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佳被那股熟悉的气味所吸引,走进了镂空花窗下的那道楼梯。通往地下的这道楼梯深不见底,周围漆黑一片,只有前面微微的荧光勉强能让安佳看清脚下的楼梯。安佳慢慢的一步一步向下走着。她的心里知道前面可能有危险,可是那股气味让她无法抽身离去。那是怎样的味道呢?安佳闻到这股气味,只觉得温暖、安全。还有,想牢牢抓住。这楼梯真长,还要走多久啊。安佳开始不耐烦了。要不然还是回去算了,她这样想。正当安佳准备转身走回去的时候,她的脚接触到了地面。到底了?安佳心里满是疑虑。可是周围的环境实在是太昏暗,她甚至看不到前面的通道是怎么样的。根据触觉来看,只能初步判断楼梯台阶暂时是没有了。目前自己应该是站在一个狭窄的通道里,墙壁和地面都有点湿湿粘粘的,好像是略带湿气的泥土筑成的。如果这时候有光亮的话,安佳应该会慌张。因为那道延伸到地下,她刚刚一步一步踏着走进来的楼梯,消失了。她现在就站在一个不足一米五高的地下通道里。不,说是通道,其实应该称为地洞更为贴切。比起站在漆黑的地道里心生恐惧,还有一件事更为诡异。
  那股气味,把安佳引进这里的那股味道,没有了。
  安佳现在开始不安烦躁起来。她的本能告诉她,有潜在的威胁。可是那股气味给她的诱惑实在是太大,她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这股气味的来源。现在,这黑漆漆的通道反而让安佳感到有几份熟悉。这才是让她最担心的。安佳的性格,是必须要掌握绝对明了的情况和形势的。而现在,这个让她居然有几分熟悉感觉的通道,她一点头绪都没有。这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有怯懦的想法浮上她的心头,但随即就被她扑灭。开玩笑!她是谁,她是安佳!多少腥风血雨血肉横飞的场面都经历过,还有什么好怕的。她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慢慢摸索着前进。
  这条通道,又黑又暗又漫长。越往前走,就越来越潮湿,也越来越窄,越来越矮。矮到只能爬行着通过。安佳吃力的向前匍匐前进。
  潮湿的泥土沾满了她的衣裳,她的皮肤。她爬着爬着,听到墙壁里隐约有些声音,好像是人说话的声音。这引起了安佳的注意。她把身体努力撑起,靠在墙壁上,仔细的听着。她听见了。那是人的惨叫声、厮打声、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呻吟。那声音中的绝望无助,足以让听到的人对这世界失去希望。安佳听清楚了那种种声响,她的脸色惨白。因为她听出来了,那里面,有她自己的声音。
  她知道这通道通向那里了,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几份熟悉的感觉了。她,安佳,就来自这条通道。
  这里是炼狱场。安佳幼年的训练场,使她的心只有黑暗没有希望的地方。比起安佳后来承受的种种风险,在这里,都显得微不足道。安佳想到那些麻苟活的时光,她的心在发颤。不,我不要在这里呆下去,我要出去!!!安佳开始疯了一样的寻找出口。她看到通道左侧边有一点亮光。于是,她手脚并用的爬了过去。
  通道的左侧尽头是又一道楼梯。这是一把安全梯,铁锈斑斑,看起来有很长的念头了。安佳听到安全梯旁有哗啦哗啦的水声,她猜测应该是通向一条下水通道。与其他欧洲城市相同,伦敦的下水通道也是建城之初先建造好的。目的是为了疏导城市的废水循环。所以,下水道等于地下通道,间架结构比较高甚至有流浪汉在里面居住。伦敦的下水通道互为联系,只要找到一条通向主排水口的通道,就可以顺着安全梯爬到街道路面。
  安佳也是这个打算。她慢慢的顺着左侧出口的安全梯往下走。
  没一会儿就踩到了地面。她借着水光四周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建筑结构证明她现所在位置应该离主排水口不远。安佳稳下心,跟着水流的方向向前走去。又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样子,安佳看到前方一个隧洞里有火光。大概是什么流浪汉在里面烤火,安佳想。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再加上刚刚受惊不轻,她现在是又累又饿。她想着,要不去那里面烤烤火,如果刚好有吃的,就更好了。她走了过去。
  那火光如同逼至绝地之人仅存的一丝希望。那么微弱,却感觉那么温暖。安佳现在就站在这火光面前。隧洞里只看到这堆小小的,由碎纸和枯枝点燃的篝火。小小的火光闪烁着,它跳跃着。安佳把双手靠近火堆取暖。真暖和啊。她在篝火旁坐了下来。她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些零散的、曾经的往事。只有温暖才能让野兽放松警惕。
  正当安佳烤着火,醺醺欲睡之时。从隧洞的角落传来了一个怯怯的声音。
  安佳,安佳。那个声音轻轻的呼唤着。安佳听到了这个声音,她顿时将自己调整到了警戒状态。她把隧洞左右又打量了一番。洞口和自己所在的位置都没有问题,那声音,是从最里面传来的。她把匕首藏在掌心,缓缓向隧洞内部移动。
  隧洞的内部不怎么深。安佳才走了不到百步已经来到了发出声音的地方。这里堆积着很多杂物,应该是维修工人堆积工具的房间。安佳,安佳。那个声音又在轻轻的呼唤。安佳转过身,这次她可以确定,声音是从一个破旧的水瓮下传来的。安佳一个箭步冲过去,左手手持匕首,右手一把将水瓮掀开。水瓮里,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很瘦弱,披散着头发,在瑟瑟发抖。
  安佳冷哼一声。她厉声说:“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抬起头来!”于是那女孩抬起了头。她还冲着安佳笑了一下。安佳立刻就看见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清秀的小女孩的脸,没有血色,小小的嘴唇边还粘着一些类似胶水的白色糊糊。安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她的脑子乱哄哄的,她的喉咙荷荷的发声,却说不出话来。她以为已经忘却的记忆,又那么清晰的出现在她眼前。这个小女孩她认识,是她在炼狱场时最好的朋友。也是由她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
  “玲玲,玲,玲,玲玲。。。”安佳只是下意识的说着这个名字,她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那个叫玲玲的女孩还是对着她一笑,用深凹的眼睛看着她说:“你说一会儿就找东西给我吃,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安佳听到这句话,身体仿佛被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是的,她以为她已经忘记了。其实,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那是玲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玲玲是安佳在炼狱场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玲玲比安佳小一些,身体体质也不是很好。在炼狱场这种必须要靠惊人的意志力才能熬出头的地方,她的命运,毫无意外的应该成为训练中的牺牲品。但她奇迹般的熬了过来,直到安佳的出现。也许是前世的缘分,一见面,玲玲就把安佳当作最好的朋友。安佳刚来的时候掌握技能的程度落后于其他人,是玲玲一点一点教她。有时候,安佳受处罚关禁闭不能吃饭。玲玲想法,总要省下一点让安佳吃到。她们还约定,如果能走出炼狱场,她们会是最好的拍档,一辈子的朋友。那时的安佳,的确是这么想的。然而命运还是让她在友情和生存这两条路前,做了选择。
  安佳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因为雪下得太大,炼狱场害怕训练强度过大,将她们放在室外会抵抗不住严寒导致不必要的死亡,就将她们全部集中在平时室内训练的垒石场。垒石场的场地面积比较小,突然将所有人集中在一起,就会非常拥挤。孩子们背靠背挤着,相同的服装,一样的面无表情。
  粗粗的看过去,几乎分不清谁是谁。玲玲和安佳被大孩子们推攘着,一直给推到了墙角。看守让所有孩子都坐下休息,准备明天在室内的又一轮刀械实战训练。之后看守们就离开了。孩子们开始坐下睡觉,白天的训练强度极大,不一会儿几乎所有孩子都进入了梦乡。安佳也感觉到很困,她慢慢的闭上眼睛。
  这时候她感觉有人掐了她一把。她本身十分警觉,立刻就睁开了眼睛。她正想转头,就听见背后的玲玲低声说:“不要回头。”于是安佳便保持姿势不动,只是把身体又贴近玲玲一些。安佳还以为玲玲要跟她说说话,没想到玲玲对她说的是:“这边的石壁可以推开安全梯,到了下水道主排水口我们就可以上地面,永远也不用回来了。”玲玲说完等待着安佳的回应,可是背靠着她的安佳沉默无语。玲玲看安佳没什么反应,又挨近她一点,压低声音说:“安佳,你不想离开这里吗?”安佳沉默了半响,说:“我没有家。”玲玲立刻明白了安佳的意思。对于一个没有家,没有归宿的孩子,外面的世界是更大一个炼狱场。玲玲把背贴紧安佳,小声的说:“我带你回我原来的家,你当我姐姐,我们一起活下去。”
  安佳觉得鼻子酸酸的。从出生到现在,有人把她当家人,这还是第一次。安佳没有做任何回答,只是把玲玲手紧紧的握住。这是坚定的承诺。
  她们逃跑了。两个孩子从安全梯蜿蜒而下,来到了这个城市庞大的下水通道里。她们虽然在炼狱场里经过各种格斗和生存技巧,可她们毕竟是孩子。在下水通道里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主排水口后,她们退回到了离来时不远的一个隧洞里。隧洞里什么吃的盖的都没有,只有一些管道维修工储存的工具。虽然条件确实恶劣了一些,毕竟还是个可以暂时喘息的地方。俩个孩子在隧洞里呆了下来。这一呆就是四天。
  地下通道阴冷潮湿,蟑螂老鼠横行。饥寒交迫,俩个孩子渐渐挺不住了。
  安佳的心里慢慢不那么坚定了,她想回去,回到炼狱场。就算被活活打死,也好过在这阴暗的下水通道饿死的强啊。她曾经把这个想法告诉过玲玲,可是玲玲还是和出逃前一样坚定,宁死也不会回去。时间在一点一点的流逝,她们把可以吃的、可以抵御寒冷的方法都试过了。但,她们的体力还是一点一点消失掉。终于,在第四天的晚上。趁玲玲熟睡,安佳照原路返回了炼狱场。毫无意外,炼狱场的人已经守候在通道口。安佳被抓了。可是她想活。炼狱场的人将安佳绑起来,审问玲玲在那里。安佳受尽各种折磨,始终不说。就这样死去吧。安佳想。也许死,是另一种归宿。但是老天没有这么轻易的放过她。炼狱场的人没有再拷打安佳,而是将她放了。另外还给她安排了一大桌子美味的饭菜,供她享用。当安佳贪婪的吃着那些美味佳肴的时候,炼狱场的人给出了条件。
  一是把玲玲交回来,二是将安佳做成人偶,送到印尼。安佳不想活,可是也不愿这么被折磨着死去。考虑了很久,她选择了第一条路。于是,她带着炼狱场的人下了地下通道。
  隧洞离安全梯不远,安佳下来之后很快就明确了方位。她将隧洞的方向指给炼狱场的人看,他们只是笑笑,并不行动。安佳心里乱乱的,可是她不敢预料有什么事要发生。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炼狱场的人给了她一把匕首。原来他们没打算要活的玲玲,他们要的是玲玲的尸体。但是,需要安佳亲自执行。安佳记得自己当时很犹豫,接过匕首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她没得选择。在炼狱场人员的目光注视下,安佳出发了。
  她神思恍惚的来到了隧洞。玲玲看到她回来,十分的高兴。不管自己的身体这时候已经如何虚弱,跑过来拉着安佳的手说:“安佳,你到那里去了,你不是要找东西给我吃的么?”安佳木然的看着她。她把玲玲拉过来,紧紧的抱着,似乎在挽留这最后的温暖。她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对不起。”匕首插进了玲玲的腹部。玲玲的脸因为不敢置信而变得扭曲,然而现实就是现实。她因为被突然刺中而完全没有反抗能力。或者说,她因为下手的人是安佳,已经不知作何反应。安佳没有看玲玲的脸。只是手上再次用力,刺下去,深深的刺下去。
  玲玲在安佳的怀里,逐渐安静。当安佳把匕首拔出的时候,玲玲软软地倒在了一个废弃的水瓮里。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眼里都是震惊和悲伤。安佳还是没有看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匕首上残留的血液顺着刀柄,流过安佳的手,一滴一滴,跌落到地上。玲玲还有一点呼吸,她张开嘴,仿佛要说些什么。
  安佳执行任务的时间太长了。炼狱场虽然很有把握,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过来隧洞找她。他们看到了隧洞里的一切。其中一个看守看到玲玲似乎要张嘴说话。他笑笑说:“听说一般被出卖的人,临死前都要诅咒出卖他的人,那诅咒可是非常灵验的哦!”炼狱场的人都一起笑起来。安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走了过去。她凑近玲玲的脸,没有迟疑。她将玲玲的舌头一把揪了翻出来!手起刀落。玲玲喉咙里嗬嗬响了两声,就再没了呼吸。安佳将玲玲的舌头丢在地上,转身要走。这时候炼狱场的人又开口了。他们说:“哎呀,这个女孩的嘴还张着闭不上,一定有很多的怨恨呢。”说完他们就看着安佳。安佳将拳头攥紧,然后又慢慢放开。她走回到玲玲的身边。水瓮旁有废弃的工业粘胶和涂料,安佳慢慢地打开。她将粘胶和涂料中和,用刀柄蘸着,仔细的,一点点的涂在玲玲的嘴上。玲玲的嘴,永远的闭上了。安佳将所有工作做完后,感觉已经疲倦的站不起来。这时,有一滴水滴在安佳的手背上。那是玲玲最后的眼泪。对不起。安佳在心里说。对不起,玲玲,我已经没有眼泪。
  安佳和炼狱场的人离开了隧洞。回去之后,因为安佳虽然将功补过,但是还是受到了一定的惩罚。安佳觉得都没所谓。在继续暗无天日的地狱式训练里,
  在将灵魂与黑暗交换后获得的优渥生活里,安佳再没有感觉过温暖。她将这段记忆深深埋葬,与她一切黑暗记忆一起,放弃回忆。总有些记忆,还是有面对的一天。玲玲现在就在安佳的面前。活生生的,笑着,在她的面前。
  安佳只觉得自己的舌头也像被切掉一样。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玲玲慢慢的站起来,她向安佳走过来。她的嘴角边还留着那时糊状的粘胶,加上已经发乌的血痕,就像是刚刚喝过鲜血的样子。她走到了安佳的跟前。玲玲还是八九岁的模样,现在的安佳对她来说很高。她望了望,接着就爬到了安佳的身上。她用还是那么纤细的手臂搂着安佳,对着她的脸说:“安佳,我很想你。”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在已经破烂不堪的口袋里摸了摸。她摸到了。她把摸到的东西放在手心,炫耀着举到安佳的眼前,说:“安佳,你看,这是你给我的礼物哦!”
  那是玲玲的舌头。过了这么久,居然还是小小的鲜活的粉色,好像是刚刚切下来的一样。安佳的血液都要凝固。可是她的身体不受大脑的指挥,一步也动不了。玲玲举着舌头,在安佳的身上蹭来蹭去。这看似亲密的行为对安佳来说是一种双重折磨,可是她却摆脱不了。玲玲在安佳身上蹭了一阵,看安佳没有什么反应。就贴近安佳的脸说,“安佳,我最后说的那句话,你听见了吗?”安佳想回答没听到,这时候奇异的景象出现了。在安佳的正前方,慢慢又有两个人浮现出来。那是当时的安佳和玲玲。玲玲已经躺在水瓮里奄奄一息,她的嘴张着,就像脱水的鱼。趴在安佳身上的玲玲鬼魅的一笑,她说:“你看,你看,安佳,我要说话了。”安佳看到那时的自己。举起匕首,凑近玲玲。玲玲的嘴唇微微在动,似乎在喃喃自语。可是随后舌头已经被那时的安佳割了下来。是的,玲玲那时用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句话,安佳听见了。玲玲说的是:“安佳,活下去。”
  玲玲是明白的,她愿意为安佳接受这样的命运。可是安佳,没有因为这句话停手。世上有一千万种告别的方式,安佳只选择最残忍的那一种。事实上,我们是无法与过去告别的。如同我们无法将自己的身体分割后,活着。
  安佳清晰的看着已埋葬的记忆在自己面前重现。她清楚这是一个幻境,但这幻境却真实的让她无法离开。这时候,趴在她身上的玲玲问:“安佳,你听见了么?你听见了么?”她张开了她的嘴。那里面失却了鲜活跳动的舌头,只有残余的乌红色的血液。一滴一滴的流下来。安佳记得,安佳听见了。可是安佳再也承受不了了。她尖叫着推开趴在身上的玲玲,发狂的跑出了隧洞。安佳拼命的跑着,同时也拼命的叫着,“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声音在漆黑漫长的通道里渐渐的泯灭了。刚刚的隧洞,隧洞里的一切,也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只有安佳,继续在这通道里跑着。安佳,你可以跑到那里去?你可以将残缺的过往甩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