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气候无常。有些闷热,忽刮一阵狂风,几个尼绒袋飘卷,灰尘扑面,街上寥寥行人难睁眼,只得低着头,手放裤兜里。
李俊背着风向,街口饭馆勉强吃了碗水饺,得意着“漱漱“抹嘴。无论怎样的形势,怎样的艰险,他总是这样不拘一格,放荡自在。也许,这就是大人物处变不惊的本性,透着男性的刚强魅魄。
站起了身,吃饱了肚子,总得找些事儿来做。去菜场改造的赌坊看看,那里头可热闹了。只要你还有点本事,就一定不会错过这么喧哗之地。
另外,这几日确实有事。大幕风起暗涌!前些时,所有商会代表秘密集中开会,均叹此下必无活路,暗中预备起事,集结所有人马与洁玲的飞鹰帮一决胜负,拼个死活。好比整日穷酸,遭人蹂躏;也就愈发思念从前的太平,富庶。这样一议,人人奋勇,擦拳摩掌,附首接耳着相呼应。李俊只得劝说,敌方势大也远盖各商会,就算加上绿林各路豪杰,与眼下的“飞鹰帮“也未必能拼,只得败回。诚然这样,飞鹰帮元气伤损也不小。但最后,消没的还是常收的经济与实力。人民更加苦难,悲痛。但一个老代表当即不悦,冲李俊道:“哼!那也好过任飞鹰帮日益壮大,拼,或许还有条活路。”众人愤愤而去。李俊一人惆怅。
他如今只是想趁商会未起事之前,渗入赌坊,盘根清楚“飞鹰帮“底细。飞鹰帮最显眼的有三大盘口,菜场赌坊,和张铁门并连着砌建的“飞鹰第一庄”,这可是他们的总舵所在,其次便是怡红楼。而怡红楼最为怪异的是那名叫做“刘洁“的奏琴女子,李俊夜夜如期而至,未曾俘虏佳人,反被其魅术所依,闲来也会思念其美,更感对方高深无比,却又探不到底细。
李俊和张锦有协商。一个混入张铁,一个潜进怡红楼。张锦日前行踪暴露,这几日闭户不出在养伤。但赌坊却闹得沸沸扬扬,乌烟瘴气。李俊便只有亲身一试,由赌坊入手。他已打听出赌坊是由“窦明为“掌控的。窦明为也是常收赫有声名的脚色,关于这人李俊倒还是听说了一些。
“漱漱“……赌坊内阁的包间僻静,高雅,传出妖媚侍女洗发扑克的声音。如果这个江湖,你有一些本领,于赌,你最好也学一样。扑克,对李俊而言并不陌生,甚至十有把握。
侍应见他衣装华贵,也认得其身份,热情招呼入座,递了上好茶水。李俊见桌圈各人均有身份,校董侄章瑶,林业局副张小剑,食品店老游和商会代表李富等贵客,或双手搓着牌,或悠闲靠垫、神态高昂,或踌躇不定、目态深思着,或踮钞丢入桌央的。
八九十来铺,李俊神色悠然,盖了把扑克,仰头于后,环望一圈。他面前叠四方体一杳钱数,如同一件厚实的钱颜色有条纹的匣子。周边几人妒忌地瞅了瞅他,输者有不忿。
这时,趄蹴行进一人,醉熏颠倒着,样子颓废,飘散出幽微酒气,但骨骼健朗,行步虽不稳但又显见得扎实、强悍。李俊还未正眼看他,便识得是张志。此人擅武艺、又权贵带有两个门侍,故无人敢寻衅,只得掩鼻稍作回避,又不敢明着表态,面上还去奉承“志老弟可好?玩几铺?”
张志当即坐定暗角空位。这位置似乎特地因他而留的,昏暗且有些潮,以风水来说是背手气的。别人一来不敢招惹他,二来也信风水一说。张志倒不介意,似乎坐成了瘾,久不更变。尽管他每次会输去许多钱,但这钱并不会使他心疼,到晚些他又趄蹴着走,什么也比不了他心中永恒烙印的伤痛。
女侍识趣给他也发一铺。他整个上身倾在桌板面,痴滞地揉弄开牌角。唯有斜角座的窦明为轻蔑地一扬嘴角,高傲的神态。窦明为是在张志之前进来的,也是在李俊赢下第六铺时。他的位置与张志截然不同,背着墙,并在耀眼的吊灯正下,敞亮如室外晴天。果然,他一上桌全力对李俊实行封杀,以致李俊这几铺显得很吃力。
但张志一来就不同了。也就这时候,李俊才知道,张志与窦明为是不合的。不仅神态各相鄙夷,牌场上相拼激烈。张志一铺输七千,迫得窦明为照押,赔了四千,让李俊一网收。
渐渐,窦明为极感不悦。如果一个人潦倒、不自爱,但又很有实力,你最好离他远些,因为不爱自己的人往往对敌人会很残忍。窦明为当然明白这道理,以致屡屡吃亏于张志,只得闷不吭声。
倘惹翻张志,以张铁门在常收实力,随手可挑了这赌坊。于是,窦明为暗地向洁玲汇报这一情况。洁玲一时也无良策,只教窦明为尽量忍让。
赌牌,毕竟也是个靠运气的绝活。而况,在赌档,整个过程都在窦明为的策划当中,他又另安排了两个“千手“入座。李俊侥幸与张志联手,得赢一些。但张志却输了不少。
胸闷得有些燥热,口干。李俊身子往前一探,拿了张志的酒罐,咕噜抿下几口,道:“好酒!”
张志萧瑟的脸儿忽而笑了笑,趁李俊放下酒罐,他拿过又仰面灌了一番。
二人胡聊一些话茬。张志推出面前钱杳,还差些数额,摸摸身已没有。李俊便丢一杳补上。他又换了位置,与张志坐邻,把钱一挪,会意一笑。
张志没有抗拒,木然拈牌,不觉间已当李俊为朋友。他忽然想起一位从前的朋友,不觉又猛灌一回酒,那是燕林,被害死的燕林,他忽然感到罪恶,瞬即岔开思想,专注着牌面。
对李俊突然来的这个朋友,他忽而有些害怕。从某些气度来讲,李俊与燕林是相似的。
三、五铺以后,不知是喝高了,还是另有心事,张志拿着随侍买的又一罐酒,踉跄起身,便要告辞,对李俊道:“下次再还给你。”
“不必。反正我也没输掉本。若非你,我也赢不了。所以,这钱本身就是我们共同赢得。今番输去,哪有还不还的?”李俊也起身,接着道:“正巧,我也不想玩了。一起出去吧?”
张志出了街,就摇颤着身子,蹒跚下了街。
李俊自然越去了怡红楼。
可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而且还发生得那么突然!
当李俊还蜷在温软的被窝,一条赤臂坦露在絮上,任阳光从四合高楼的窗缝和煦地耀进斑光点来;当张锦坐在院中树下的石台上,聚合练气,一跃而起,手持七、八尺长空心铜棍,挥洒自如,霍霍生风,叶儿瑟瑟摇摆。
张锦有两根约两尺长铜棍,连扣着锁链,常别束在左裤腰上。两根铜棍可伸缩一倍同等长,以锣纹相接成七尺余长,相当稳固。舞动时,尺余锁链于管心内晃动,“乒乒“作响,更令对手恐惧。李俊擅于用剑,而且是一把伸缩剑,同样别束在左腰。剑柄三寸,露着五寸剑锋,剑锋连续吐出几节芯片,约三尺来长。
李俊的“萧十剑“共十式,招数凄厉而令人瑟缩,寒袭逼人,励中毒辣,常迫对手无可退渐感丧命,此剑法快捷、繁杂,显高深。它与张锦的“锦龙棍“旗鼓相当,锦龙棍根据张铁棍法要义,由张锦改编,棍法更加锦绣,魄力,威猛!见过这两样功夫的人,都叹而生畏。但终究见过的人并不多。
晌午近,下街忽然荡起吵哄哄一片,震天喊地,数千各类声音混杂。
李俊心知不妙!一骨碌翻身起,披装草率穿鞋,出廊一看:整条街所有铺面尽数闭着俨实的门,不小人从阁楼探着观望。不远的正街两帮人正迎着相互厮打,前后推攘,攻击着。极为凶猛!来来往往惨叫声不绝……
李俊认得是商会一伙,从赌坊冲下的一帮人正由窦明为领。窦明为已连连毙伤商会数十余人,斗意酣畅!正见张锦跨奔街而去,长铜棍迫得窦明为逃窜往人群,在这熙攘的分不清敌我的格斗血腥中。
李俊跨栏下街,疾奔过去。
商会的人集八百余众,六位统领,议了半日,在会长李义率领下,浩浩荡荡往张铁寻衅。张铁门侍还未来得及入庄禀告,商会中人气焰嚣张,人人愤慨,直闯入庄内,一片打杂、损毁,殴伤人命。张铁乃武宗世家,哪吃得这口恶气,人人提了兵刃,杀将而出。商会自是不敌,胆弱者纷纷往外退出。
却不料,从“飞鹰庄“上又涌出数百飞鹰帮徒众,与张铁门形成两路夹击。商会战败惨重,大部份人陷困脱逃不出。百余人幸免逃于正街呼救,不料又迎上窦明为大批人马。一时狗急跳墙,样子十分张皇。
李俊当即拔剑而出,一招“萧风挽狂沙”,却见那剑光噬人,袭卷四处,人人感自危,惧从心来。许多商会的人认得是李俊,纷纷退到其身后,缓出气来。
敌方不料这是何许人?旦见他武艺这般诡妙,高强。于是,渐渐都往后退。李俊再起“萧丛漱漱”,窦明为的人马两际溃散落开,许多人受剑伤而倒。
商会百余人随着李俊,壮了胆量,一路迎上与飞鹰帮战至一团。被困的商会中人得以解救,却因过伤大半。李俊大呼:“大家快撤!”
张铁门人很快追上,毙伤一片。李俊碰巧敌上了海飞,海飞无意伤亡过多,假意寻伤掠倒。
窦明为敌不过张锦,且迎且退,身上多处负伤,延喘,仓皇。张锦一式“锦龙问路”,棍头直点而来,其势凶猛。却见凌空跃入一人,二指直袭张锦面门。张锦收招,凝望,金色鹰冠透着幽深精湛的双眸,诡秘而令人感到可怕。
他上一回没有直面与她相对招,这一回看来避不了了。张锦环棍往上一璇,“飞鹰“倒空一腾,落足于地,扣指一弹,竟射出几枚微细银针。幸得张锦眼贼,哪里还敢大意,挺棍一拨,硬将几枚细针打散而落。”飞鹰“犹如灵狐,身子一转,两指扣住棍头,左手疾点张锦前胸。
早前听说飞鹰有一绝技……灵犀一指,可使两根手指钳住一切兵刃。张锦一贯自信改良后的“锦龙棍“威力无比,却不料对方两根手指能以相制。当下生些怯意,又不敢懈怠,徒手与她相拆十余招。棍子仍是扯不脱。等她再攻而至,张锦索性一招棍梢。”飞鹰“一掌劈在棍上,踮足腾起,一脚踢在张锦胸口。
张锦双手横卧于棍,退倒几步,胸口一闷,嘴上涌出血来。
“锦龙棍,你的死期到了!”却是倒于一旁的窦明为愤愤而道。
张锦环棍一绕,挺向“飞鹰”,道:“还我哥哥命来!”
洁玲心下一惊:张迪是你哥?但又想:当日他曾入侵我家,害我受辱,我杀他也是理所应得。却还要还你些什么理由。
当下与之相战,二人愈发猛烈。”锦龙棍“虽然是很强悍的武功,但终敌不了洁玲。眼见洁玲便要趁势取了他性命。李俊挺身而起,“萧十剑“之“萧意凛然”,强大的迫力笼罩于洁玲。洁玲身子一缩,撤回招数,瞅了李俊一眼,有些讶异,瞬即又坦然地迎开招数。
起初,因张锦受了伤,二人联手仍感吃力。但张锦毕竟是硬悍的骨头,恢复得也快,愈战愈勇。”萧十剑“与“锦龙棍“是大幕境内极罕见而且高深的武技,不多时,迫得洁玲竟落于下风。
窦明为见状,勉强起身,狡诈着想从后偷袭重创张锦。哪知张锦早就洞悉其诡,故作不见,待他一近前,突然回身蹲屹,挺棍直捣其喉。这一招着实不轻!窦明急捂其喉,浑身颤抖,似抽搐。
洁玲愤愤然,挺身而跃,直奔入了“飞鹰庄”。
张锦,李俊疾追而入。
商会的人,多数被毙。幸少一部份,得海飞故意放纵,逃脱而去。海飞又挥令众人,退回张铁门。窦明为的人马,见头领惨伤,相抬着也撤了。只有飞鹰帮的余众入庄对张锦,李俊实行追杀。但这些人武技平平,搜罗了好一阵子也未见其影。
张锦和李俊,将王洁玲迫到一所狭谷口,二人尽技施展,明显得将要索了洁玲性命,除这一祸害。
哪知刚巧将洁玲击倒落地,张锦欲点棍疾袭,忽然跃入一人,目光威武,嘴际短腮。却是张志。这人颓唐,此刻却又显得英武。
“帮我杀了他们。”洁玲因为受了伤,话语间咳着粗重。
李俊愕然望将过来。张志道:“你们最好快走!因为我不想将再杀害我的朋友。”因为这时洁玲已然站起,稍作修气,便要再战。
张锦不忿,欲冲前再斗,被李俊相拉,劝道:“快走!”李俊拉着张锦,跨步匆匆逃去。
张锦自在榻上运功调息。
李俊本来想再去怡红楼,对那痴情的女子一诉衷肠。他此番回大幕,这里乌烟瘴气,很不太平,令他有了无数的杂感。杂感,就会使人感到寂寞。他本来想到怡红楼,去对“刘洁“诉说这连日来的悲凉,与心绪的一些感触。
他本来一直劝勉商会的人不必妄动干戈,凭他与张锦足以将“飞鹰“消灭掉。他以前一直高估“飞鹰“的武功,可这一次的联手证明了,只要他和李俊联手,就一定有机会刺杀“飞鹰”。但是张志?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那么坚定地护着和臣服于“飞鹰”?从海飞的态度看来,大幕的穷寥是张铁门所不情愿的。
政府呢?面对这千余人的众殴,政府又是个什么态度?张德彪不问,想必市里头也将斥问过来,他们又将如何以对?
要尽快解除掉“飞鹰”,还大幕一个安宁。想必这是所有人此刻的夙愿。
望着天际一颗昏暗将逝的微星,他忽然地感觉到:“大幕飞鹰“这个名号将在不久殒灭于大幕常收。李俊是个靠感觉的人,很多时候他的感觉都十拿九稳地应证了。这次,也将不例外。
他去了赌坊。他最终想去看看,窦明为到底死了没有?这是除了那鹰冠“飞鹰“外,唯一一张袒露被人鄙夷的面孔。如果没死,李俊倒也想过上去补一剑。
其实,李俊闪乎地感到,一切的摧毁根源将从窦明为这个人身上开始。果然,不久以后,他就应证了。
当他矫捷地奔过赌坊侧的深巷,跃上高墙,却见瓦顶上又有另外一人。借着隐暗的天幕,他依稀看清那人脸孔,专注而且刚强,竟是张志。他显然掀着瓦缝,正痴神在瞧着什么。
李俊把头缩在檐下朝孔往内探看,竟什么也没有,唯有一堵白涮的墙。但他明显知道张志一定因为看到些什么,才那种表情。”攸“地一闪,他知道了内阁定有密室。他便犹如一只壁虎,蹑手蹑脚,轻爬着往前。张志的立场不定,万一惊扰了,和窦明为联手,没准他“萧十剑“先从此消逝掉了。
李俊终于看到了这画面。暗室的门竟是由长柜在外掩着,另一边也靠着实壁。只有高檐下有一排小暗窗。一张华贵的新褥绣着花纹图案,淡绿色的绸。鹰冠女子平摊两掌,与窦明为相对。二人正闭目运功,走气调于内伤。
那窦明为果然受伤不轻!着了“锦龙棍“致命一击,也非得这鹰冠女子内力高超,得以输送,保全此人。窦明为蓄自身之功,又得外力相扶持,不多时已冷静下,气血恢复不少。
李俊哪肯错此时机?正欲破瓦而入,突施奇袭,就此结果这二人。不料左肩被一强大劲力所制。回首方知是张志,他竟在何时发现了自己?
他显然不想自己伤害室内之人。须知那二人功力正在融汇,此刻决不可以分神走岔。但李俊并没有把握胜不得了张志。只得眼睁睁见窦明为舒缓过来。”飞鹰“走下了榻前,静立稍息。
“你还是要救我,是因为我对你还有作用?别无其他了么?”窦明为乞怜的神色。
“飞鹰“不语。
“那张志根本就是个废人。‘飞鹰’燕林也死之已久。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一直爱护着你呢?”窦明为迫切地说。
“飞鹰“没有应答,反而问道:“那两个人,是什么人物?”
窦明为道:“‘锦龙棍’张锦,他是张迪的第五个弟弟。‘萧十剑’李俊也很有来路。只是这二人一直在外地发达。不曾想,竟也悄悄地回了大幕。想必是冲着我们而来的。”
“飞鹰“气色见红,挪开了暗阁的门,出到外间,飘然离去。
李俊想劝说张志些什么,但发觉他什么都知道,而且神情落寞,便什么也不再开口,二人分道而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