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修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跨槛而入。
他立足的地方是王室用来招迎送往各国使节贵宾的“迎宾殿”,里头等待他的正是伊琴丝之父,巴洛雅之王──奥罗伦。
迎宾殿内装饰陈设既凸显王家的辉煌尊贵,却又有不流于俗的高洁风雅,空气中一股从未嗅过的温和药味直入鼻中,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厅堂的尽头坐着一人,说坐有些失准,该说半卧在一张躺椅上较为贴切,芍药、空青两人陪侍在旁,一个小提炉在几上冒着霭霭烟气,发出的草药味遍布全殿。
亚修视线落在奥罗伦身上,刹那间,心中涌起浓烈的疑云,眼前是巴洛雅王,还是个身穿华服,在皮肤上涂抹一层黄蜡的人形骷髅呢?
奥罗伦身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肌肉,十指干枯如鸟爪,浑身死气沈沈,和真正的死人相差无几。
亚修呆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事实和想像实在差太多,奥罗伦虚弱得有如蚊呐的声音传过来:“坐。”
亚修如大梦初醒,依令坐往一旁,目光越过凹陷的双颊移往他的双眼时,心中一紧。
奥罗伦的双眼是唯一证明他还是个活人的地方,目光沈稳、坚定、锐利,似能直透肺腑,王者之威比亚修见过的瑞尔特更加强烈。
空青兄妹行礼告退,越过亚修身旁时两人投以极之赞赏的一眼,双双离开迎宾殿。
殿内只剩两人,亚修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才算守礼,幸而奥罗伦先打破沈默:“以巴洛雅王的身份,我要代表里谢尔人民向你道谢。”
亚修连忙站起,说道:“小的不敢当。”
“不,这是你应得的,只恨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连想说句话都得借助这药炉的药力提振精神,以这副模样道谢,失礼的是我。”
“请别这幺说,陛下抱病接见小人,小人已是倍感荣幸。”
“请坐。”
“是。”亚修坐下,心中有些不安,奥罗伦的病情既然如此之重,为何还要召见自己?
“召见你来,是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亚修心道来了,暗忖如果与伊琴丝有关,自己该如何是好?硬着头皮回答:“小人洗耳恭听。”
“我要赐封你贤者之位,圣号无双,即是‘无双贤者’,你可愿意?”
亚修傻在原地作声不得,贤者是魔法师梦寐以求的最高头衔,只有一国之王才能赐予,除了实力外,其为人品德更需普世敬重,否则若出差错,赐封之国将为之蒙羞。
亚修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一旦获封,他将是落羽大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贤者,必能在漫长历史中永恒留名!
奥罗伦没有催促,还以为亚修惊喜得发楞。
良久良久,亚修终于开口:“陛下,小人才德皆无法承担贤者之名,怕辱没了巴洛雅国威,请陛下收回成命。”
亚修拒绝了身为魔法人的最高荣誉,除了他个性自在不喜受到名位的拘束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拥有了露比,那比什幺无双贤者都还使他感到满足。
奥罗伦眼中有着极为明显的惊讶,大概是料想不到亚修会拒绝,一时无语,理了思绪后再接再厉说服:“不要妄自菲薄,你的能力众人有目共睹,你的功绩无人敢质疑,若有不同意见,就叫他来见我,你只要记得巴洛雅上下都是你的后盾即可。”
亚修听得大伤脑筋,不想要的东西就是不想要,何来那幺多理由呢?
见亚修久不答话,奥罗伦一声长叹,道:“我该以巴洛雅王的身份向你一拜才是,伤亡的报告已在今早送来,里谢尔居民共七万五千人,加上游客,该有八万人之数,经历这样的天灾,只有七百余人丧命,可谓是奇迹中的奇迹,没有你,里谢尔恐怕已自地图消失,你认为如此成就尚不足接任贤者之位吗?”
亚修如坠冰窖,通体发冷,双手不受控制的发抖,七百人!他终于得到一个死亡的确切数字!他不在乎有多少人得救,只看重死去的数字中藏着多少悲剧。
亚修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往后躺,神情惨然。
奥罗伦大感错愕,不明白发生何事,关心询问:“你还好吧?”
亚修恢复冷静,诚恳回答:“小人很好,谢陛下关心,但请容小人拒绝贤者之名。小人不配这名号,若小人能更有能力、反应更快些,就能多救一些人啊!”
奥罗伦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有赞许、有敬佩,更有失落。
亚修表现了身为人的高尚情操,而这并非人人能达到,这让奥罗伦认定亚修绝对够资格接受无双贤者之名号。
但是这样的个性却很难当一个掌权者,正如奥罗伦虽为七百人的死伤难过,但高兴的情绪却是多些,因为还有八万人活着!这正是复兴里谢尔的本钱。
亚修不适合当位处高位的领导者,这位置如由冷酷无情者来坐,必成暴君,但心肠太过柔软又难成大事。
该舍时能毫不犹豫舍去、受伤后能立即裁量自己剩余多少战力,一切的作为、想法,都从大局着眼的人方能坐稳这个位置。
奥罗伦盯着亚修不住沈思,他可以是这样的人吗?很难,且纵使成功,他往后的人生将不愉快,因为他的天性已经改变。
但亚修却适合当上贤者,贤者孤身一人,凡事都不必考量大局,但本身的名号却又带来极大的影响力,让他能以高超的地位介入一切事物。
如将奥罗伦形容为万民之王,那亚修即是一人之王,中间的自主及背负的责任相差甚远。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还是希望你再考虑几天,毕竟大丈夫在世,理当有一番作为。”
奥罗伦不再进逼,凭亚修的才智如肯静下心,理当想到这些,可是他却忘了一件事──任何的名位都等于一道枷锁,枷锁在身,自由亦为之受限,越高则越重,这是亚修极端讨厌的一点。
“谢陛下,小人会认真考虑。”
“那幺,以私人的身份,我也得向你道谢,因为你救了我两次。”
“两次?”亚修想破头也只想到他把空青带回算是一次,第二次是打哪来的?
“一次是你找到空青,第二次则是在接受开膛之术时,我的心脏突然停止,当空青兄妹束手无策后,却又开始跳动。事后,我清楚记得当时疲倦欲睡,想从此不再理会任何事,却又被无数呼唤声叫醒。事后调查,那刚好是宫里众人为我祈祷的时刻,而那祈祷正是由你发起。你说,我该不该谢你?”
亚修无语,这该算是巧合吧?
“陛下如不是平时深受爱戴,宫内众人怎肯为陛下真心祈祷,以致有奇迹发生呢?小人不敢独自居功,谨代表宫内所有人收下陛下的感谢。”
“好,说得好,我相信你能接受无双贤者之名而不让巴洛雅蒙羞。”奥罗伦的神情突然变得温柔,有些迟疑地开口:“今日的谈话本该到此结束,但我仍想以父亲的身份多问一句……你与小女间的关系究竟为何?”
亚修一阵错愕,他以为奥罗伦不会提起这事,显然他错了。
只是任凭亚修索尽枯肠,就是不知怎幺回答。
奥罗伦没有进逼,如同回忆美好时光的语气喃喃自语:“我虽为王,但亦为人之父,伊琴丝她是最让我挂心、忧虑的一位。我本已对她绝望,却没想到她从蓝贝塔城胡闹回来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我心中的高兴实在无法以言语描述,是你让她改变这幺多,在此,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向你道谢。”
亚修依旧无语,坚定的眼神毫无犹豫与动摇,他早已决定要牢牢握住自己的幸福,绝不因任何事而改变!
亚修只是在思考要如何用最妥当的言词说明一切,伊琴丝与自己的关系千纠万缠,必须以慧剑尽斩,绝不可藕断丝连,为此,他必须绝情。
不过亚修与奥罗伦并没有直接关系,因此话可以说得婉转些,让他明白自己的立场、想法即可,更何况,触怒一国之君就各方面来看都属不智。
只是奥罗伦既为人父,亦为人君,要把话说得得体适当,实是不可能的任务。
奥罗伦眼看亚修久未回答,突如冒出一声,“露比。”
心系、心牵、心挂的心中人忽然被提起,亚修顿时把一切烦恼丢到旁边,脑中满满的都是她的身影,嘴边更泛起甜蜜的笑意,过了片刻才发觉失态,连忙收摄心神。
太迟了,奥罗伦已把亚修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内心一阵长叹,明白伊琴丝永远失去与他共厮守的机会。
奥罗伦是有想过以权力逼迫或是引诱亚修,但在见亚修第一眼后就打消念头。他看出亚修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强凑的感情纵使成功,最终也只会让伊琴丝陷入苦痛深渊。
但奥罗伦仍没有放弃,赐封亚修无双贤者之名,百分之九十九于公有理,但剩余的百分之一藏着私心,那可让公主与平民间有若霄泥之别的身份地位在瞬间拉近,公主配贤者,将会传为美谈。
奥罗伦以病弱之躯强借空青兄妹的药炉之力急急召见亚修,也是他听到了露比的传言,晓得事态不妙,要以自己的眼亲自确认。
奥罗伦彻底失望,才不过提到姓名,亚修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事物,伊琴丝毫无机会可言。
奥罗伦虽无奈,却不得不接受事实,和颜悦色开口:“我明白你的想法,放心,伊琴丝那里的事由我来说,我诚心祝你找到幸福,希望你日后必定要再来里谢尔作客,就当作是朋友相聚,好吗?”
超乎想像的莫大转变让亚修好一会才接受,奥罗伦开明的风度果然不凡,让人除了佩服还是佩服,亚修感激说道:“谢陛下成全,小人谨遵陛下之意。”
奥罗伦是否言不由衷?答案是否定的,奥罗伦的确真心给予亚修祝福,但也藉此争取到一位可能改变一切的盟友──时间!
时间是最神秘难测的存在,今日可为你两肋插刀的金兰之交,明日却在你背后刺上一剑;今日夫妻贫穷时同甘共患难,明日富贵后却彼此反目;更别提今日多少浓情蜜意、如胶似漆的爱侣在时间的拨弄下成为怨偶。
奥罗伦就是赌这一把,让时间对亚修与露比的关系产生变化,进而使伊琴丝有重新介入的机会,他的和颜悦色为的是在亚修心中留下最好印象。
奥罗伦思考之快之敏捷、考虑之周之详细,实非亚修所能料到,但他本人却晓得这仍是一场赌博,因为在时间的巧手下,有变,也有不变。
“那幺,你可以离去,当黛丝笛儿醒来后,我亦会亲自向她道谢。”
亚修心中涌起愧意,自昨天到现在,他彻彻底底忘记安琪莉娜还有黛丝笛儿仍昏睡不醒,更别提探望。
“谢陛下,小人就此离开。”亚修起身,施礼后就要离开迎宾殿。
奥罗伦虚弱的语调再次响起,“请留步,出于个人好奇,我有一个疑问想请教。”
亚修转身,行礼开口:“请陛下发问。”
“浇熄熔岩的,真是那场滂沱大雨?”
“这……”
“希望你能答我是或不是,今日城中有传言,之所以能阻止熔岩吞噬里谢尔,是你手上握有来自天启神殿的神器。”
“我的天,这是最新版的谣言吗?”
任何一个人亲眼目睹在东城外凝固的熔岩,都会倒抽一口凉气,那是片全然荒芜、全然死寂,失去一切生气的黑色大地。
之后,所有人都会升起同样的疑问,为何邻近的里谢尔还能完好存在?看高原的大小,别说一座城,就算一百座也都该在熔岩吞噬下消失才对。
这问题没有任何人能回答,因为所有人全被毒雾迷昏,唯一清醒的人只有亚修,且他的答案更妙──熔岩被雨水浇熄。
这种鬼话有人相信才怪,无奈亚修吃了秤铊铁了心,从头到尾都是同样的理由,完全不肯透露月牙笛的存在,造成城中流言四起,一日数变。
最新版的由来是亚修造访天启神殿的事实,被来自蓝贝塔城,认识他的人口中说出,结果传成他身上有得自天启神殿的神器。
亚修这下不得不伤脑筋,通常百分之九十九的谣言与事实不同,但他却遇到了那该死的百分之一的机率,过程虽然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偏偏结果极为类似,只差该将神器改成月牙笛。
“陛下,请恕小人失礼,这是小人无论如何都需保护的秘密。”
亚修贯彻保密决心,一开始只是怕挟珍招忌、引来麻烦,但现在露比出现,顾虑又多了一层。
奥罗伦相当失望,毕竟好奇心人皆有之,但又不好强逼,说道:“明白了,你下去好好休息。”
“是,谢陛下。”
亚修离开宫殿,到得殿外,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却发现空青兄妹在外头等候。
空青赞许的拍拍亚修肩膀,进入殿内诊察奥罗伦的病况。
芍药则随亚修而行,打趣说道:“贤者大人,可以给我一个优待,让我省去大人两字,好吗?”
亚修一楞,随即脸色大变,摇手说道:“千万别这幺称呼我,我拒绝了陛下的赐封。”
这下变脸的换成芍药,难以置信开口:“拒绝?贤者的名号是学习魔法之人可望而不可求的名位才是,为什幺?”
“这……说来话长,不想要就是不想要,陛下虽嘱咐我考虑几天,但我认为结果应该不会有变。”
芍药双眼浮现疑惑,摇头道:“你果然令人难以捉摸,世俗间的约定成规对你毫无作用,就连治疗术都能进步到那种境界,彻底打击我的信心。唉,我是否该拜你为师呢?师夷长技以制夷,似乎是条有趣的路。”
“呃……”亚修不知如何回应,芍药该是紧绷至今的压力告一段落,居然开起玩笑……等等,应该是玩笑吧?他可不想让露比有什幺误会。
“嘻,放心吧,只是开个玩笑。”
亚修真松了一口气,暗道万一不是玩笑就糟糕了。
芍药突然止步,自言自语:“应该没关系吧,只告诉她一个人。”
“怎幺了?”
“我没料到你会拒绝贤者之位,因此昨夜得知此事后告诉了其他人。”
“其他人……是宫中的人吧?那应该不会怎样才对。”
亚修了解其中的严重性,如奥罗伦赐封他贤者之位而他拒绝一事传了出去,势必损及国威,但王宫内应该没有人会如此莽撞才是。
“也对,雪灵虽看起来虽然不可靠,但应该不会如此乱来。”
“不会吧!”亚修停步,脸色说有多难看就多难看,雪灵的大嘴巴是守不住秘密的,“我、我先失陪。还有,你如果见到雪灵,请拜讬她……不,跟在她身边监视,避免她乱说话。”
“真需要这样吗?”
“别人我不敢讲,但她嘛……哼哼,我敢用生命打包票,她会在最短时间内泄漏给所有人晓得,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奢望她保密,根本是拿鸟笼来装水。”
芍药也晓得事情的严重性,粉脸色变,“明白了,我到她休息的地方去找。”
“那我找其他地方。”
亚修压下想见露比的念头,加快脚步,期望能封住雪灵的嘴,如此事被泄漏,为了不损及巴洛雅国威,他将难以拒绝贤者之位,这使他相当不安。
走没几步,说人人到,浑身脏兮兮,灰头土脸的雪灵寒着一张脸出现在眼前。
亚修心中大喜,打定主意先冲上前捂住她的嘴,再动用代理教主的权力严词警告,但想了一下,又觉得把她的嘴巴缝起来会比较安全。
亚修刚觉得缝嘴巴太残忍,关到地牢比较人道时,雪灵眉一竖,破口喝道:“闭嘴、安静、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