴洛雅北部接壤的大国──潘多拉。该国领土是巴洛雅的两倍大,但可惜的是国王纵情酒色、不理政事,虽还不至到民不聊生、天怒人怨的惨况,但也是举国贫困,和巴洛雅的富足相比可说是天差地别,眼红是路人皆知之事,如有机会,恐怕会藉口侵略巴洛雅。
  不过潘多拉尚不敢将野心化做实际的行动,一来是巴洛雅的国力亦非同小可,它若妄动,绝讨不到便宜,二来是潘多拉如真敢发兵,莫说邻近各国,恐怕落羽大陆有九成的国家都会声援巴洛雅,到时亡国的将是它自己。
  也因为如此,在一些市井传闻中,都有潘多拉藉故刁难巴洛雅的传言,这样看来,这次瑞尔特的行程被耽搁,大有可能是潘多拉所为,因为要回里谢尔,有一段路得经由它的领土。
  亚修虎目流露出令人心寒的冷芒,缓缓向外踱步,他虽是猜测,但有九成的把握。不过,他能做些什幺呢?
  踏出双月宫外,亚修的视线落在被斩掉一截的高塔和光舞之池上,能产生绚烂异象的石板有大半被压毁,化成碎片,另一半的石板上也产生裂痕,失去作用,但却见不到那半截断塔,想必已被清除掉。
  亚修视若无睹,专心思考,蓦地,他摇头一笑,因为已经明白到此事完全没有他能施力的地方,这已属国与国之间的纷争,只要稍一不慎,将会爆发尸骨遍野、血流成河的战争!
  亚修此刻真的希望,他的猜测是错误的,瑞尔特一行人是因其他的事而耽搁。
  要回小楼休息时,身后脚步声传来,亚修听出足音轻重不一,分明是来人心中六神无主、方寸全失。
  一个转身,没有宫女随行的伊琴丝那载满忧思愁绪,引人心怜的脸庞出现在眼前,王宫虽是天下权力、财富集中之处,且尽为她所御,但此刻她落寞的身影却好似一无所有。
  隔着一步,亚修凝视着伊琴丝的眼眸,他从中看到了深切如海的渴望,渴望有人将她紧紧抱住,让她靠在厚实的胸膛上大哭一场,以宣泄所有的痛苦。
  亚修很乐意以朋友的身份成为她此刻的支柱,但他却紧握双拳,硬是忍住,一步之距,有若天地之分,他绝不能让伊琴丝投入更多的感情。
  伊琴丝明显感到亚修身上散发出的距离感,眼神越发黯淡,代表她内心的痛楚更加剧烈。
  亚修心中暗叹,岔开话题开口:“王子殿下一行人是否被潘多拉国留难呢?”
  伊琴丝的娇躯动了一下,露出惊讶的神色,惑然问道:“你是怎幺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宫里除了几个大臣与我,应该没有人晓得此事。”
  虽猜中,亚修没有丝毫喜悦,心情反而更加沈重,因为此事的后果非同小可,淡淡说道:“不过是用猜的,如果方便,详情可以告诉我吗?”
  事实上亚修纵使知道再多,也无力可施,徒增烦乱而已,但他的主要目的是让伊琴丝多讲、多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伊琴丝没有发现亚修的意图,毫不迟疑的将此一机密娓娓道出:“潘多拉不晓得是从何处晓得王兄的行踪,居然在半路派出士兵拦截,而且只拦截芍药小姐的座车,称妃子染病,强请芍药回宫治病,王兄无奈之下只得随行前往。”
  “他们的安全没有问题吧?”
  “放心吧,就算向天借胆,潘多拉也不敢动王兄等人一根汗毛,他们除了领地庞大外,军力不堪一击,如果有必要,我国可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将他们王都攻下,但损兵折将终究是免不了。我们晓得潘多拉对我国的富裕相当有野心,不时有些刁难,但在可容忍的情形下,我们都会退一步,全力谋求和平。”
  “那这次你们打算如何做呢?”
  “等待,当他们自认占到一些便宜后,便会放手,因为他们晓得,一旦碰触到底线,那就得面对惨烈的报复。”
  亚修心中一动,问道:“这事以前曾发生过吗?”
  伊琴丝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芒,以彷彿来自天外的语调说道:“以前潘多拉的作法相当野蛮,边界的驻军便曾假扮盗匪越过边界到我领土抢夺、掠杀当地百姓,经我国抗议三次依旧不听后,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那千名驻军突然凭空消失,除了血迹之外,连尸体都没有留下,他们如何消失、消失到哪,至今依旧是一个谜,但从那天开始,我领地上的百姓就从没被掠杀过,你认为呢?”
  伊琴丝说到这里时,彷彿换了一个人,先前的柔弱俱都消失,变得坚强而又冷静,语气更是肃杀无情。亚修再次提醒自己,眼前的女孩身份是手握至高权力,一言就可左右数万人生死的王室公主。
  眼看亚修无言,伊琴丝叹道:“一步,永远必须退一步、永远只能退一步,这是先祖留下的治国之道中的一条,而此刻我们已经退了,绝不能再退,因此除了急派特使向潘多拉严正抗议外,王兄亦赶赴北部边境,调动军队集结,如所料无误,再过三日……不,两日内潘多拉便会放人,否则……潘多拉之名将会永远消失在地图上。”
  亚修听得心往下沈,伊琴丝此刻口中的王兄正是大王子──艾奇勒,他的智计和才能绝不下于瑞尔特,如今更亲赴前线,可见情势之紧绷,现在就看潘多拉的选择。
  伊琴丝轻轻开口:“亚修,我是否很坏呢?”
  “为何这样说?”
  “因为一直到王兄要赶往北方时,他才告诉我父王的真正病况居然是如此危急,而在那之前,我不但不以为意,甚至还自私的要求他们依我的吩咐行动,我……我……”
  伊琴丝说到一半便语带哽咽,亚修略一思索便明白她为何如此痛苦,因为在进入魔界的那一夜,黛丝笛儿说出了伊琴丝因私情而对赶赴连恩山脉的士兵做出种种指示,如今和她父亲的病危在床一对照,是多幺令人难以承受的痛?
  亚修明白伊琴丝真的没有错得那幺严重,因为她当时并不晓得真相,他想安慰,却知道现在无论说什幺伊琴丝都听不进去。
  握紧拳头,亚修忍住向前把伊琴丝一把抱在怀里的念头,冷静说道:“回去歇息,好吗?把陛下交给空青照顾,我亲眼目睹过他的医术,相信陛下会没事的。”
  语毕,亚修头也不回便往小楼走去,身后,伊琴丝的泪水早已满过眼眶,扑簌落下,沾湿了地面,因为她并没得到想像中的安慰。
  不过伊琴丝仍表现出倔强的一面,以手捂住嘴,不让哭泣声传出。
  亚修虽没转身,但却晓得伊琴丝早就泪如雨下,脚步再怎样也无法前进,最后一声长叹,转身后牙关一咬冲到伊琴丝身前,把她紧紧的抱在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头,柔声安慰:“哭吧,想哭就哭吧!但答应我,明天不准再用些你不需承担的错误来折磨你自己,好吗?”
  伊琴丝的头在亚修的怀抱中点了点,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亚修,就像落海之人抓住求生的浮木,毫无顾忌的放声大哭,此刻的她,不是什幺公主,只是个伤心难过的普通女孩而已。
  当衣衫被泪水濡湿的时候,亚修清楚晓得,他更加更加的陷入伊琴丝所编织而成的情网中,但他就是无法弃她于不顾、无法坐视不理她的泪水、无法见她孤身一人承受着所有的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