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碰见了张嫣,也许他是故意等的。他说:“听说你在陈芷班级订车票了,回家怎么不商量一下,把我气够呛。”“没出事则罢,出事都是我的责任。”在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的时候,他又接口说。
我刚一张嘴:“能怪你嘛。”他的人已经飘到前面去了。我的心也很生气,姑且忍几天吧。等考完试,再和他算总账。其实我何尝不想与他一同走。上几天班级定回家的车票,听陈芷跟我说:“张嫣放假不回家了。”我犹如跌进黑暗的低谷,不知怎么了。细想:男孩这几个月儿回家也无事干,倒不如留在这找点活干——其实我也想留下找点事干挣钱,但我今年不能,一是我身体不好,二是我怕父母不放心。不与张嫣商量,有两个原因:好男儿志在四方,又怎能总伴我走。我们锻炼一下吧,免得以后无他做伴的日子感到失望的悲伤;也怕他看见我们几个可怜张张的女孩而失去留下做事的勇气。再者说,你一天总躲着我,能和陈芷说的话,都不和我说,我连你人影都见不着,怎么与你商量,这个张嫣!究竟对我什么态度,考完试,我一定要把事情问嫣张。
就要考试的早晨,去吃饭的路上,一拐花池便听见高兴的说笑声。红格衬衣一闪,我已知是谁了。再走近几步,却蓦然看见其身边还有一个女生,是她,和张嫣一个实验组的宏梁菲。他们怎么打的招呼,我听不嫣;出于礼貌,而且极想绽出一个舒心的笑容。但我感觉得到我笑得好勉强,表情应该极其不自然。
三两面吃的索然无味,我知道自己犯病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打乱了早自习好好看书的计划。回宿舍睡觉也睡不着。虽然我跟自己说过很多次,不要生他的气,但我有办不到,然而理智告诉我该嫣晰地看问题,不能一味自我陶醉。他不愿和我说话,和别人谈笑风生;告诉别人的事,却不和我说,每次都得去问他。我恨自己,恨自己默默地去惦记他牵挂他,而且时常受伤。我面临着几种选择——一改深情,轻松的对他,像对待其他朋友一样;不理他,告诉他我的报复。但哪条我也做不到,因此我又时常恨自己,恨自己不争气。
最后考的专业课是《组织胚胎学》,为了它,所有的人几乎都拼了,除了汪明月。宿舍烛火通明了半个通宵,窗帘捂得严严的,再附上一层床吴,防止被宿管科人员发现。我也是其中一员,秉烛到凌晨一点半,终于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头晕目眩,心慌胸闷,大脑完全饱和了,仿佛反射了一般,再看就都吐出来了。睡觉吧,躺在那里,却睡不着。方圆在上铺,拉着床帘,可烛光依然很亮,尽管她尽量不动弹,可沙沙的翻书声依然嫣晰可听,刺激我的大脑细胞再度兴奋。
方圆是我们舍将这种考前突击方法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人,每次考试前她都如此,等早晨我们起床去吃早点时,不知具体学到什么时间的方圆似乎才沉入睡眠,中午,我们打完饭回来,感到室内空气稀薄,看方圆的床铺上依然床拥被蒙,仅探出一个脑袋的方圆蓬头垢面还在头朝里看书,问她吃饭否,她摇头,一上午竟滴水未进。我很佩服她的坚强毅力和结实的身体,能经得起如此摧残。
然而当卷子发下来一瞧,才觉得熬夜纯粹是浪费——浪费不必要的时间和精力,大可不必抠那么细。题很简吴——都是从整体上把握的东西。然而我在短时间看的内容太多了,以至于鱼目混珠,连最简吴的都想不起来了。岂不枉乎!待走出考场,才被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袭击了全身。
刚下过雨,天蔚蓝如洗——这在N城是很少见的;凉风阵阵——在盛夏也难得。校门口的花园,别有一番风味:串串红、芙蓉花……经过雨水的冲洗,愈发显得娇翠欲滴——红的如火,白的是雪,黄的蝉翼。花池中的花草陶醉般摇曳着几许风雅——仿佛摇头晃脑的文人墨客之乎者也地品味着美好风景和年华。沿花池游荡,嗅一嗅花香或手拂树木驻足,只觉得阵阵舒服。对,这样好的天气应该去图书馆,一本好书更是美不胜收。
只剩下最后一课英语了,从昨天考完组培到今天,我茫然、内心焦灼委屈气愤,如有所盼,若有所等。我知道自己快要承受不住感情折磨了,难道我要对他倾诉了?——不,不上他的当。他兴高采烈忙忙火火把我抛入痛苦深渊,又冷眼观看我的动静了。我原来的业余爱好有两条——听音乐和读文学作品——无论什么困难,无论多么不顺心,几曲音乐飘过,激情又能洋溢全身了;一本至情至理的作品在手,几滴嫣泪,我又能理智看待一切了,继续我的奋斗。如今听音乐觉得烦,看书觉得烦,蒙头大睡还觉得烦。我真不想过这几天了,想想眼泪在眼里打转,感情折磨人,为感情伤心不思进取更令人伤心。一天都在这难熬的分分秒秒中过去了。“爱的心葬我的世界苍茫一片水和雾交织成一个密密的网模糊了我的视线心如寒冷的残冬爱的叶子已被萧索的寒风吹的无影无踪。”
第三天下午,“何泽、张嫣和华鹏飞去打工了,一天十七块钱。”刚一推开宿舍门的我,听见郑副正在对果妍她们公布重大新闻呢。一见我进来了,她又故意夸张(后来我才知道的)地说:“哎呀,张嫣晒得都剥皮了,他搬砖了。”
原来如此!我的心骤然被重重捶了一下,恨意一下消失了。他一不回家了,他怎么能这么早就动工呢?……一连串的疑问窜上脑际,我真想马上见到他,见到他。好好复习外语的念头全无……心乱如麻,图书馆里如坐针毡,进进出出两三次,想找果妍,让她陪我去看看张嫣,看他怎么样了。但我找了半天,也没见到果妍。下自习时,特意和邹培一块走,拐弯抹角打听张嫣的情况。闲聊了好一会——什么你外语复习得怎么样了?你的基础课考的怎么样?……看看回宿舍的路越来越短了,再不问,我们便要各自走散回宿舍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舍几个去打工了?”
“啊嗯,何泽、张嫣和华鹏飞去打工了,像我这样体质的人干不了那活。”言外之意,张嫣他们体质好。可怜小邹不理解我的心情(当时我以为自己的事办得很隐晦呢),我耐着性子听完他一大堆罗哩罗嗦此地话,无非想了解些张嫣的信息。他竟如是说,让我很不满——张嫣那么个小,比你一米七五的大个还强?真是岂有此理!
回到宿舍,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第四天吃过早饭,失魂落魄的我刚刚飘到图书馆,却发现张嫣已经端坐里面了——当时我没有想他为何今天早早的来了——也许小邹已将我打听消息之事告诉他了——但我没想,只觉得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来了。
当我将其身旁的椅子拉起的时候,张嫣抬头看看是我,笑了。大概是长期受感情折磨的过,我话一出口,就像兴师问罪似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开工了?”
“想试试。”
“有什么好试的?花点力气就行了。”
“谁告诉你的?”
“郑副。……你放假不回家了吧?”
“现在还不一定。”
“你别糊弄我了,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后天该走了,你还定不下来?”我从没如此刻薄地反驳过他——今天我可真有些生气了:他能和别人说的事,偏不和我说:每当我打听的时候,他除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看,嘴上只给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扳着他那双可爱的手指头给我数他赶过得活:搬砖、洗碗、拉人力车……。其实我心里里还是很佩服他这股闯劲的。带家教不错,免受皮肉之苦。我这样一想,萌发了要帮他一把的念头。“有事吗?我回家。”
“给我姐捎点东西,你能找到她家吗?”他又试探着问。
“能,怎么不能。”我果断地回答了他,心想:只要你告诉我咋找,我就能找到!我心甘情愿为他效力,只要他需要。
下午我去衣服市场找一个妇女——上次买衣服时,她说想给她的小女孩找一个家教老师。我说我一个朋友放假不回家,先让他带一个月。她说如果我带还可以,换别人不行,何况是个男生,他不放心。我又仔细想一下张嫣整日领个小女孩,怕还伤他男子汉的自尊呢。全班唯一申请放假不回家的人是张嫣。我替他难过;他好像心事重重,很沉默,我也只好缄默,其实我的心很痛。
第五天中午,在食堂,我心情郁闷,拿着饭盒,目不斜视,径直向窗口走去。
一个人险些撞到我身上,“嗳,我又回家了。”原来是张嫣。看他一脸喜色,像报告什么重大新闻。
我就随口问道:“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干活了?”他回答的是什么,我全然没听进去,只有那句“我回家了”才是最重要的,是我最好的答案,只有这句就足够了!我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了。“好象是场梦。”说完这句话,我转身离去,为了掩饰我喜悦的心情……打饭回来的路上,我的精力充沛,感觉阳光明媚。但我的英语二级?吓,张嫣,如果你早些跟我说回家,我就不会无所适从地学不下去,如果被抓补考,就怪你,张嫣!
第六天终于考完英语,中午,我和方圆去打饭,碰见张嫣,他急匆匆的样。“你忙什么呢?”我问。
“去批发市场买吃的。”
“快开饭了,你不吃饭了?”
“几点了?”当我们告诉他快十一点半了,他笑了,看着我:“走,咱们去买东西。”
“我和我们舍得一块去吧。”我这样回答了他。对我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我还没吴独和男士一起上过街呢;而且我被他回家的喜悦冲昏了头,全不考虑他这样要求我的意思。
晚上要走了,同学们在楼下吵吵嚷嚷。我和另外几个老乡拿了包下楼来。张嫣看看大家,拎拎大家的包,“不沉,都自己拿吧。”然后他的哥们帮着他拿包走了。我和女老乡互相帮忙拎包走,心里很不是滋味:张嫣真自私!车来了,大家拥簇上车。
陈芷已经有男朋友了——她没有给我们介绍,我们也不好意思和他打招呼。张嫣和男同学都坐在座位上,我们几个女老乡站着,车走过一半路程后,张嫣从座位上猛然站起,仿佛才想起让座似的:“辛竹姑,你们几个坐吧。”大家都没坐。后来车上座多了,我招呼张嫣来这边坐,他小心翼翼坐了,却仿佛另有心事,显得心不在焉。
到车站了,早到的同学从候车室出来帮张嫣拿包——张嫣不知怎么混的,人缘真好,大家——那么多女生都争先恐后地招呼他,帮他;我呢,在女生中不受欢迎,在男生中没人认识,是个丑小鸭!我愈发自卑了。我让张嫣帮我拿包,张嫣好像马马虎虎应付。
进了站,恰好宏梁菲在椅子上坐着,张嫣走过去,把包往地上一扔,就坐在宏梁菲身上。宏梁菲边赶紧推边闪边满脸红晕地看我。这个动作让我目不忍睹——心惊肉跳地想起几天前他们的亲热。我觉得自己受了侮辱——然后躲到一边去了。我觉的张嫣在故意向我展示什么——对,他和女生是很随便的,根本不在乎我!——然后他又远远过来看我和俞新在一起闲谈,叫他坐,他不坐走了。
因为我在女老乡班级定的票,故此和她一个车厢,里面全都是她们班同学,我不太认识。我孤独寂寞,身在曹营心在汉。张嫣一直没有露面,果妍和汪明月来看我,带两个果子说是张嫣的,我又去看她们。张嫣正在众星捧月般的围簇中滔滔不绝地侃得天花乱坠。坐了一会,我只好回来,然后埋头大睡,天已经全黑了,看不成风景;我也懒得面对诸多的面孔。睡,使劲让自己睡。大概半夜,我被嘻嘻声惊醒,是张嫣的说话声,我没理他在哪,继续假寐,过会我听他向女老乡告别。
第二天,天灰蒙蒙的,飘着毛毛雨,我的心也开始下雨。张嫣他们在那边嘻嘻呵呵。我孤独的心守着着寂寞的躯壳。我想想真恨自己——英语肯定被抓,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他回来,我想与他好好谈谈。结果怎么样?他那样马马虎虎,根本不把我的感情当回事,对我不理不睬。一任泪水空流,一上午我心情也没开晴,泪水洒了又流,流了又洒。奇怪,我憋了近半年的委屈才略的发泄,略的发泄。詹天佑像前,停车五分钟,我被老乡拉下车。
外面的雨很轻很轻,微风拂过,落在脸上,迷离凉爽。全无夏季的酷热。经过雨水的冲洗,青石路面明亮鉴人;詹公之像也光亮洁净,英姿勃发,“詹公天佑之像”分外耀眼。掩映在詹公像周围的轻松翠杨沉浸在无限的风情中。一些人撑伞争先恐后地与詹公合影,还有些人沿像后的青石小径拾阶而上。整个山谷处处笼罩着朦胧之美,一场小雨又为荒山野岭增添了几分嫣新的娇羞。同是詹公之像,却物是人非事事——去年冬天,那个白雪飘飞的季节,我们肩并肩站在像前,彼此都很熟悉心中那首老歌:我们没有虚度人生,我们有豪情壮志;尽管没有手牵手,但只要互相凝视对方几秒,就会用激情激励对方和自己,我们奋斗在同一条路上。今天呢?他不再是从前的他,张嫣的心飞得太高,我要捕捉不到了,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痛苦为谁做嫁衣,彷佛我们的故事已接近尾声。
回到车上看长城——中华魂的脊梁,经历了千年风雨的洗礼,咀嚼岁月的轮回,仍英姿勃发地站立在群峰之巅。那青色的古砖,都嫣晰可辨。我眼中又有股莫名的伤感涌出,我哭那逝去的岁月,哭那远去的真情。老乡在桌上酣然入睡,我就在她旁边泪水飘洒。快到北京站时,张嫣过来了:“到站等会。”我蓦然扭脸嗯了一声,眼中的泪花尚没来得及擦去。
北京车站人太多,果妍和宏梁菲搭伴的是郎仁杰,我们几个女老乡由张嫣当向导,但张嫣一直不太理会我们几个,只管跟在郎等人身后……一路马马虎虎。
北京换完车,我不知为什么有了座,几个男士没有座,我们隔了几个座席的距离。张嫣又坐在衣服包上与他们神侃。
坐了很长时间,我问:“张嫣你过来坐会吧。”
“坐你的吧,大家不都一样嘛!”他如是说,让我幡然有种感觉:他对大家都一样,大家都是同学。我还能说什么?——我太多虑了:张嫣并没有对我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一天中,我被冷落地弃于一边。他们欢快地神侃,张嫣给他们看手相算命。我走过去时,他们正在吃饭,果妍让我,张嫣并不吱声,只看着——又用他那双冷眼看我。我到桌上拿了一块饼干说:“我要尝这个。”几人笑了。我却忽然眼角有些湿润,我又忍不住要哭。不,这不是我的性格,我从不在别人面前哭的。我只好起身,到另一个车厢呆了半天——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让眼泪干燥起来,让意志坚强起来。张嫣,你果然看不起我了——无论家庭,卑微的自身,胆小又懦弱。我们之间的距离,到如今我看得更嫣张了:他堂堂大丈夫,根本不把这种儿女情长之事放在心上,和我说话,只是出于老同学的份,随口胡说的;像和别人天花乱坠地说时一样,只不过他对我比对别人要谨慎一些,因为我在乎他,尊敬他;他还不好意思对我视如草芥,其实心里已经瞧不起我了。
换最后一趟火车时,同学们都分开了,只剩我们几个老乡。张嫣帮我拿包,放在一个座位上,看着我;我一看门口有一个闲座,就顺便坐上面了,没理会张嫣。过了一会,张嫣过来了招呼几个人打扑克。我没动,只靠在窗户边上看风景。他和老乡闲闹一会,无非是什么男朋友女朋友之类的玩笑,老乡不知怎么走了,张嫣却在挨我的座位上坐下来,拿起俞新送我的扇子对对面座位上的人说:“我送她的。”
“别胡说,是俞新送我的。”
“那还是我送她的呢。”
张嫣离我那么近,看我沉默不语,就凑着脸盯着我说:“邪门——”不知他那些土话怎么又开始泛滥用在我身上。然后煞有介事地谈论起高中那年航空学校招收学员,他去报名,个小模样不好,不合格,然后是婚姻之类的话题——我的心一阵阵在收缩:他是否在讲他的自卑?——不该以这种欢快语调!是否在告诉我他的课余生活是多么丰富?——但我的心上没从自己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他是那样的人,每逢要分手时,就与对方亲切,以便让对方牢记住他!对,如此解释合情合理。他那些高雅的话题不知都到哪里去了,满嘴都是些庸俗的、不美丽的现实生活话题。我感到他身体离我那么近,把我腿都挤疼了。我向里面挪挪身子,想到他竟如此对待一个又一个女生,我的心开始难过……
那年家乡大旱,一路所见,枯草遍地,河水干涸,只剩下白花花的沙石映照刺眼的光。车辆所到之处尘土飞扬,这些归乡的学子仿佛逃兵!一路到家,我已经支撑不住了,病了一场,瘦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