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当鸡叫头遍的时候,巴婆就在黑暗中将三爷爷叫醒催他上路。当他穿着破旧的撂满补丁的棉袄,背着还装着几个油饼的包袱,在黑漆漆的寒冷的清晨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家门时,他的心里充满了悲伤的感觉。这一次比以往哪一次上山打柴时都起得更早,以前上山打柴是为了生活,而这一次他是为了逃命。
  三爷爷离开家门不久,保丁就领着保安团的人找上门来。那时三爷爷破旧的棉袄又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寒霜,他正脚步匆匆地行走在他多年来千百次地行走过的通往山中人家的路上。那时候人们相当地纯朴,平原上的人家到山里打柴或是山里的人家到平原上的市镇赶集或是干别的什么事情,只要你渴了饿了随便走进哪户人家,说明来意,都会受到主人热情的接待,喝口水吃点干粮都不在话下,只要你不急着赶路,还可以坐在人家屋里歇息一会儿,主人有空的话会陪你抽袋烟,聊聊家常。虽然那个时候战乱频扔,但人们从心里上却互相感到都很和善亲切。平原上的人躲避灾难时都会跑到山里,就像三爷爷这次躲避兵役一样,在山里找户人家住下来,为人家打打柴干干活,人家管吃管住,随便呆多久都可以。
  保安团的人进门后问巴婆要人,巴婆望着这群乌合之众装作很纳闷的样子说:“人不是昨天早上跟你们走了吗?”保丁不耐烦的说:“你少说废话,他跟我们去部队的时候,走在半路趁我们不注意跑回来了。”巴婆于是明白了似的说:“可是他人没有回来呀!
  保安团的人根本不相信,他们在家里看翻箱倒柜地乱找一通,将家里翻了个乱七八糟,临走时他们悻悻地说:“限你们两天之内交出人来。”
  对于这种类似于猫捉老鼠的游戏,那时候村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不时地轮番上演,其中的规则大家都已口传身授地非常的熟悉。于是巴婆不敢再有丝毫的马虎,她立即动身出门穿梭于很多村庄之间,四处找亲戚们借钱。其中几个村庄的亲戚们非常的遥远,以至于她从别的亲戚家里出来赶到那里时已是深更半夜,人们对她瘦小的身影孤身一人于漆黑的深夜中出现在他们的门口没有感到过多地吃惊。他们在刚刚劳累了一天之后,在才睡下不久的睡梦中被她的孤独的敲门声惊醒,披起衣服下炕出屋站在黑洞一样的庭院中,通过简单的问答确认了她的声音后开门让她几欲冻僵的身体进来。在她的身体还未暖和过来还饥肠辘辘,和他们为她做简单的饭食之前,她已眼含着热泪将自己的唐突的来意诉说了一遍,大家都深感同情,表示将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予她帮助。因为这样的事在他们的身边几乎时时都在发生,他们早已耳濡目染,大多数人家也早已身有体会,大家都是在这些灾难中互相接济帮助下渡过难关的。他们给予了巴婆应有的帮助和安慰,于是巴婆不再伤心,她用衣袖擦去借助暗淡的油灯闪闪发亮的不断滚落在衣襟上的泪珠,破涕为笑,此时肚子不断发出的“咕咕”声提醒了她,她吃下了他们刚刚做好的热气腾腾的饭食。此时随着村中不远处沸腾的狗吠,孤独的鸡鸣声的渐次响起,她感到了一整天奔波的疲累,就与他们一同挤在火热的大炕上作短暂的歇息。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巴婆就已在寒冷的漫天迷雾的冬晨返身回家了。此时她身上藏掖着比平常出门时携带的多得多的现款,那都是用来救命所必须得到的数目。因此远方的亲戚家不得不派了家中最强壮的男丁跟随着保护她回家。
  在走上了高高的塬坡,远远地看见在已如水波一样退却,温暖的夕阳下稀疏的光秃秃的树木掩映下的村庄的时候,巴婆让跟随她远道而来的比她小两辈的强壮的男子回去,因为他还要走上遥远的归途,恐怕还得于深夜到达。但强壮的男子一再推辞,还是很负责任地跟随着她,直到走到我们村的村口通往我们家的那条大路上,已能够远远地看见我们家的院门楼时,他才在巴婆的再三恳求下不情愿地离去,甩开大步“噔噔噔”地走向远处,他有力的步伐颤动着大地,在空旷的原野上空飘散,直到温暖的夕阳渐退后寒意不断地袭来。渐浓的灰暗掩没了他走在远远的土塬坡上的孤独的身影,此时村中炊烟混合着烧炕的浓浓的黑烟在天空中被寒风肆意吹散,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村中家家户户每个角落都能闻到一股股浓烈的烟薰火燎的气息。
  巴婆转身走向了不远处的我们家的院门。此时她的心中充满着英雄归来般的胜利和成就感,尽管她又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但她的内心没有丝毫悲伤忧愁的感觉,相反她的内心被巨大的莫名的喜悦所占据。致使她欢喜地脚步轻盈,她感觉自己就像充满阳光的怒放的花朵一样在寒意和黑暗逐渐加重的冬天的傍晚中独自飘行。
  当保安队再次来我们家吵闹寻事的时候,巴婆非常沉着地拿出了他们所要求的钱款,他们自然满心欢喜,但保安队长还是故作镇静地训斥了巴婆对于子女的管教不严后领着他的一帮乌合之众扬长而去。我们家虽然因此又背上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它比当初捐钱买一个抽丁当兵的名额远远要高出很多,但事已至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有的人家没有钱财,他们的家人就得远远地在外四处漂波,永远不能在我们这一带的乡村中出现,因而在外饱受流离之苦。即使那样,他们的家庭还得隔三岔五地受到保安队的骚扰,接受他们翻箱倒柜的所谓的检查,因此打碎的锅碗瓢盆,坛坛罐罐以及所讨要的跑腿费和抽烟喝酒的钱财,也不在小数。有的人家在刚开始时不知其中的利害,将逃回的家人按要求送了回去,结果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受到了极其严酷的毒打,打人者的手法极其讲究,虽不至于致残,但往往都会让那些他们认为极其不老实的家伙毙命。那些因此而失去亲人的人家,感到了愤怒而又无可奈何,他们对自己当初的鲁莽感到悔恨和自责,常常因想起那些往昔生龙活虎地生活在自己身边的青春的亲人因自己的处置不当而躺在阴暗潮湿的地下沉睡着腐化时,他们就泪流不止,悔恨难当,他们因此而常常寝食难安。即使在短暂的梦中也会出现他们的亲人们饱受磨难,血流不止的身体,他们在层出不穷的拷打中哭号讨饶,但没有人理会他们,代之以更疯狂的一轮鞭打。他们想代替他们的亲人们忍受拷打,或是愤怒地想去夺走那些打人者手中的刑具,但是他们迈不动腿,举不起胳膊。很多人在这种痛苦的压抑的睡梦中惊醒,面对着黑夜哗哗地流泪不止,一直到天色微明。从那以后有的人在悔恨忧愁中死去,有的人却在愤怒不恭中仿效古老的故事中的人物,占山为王,落草为寇。
  不久以后,巴婆托本村上山打柴的人将三爷爷从他躲避的山中人家叫了回来,保安队的见了他如跟见了没事的人一样。但是时间不长,我们家又有了抽丁的名额,三爷爷也又一次当了兵,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能逃回来,因为就在他不停地寻找着机会准备逃回来的时候,在某一次战争中打仗的间隙,他们的部队起义或者向解放军投诚了。这样,他就被编入了解放军的行列,在其后不久的抗美援朝的战争中,他成为志愿军的一员,随着部队开赴到了朝鲜战场,在其后的几年中足迹遍布了朝鲜的山山岭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