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从从西安调回本市工作之后,他上下班往来本市的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依然要起早贪黑地依靠步行,坐公共汽车不但对他乃至对我们全家来说,都是十分奢侈的事情。我父亲曾经将我们全家人带到城市去玩过,那是坐公共汽车去的。当那站立在马路边茂盛碧绿的树木成排地向闪闪发光的车玻璃窗后面倒去,凉爽的风儿从微启的车窗吹进时,带来了碧绿枝头树叶儿的喧响和小鸟儿的欢唱。浓重的树影和灿烂明媚的阳光在车厢内不停地交替变幻,一种如摇篮般轻微颠簸震荡的舒适的快感在体内轻轻地弥散,那是一种令人难忘的令人陶醉的美好感受。
  后来父亲终于有机会下定决心买一辆六、七成新的旧自行车。买新自行车是要用自行车票的,一个单位一年也发不了几张票,而且都让领导送给关系户了,像我父亲这样不善和领导拉关系的人根本不可能拿得到。为买这辆自行车,父亲东挪西借地凑了180多元钱,花了和买一辆新自行车一样的价钱。就是这样,父亲并不感到吃亏,而是感到很高兴,因为这样的机会毕竟也是非常难得的。
  旧自行车是人家托街上的一个修理铺卖的。那个修理铺不大,夹杂在宽敞明亮的供销社对面的食堂和理发馆旁边,显得低矮而狭小。它的里面只有一名一条腿有些残疾的修理工,长着红红的酒糟鼻,为人们修理蒸馍时不小心烧坏了的蒸笼,用久了不再鼓风而跑气的风箱,铆焊失手摔断了的马勺和因锈蚀而在底部破开小洞的铁皮水桶和蒸面皮时用的像鏊子似的锣锣。也修自行车和各种农具,架子车的轮轴。没事的时候他就整日坐在昏暗的修理铺里,用手里的工具不停地敲打着白铁皮,制作小铁炉、烟筒、水瓢、蒸面皮的锣锣以及各种家用的小玩意。于是低矮狭小的修理铺里整日传出清脆的“咣当咣当”的声音在街面上不停地飘荡,它的门口摆满了刚刚制作出供出售的崭新地发着白光的铁皮用品,它们的上面还留着他双手不断地摩挲和器具敲打的痕迹。
  当我跟着父亲在一个蓝天白云的晴朗上午,躲开门口摆满的大小水桶、小铁炉、水瓢和众多的其它形状和用途的器具,从它们狭小的空隙间走进那低矮的修理铺时,外面强烈耀眼的阳光和屋里昏暗潮湿的巨大反差,使我竟如走进了夜里或者跌进了一个黑洞之中似的,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辨别不清里面的情景。那整日在街面飘荡的“咣当咣当”的清脆声音显得越发的震耳欲聋和密集,随着那些声音的戛然而止,我慢慢看清了里面的一切。在那不大的屋子四周摆满了白铁皮和它制作的各种用具,使屋子里显得更加的狭小和拥挤,在屋子中间很小的一块空地上站立着一辆高大的黑色自行车。屋子的主人坐在一堆白铁皮旁边忙碌着什么,随着敲打声的终止,他站起身来, 一瘸一拐地来到父亲的身边。
  显然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但父亲显得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走到那辆显然刚刚经过维修的自行车旁边,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它,并用双手不停地在它的身上擦拭抚摸。尽管它身上有些地方的漆皮脱落了显得有些斑驳,但显然属于他们早已谈论过的范围,父亲试图发现新的没有谈论过的情况。他双手轮番在它的座垫和车头上按压,测试车身和车轮的受力情况。他用手指拔动着车把上的叮当作响的车铃,那清脆的铃声在昏暗的屋内回荡。最后他蹲下身去,用手转动着自行车的脚踏板,他越转越快,链条不断地绞动着车子的后轮,使它跟着越转越快,在低矮昏暗的屋子里发出了嗡嗡嗡嗡的飞驰的声音。
  当我父亲最后站起来的时候,看样子他对这辆自行车的状况还算满意。他拍了拍手,以便拍打掉转动自行车脚踏板时沾染的些许灰尘,最后他从上衣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尽管是在家中清点了好几遍准备好的,但他还是仔细地数了一遍,递到了一直歪斜着身子瘸着腿看着他的那个修理工的手里。
  当父亲递给那个瘸子修理工钱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沓钱在父亲微微颤抖的手里不断地抖动着发出的如水的波浪。那时我才明白了父亲之所以如此仔细地察看那辆自行车的原因是他要将它买下来,我对那辆漆皮有些斑驳脱落的自行车不满,以至于父亲是如何将生气的我哄回去的我都忘记了,我认为父亲应该给我们买一辆光芒夺目的崭新的自行车。
  从那以后,父亲就骑着那辆自行车上下班,他回来得比以前明显地早了许多。很快地我忘掉了跟随父亲去买自行车时的不快,每次父亲下夜班的上午我都领着弟弟在土崖下面的半坡上边玩耍边等待着父亲回家。
  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土崖崖畔的土坡上面也有一个不大的涝池,它远远没有我舅爷家旁边的那个涝池阔大,四周光秃秃的也不像我舅爷家旁边的那个涝池那样,周围种满了高大碧绿的枝叶披垂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的垂柳。它像一个大一些的水盆,里面的水经常黄绿黄绿的,但却从没见过干涸,只有在下过雨后它的里面才会焕发出诱人的光彩,荡漾着的清澈的水波分外诱人。于是这时候附近的姑娘媳妇都会拿来自家待洗的衣物蹲在它的旁边清洗,孩子们也会在那里玩耍,涝池上面充满了她们鲜艳波动的身影和她们的银铃般的欢声笑语。
  在那片土崖下有一个很大的土台子,使土崖形成了阶梯形。土崖半腰的那个很大的土台子上是一片旺盛的小树林,有很多的树木,有枝叶宽大的泡桐树,也有榆树、槐树、柿子树和一些不知名的树。冬天下大雪的时候,人们将院中和屋门前扫起来的多余积雪成堆地用架子车拉来从土崖上面倒在下面土台子上的树林里,那里的积雪往往要等很久才能化掉。
  天气暖和的时候,小树林里的树木开始次第地发芽并长成碧绿浓密的树叶。春天的时候,人们在那里捋榆钱儿,采槐树的嫩芽当菜吃。初夏的时候,满树洁白如雪的槐花儿又招惹得人们提着篮子扛着长长的竹竿前来采撷,它那鲜嫩如蜜的香甜在村子的空气中和人们的齿颊间流动着。
  这时候父亲下夜班早上回家的时候,挎在自行车头上的菜篮里会装上半篮子的西红柿和黄瓜,在很少吃得上水果的岁月里那是我和弟弟最爱吃的东西,那西红柿红彤彤的酸甜,黄瓜的清脆甘甜,是我们的最爱。如果哪一天父亲因某种原因没有买回来它们,那将是我们很失望和伤心难过的。我天天领着弟弟在土坡的半坡上的小树林边,边玩耍边等父亲回来。崖畔上长着一丛丛密密的酸枣树,上面长满了细小的不引人注目的米黄色的酸枣花,但它的香气却是那样的浓烈而沁人心脾,芳香得叫人着迷,人们总是先闻见它那迷人的香气才寻根溯源地找到那尖利的酸枣刺上不引人注目的酸枣花的。到夏天的时候它会结出小小的圆圆的果实,酸溜溜的密密地披满枝头。
  在土坡靠着崖畔一侧的地方,长着一些纤弱的打碗碗花,它那幽蓝色的花朵,给人一种神秘的气息,大人们曾微笑着警告我们不能折它,否则回家吃饭时饭碗会掉在地下打碎的,我们从来不敢动它。另一侧的小树林里,地上长满了青青的青草,草丛里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各种野花,有黄色的和浅蓝色的、粉红色的野菊花,也有叶子狭长的紫色的马兰花,也有黄色的蒲公英和其它一些不知名的各色花儿。蒲公英最好玩儿,它黄色的跟野菊花似的花朵不算好看,折断花茎时里面会慢慢地流出粘稠的乳白色的汁液,小孩们都翘起兰花手指式的样子拿着它,手指不敢碰它的汁液。据说它是有毒的,相传某村有个小孩用不小心沾了它那毒汁的手指尿尿,结果他的小鸡鸡肿得又粗又大,孩子们对它感到又害怕又好奇。不久它的枝头会长满细小紧密地凑在一起的长着白色软毛的果实,轻轻地折断它的茎枝时,里面也不会再有令人害怕的白色的汁液,用嘴对着它的茎冠一吹,那些小小的细瘦的果实就像一个个降落伞似的飘飘荡荡,飞出很远。有时候折上一大把站在土崖上往下一吹,那密集飘扬的降落伞的阵式,令人很是鼓舞和着迷。
  当父亲的身影在土坡下出现的时候,我和弟弟会顺着土坡一路欢呼着飞跑下去,弟弟双手抓着自行车的头站在脚踏板上,我则双手抓着自行车的后架,帮着父亲往上推。等上到坡顶上的时候,我也会爬到自行车的后架上,让父亲把我们推回去。回到家里的时候,我们有时候还嫌不过瘾,会让父亲推着自行车载着我们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好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