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月历五月二十,这是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似乎象征着天马草原美好的将来。就在这一天,身为天马巡检使的紫如以叶歆的名义正式向天下宣告肃州势力的存在,悬河城、嘎山城、龙口关等地方都竖了一杆墨绿色的大旗,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叶”,从此宣告叶歆势力脱离新皇的控制,但仍以天龙臣子自居。
同日,一封由夜寒执笔的《告天下书》也随之送往各地,内容表明了皇位应由传位诏书里的合法继承人继位,言辞含糊,既没有效忠新皇,又没有反对,但语气铿锵,将传闻已久的传位诏书摆上了桌面。
各方势力看到这封署着叶歆之名的文告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文书中叶歆既没有独立称皇,又没有染指天下的意思,甚至还同情各地的反叛者,说他们是寻求真理的人,这一点让不少人心里都觉得很舒服。
当然,与肃州接壤的仙主堂势力和铁凉国都很不以为然,因为对他们来说,肃州是一把放在他们身边的利刀,随时会被人拿起来刺人。然而铁凉皇帝与赵玄华也有放心的地方,那就是肃州境内并不平静,最让他们期待的就是朴哲。
朴哲以公然挑战叶歆的姿态一直活跃在天马草原的北部,在紫如等人的暗中帮助下,一举并吞了唐古和莫鹰的地盘,不仅将唐古纳入麾下,又将莫鹰逼进了沙漠,如今领地占了天马草原的一半,在两国的眼中,朴哲是需拉拢的重要对象,所以都派了使臣前去游说。
朴哲对铁凉很客气,但对仙主堂却拔刀相向,不但将仙主堂派出的使者斩首,还严厉盘查所有进入领地的仙主堂信徒,只要有人不肯摘去黄带,一律格杀勿论,下手极狠,使得仙主堂从北部渗透的计划完全失败,而且还损失了不少骨干份子,气得赵玄华一提朴哲便破口大骂,却又奈他不何。
承明皇帝很快接到肃州的文告,对于文告中的口气和意思极为恼火,立即召来朝中大臣,商议如何对付叶歆。
苏剑豪看到文告后极为失望,虽然这几个月一直都没有叶歆的消息,但总是抱着一丝希望。照文告看来,如今叶歆已到肃州,便似龙归大海,虎入山林,再想压制只怕就不容易了。而且两者的地盘并未接壤,就算想进攻,暂时也是有心无力,还要防着叶歆势力的扩展。
想到此,苏剑豪不禁皱起了眉头,沉声道:“看来我的封锁并未成功,叶歆已经回到肃州了,要对付他,只怕还要从长计议,此人终成大敌,不容小觑啊!”
“苏爱卿,叶歆他居然不承认我称帝的资格,真是岂有此理!迟早我要发兵灭了肃州,诛杀他满门。”承明皇帝气的站了起来,一张白皙的脸涨的通红。
苏剑豪十分冷静,劝道:“皇上,此时平安州已被叛军所占,我们与肃州并未接壤,一时间无法派兵攻打肃州,况且叶歆并未反叛,依然沿用肃州总督的名义,理论上依然是我天龙皇朝之臣。”
“难道就白白放过他不成?”承明皇帝怒气不消,指着他厉色喝问。
苏剑豪淡淡地道:“非也,叶歆所在之肃州也并不安稳。依臣所闻,其内有马贼之乱,外有三面之敌,其中铁凉与他的仇恨最大,银州东部的裘作人也与他有旧恨,相信不会与他结盟,甚至会举兵攻打,如此一来,叶歆便自顾不暇,只要我们撤到眠月河南岸,裘作人便会转头西进,对肃州造成压力。”
苏剑龙卖弄聪明地建议:“不如挑拨铁凉和裘作人攻打叶歆,这样岂不更好!”
“说的不错。”苏剑豪点头道:“我们已经决定引兵南撤,依靠大河天险,阻止他们南下,如此一来,北面叛军自然会转而向西扩张,从而可制衡叶歆的势力。”
承明皇帝皱了皱眉,道:“此话虽然不错,但朕对北边的裘作人十分担心,大军南撤,只能守着眠月河南岸,若是稍有疏忽,京城危矣。”
苏剑龙笑道:“皇上,你就放心吧!这么一条大河,想守很简单。”
承明皇帝沉吟了片刻,又抬头望了望苏氏兄弟,心中犹豫不决。
齐槐出班禀道:“皇上,听说眠月河有一个河帮,有点势力,尤其是在河上,我们不如招其来归,便可助我们守卫北方。”
苏剑豪点头道:“齐大人说的不错。河帮之事我亲眼见过,确有其事,若论实力,大约只有一些苦力船夫,但水上实力不容小觑,不过到了岸上就只能算是小势力了,若能用之,当是上上之选。”
“既然你们都同意,朕也没有异议。苏爱卿,依你之见该如何招揽?”
“昌州屈复清、平安州和北方叛军都会拉拢他们,我们若是只派人去招纳,只怕不行,不如封河帮之主为河道总督,如此一来,他们便是朝廷之臣,眠月河则是朝廷授与管理之权,名正言顺,他们必定欣然来降。”
“此计甚好,就让吏部侍部司徒胜前去。”
“微臣遵旨。”
峰听到皇帝要封魏劭为河道总督,暗暗偷笑,忖道:“这样就能名正言顺的把叶大哥送到河边了,即使不回肃州,也可以随时联络,传递消息,这群人还真蠢。”
然而在场的朝臣们却没有人知道这是引狼入室,只盼着河帮能够为这小小的朝廷注入新的活力。
玉霞公主自从得知父兄惨死之后,连哭了半个月,每日虽以泪洗面,但精神却不似之前那么颓丧,也没有了寻死的想法。在侍女和时时到访的叶歆的安抚下,渐渐平复了,还经常与叶歆和侍女下棋聊天,似乎已经从失败婚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先生的棋艺好高呀!”玉霞公主一边捡起盘中的棋子,一边赞道。
坐在她对面的叶歆见她表情平静,幽黑的眸子也没有了以往的抑郁,心中十分高兴,无论是做为医师还是臣子,这都是他乐于见到的。
“这些日子实在太辛苦先生了。”玉霞公主满怀敬意地道。
“这是草民应尽之责,公主不必言谢,只要公主不再伤心,便是天下之幸。”
玉霞公主抬头望向茵绿的院落,神色之间展露出无比的轻松,幽幽地道:“哭了这么多天,甚么都哭完了。”
“看到公主如此开朗,草民十分欣慰。”
玉霞公主回眸嫣然一笑,道:“先生,我又想去海边看海了。”
叶歆笑道:“想去就去,何必犹豫!”
秋剑含笑插嘴道:“先生何不一同前往?”
叶歆摇了摇头,道:“我还有要事要办,恕我不能相陪。”
玉霞公主笑道:“嗯,那就不强求了。如果先生有甚么需要帮忙,尽管说。”
叶歆走下席位,朝着玉霞公主躬身道:“草民正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说。”
“草民想去做个幕客,只求公主一封荐书。”
玉霞公主愣了一下,好奇地盯着他看了半天,问道:“先生医术高明,怎么会想去做幕客?”
“幕客与医师之间互不妨碍,只不过想找个混饭吃的地方。”
“不知先生要去哪里做幕客?”
“自然是公主府!”叶歆指了指地面,微微一笑。
玉霞公主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嫣然道:“原来先生在开我的玩笑。”
“非也!如今京城太乱,就算行医也是件麻烦的事。草民不想做官,却又想有个身份,免得经常被人盘查,实在烦不胜烦。”
“原来如此,这事容易。”玉霞公主转头吩咐秋剑道:“把你的令牌解下来先交给先生,晚上再去取一个补上。”
“是!”秋剑解下腰间悬着的金色小牌,然后递到叶歆的手中。
“多谢公主。”叶歆行了一礼,然后把金色小牌放入怀中,笑道:“如今我是公主的客卿,公主若有差遣,属下定当全力以赴。”
玉霞公主抿嘴笑道:“不如先生教我医术吧!反正我现在无事可做。”
叶歆本想婉拒,但话到嘴边,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便微笑应道:“既然做了府上的幕客,自然不能白收这块令牌,今日起我想传授一些静心养神的功夫,不知公主愿不愿学?”
“当然愿意。”玉霞公主只当是武学,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然而叶歆想传授的却是修炼道术之法,因为玉霞公主也是木性,而木行道术本身是一种恬静安宁的道术,虽然未必能有大成,但玉霞公主需要的是修炼时的宁静,所以他才有此打算。
玉霞公主对于叶歆传授的养心宁神之法很感兴趣,尤其当她听到要感应植物的生命力,更是大为惊讶,没想到植物也能与人相互沟通。
叶歆知道她第一次了解道学的真义,所以说得很简单,只选择一些比较容易的内容详细地讲了一次,直到夜幕垂临才告辞离去。
回到扎猛的府中,峰早就在厅内等他,一见他来,笑着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拉着他说道:“叶大哥,皇帝要招揽河帮入京效力,这是大好良机呀!”
“哦!”叶歆愣了一下,脸上露出喜色,点头笑道:“把事情的始末告诉我,我再做打算。”
峰便把自己听到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次。
叶歆一边听一边暗中琢磨,听到最后,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因为引兵来撤的事情,我正考虑如何才能处理苏家引兵来撤的后果,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到了。”
“河帮进京,你何不趁机离去?”
“不!”叶歆摇了摇头,含笑道:“京中之事我已有打算,此时正是大展鸿图之机,怎能轻易放弃!嗯,过两天我就该行动了,一定要赶在苏剑豪北去恭城之前定好一切安排。”
峰和扎猛对视了一眼,叶歆的胆识着实让他们感到钦佩不已。
寒暄了片刻,峰告辞离去,叶歆回到自己的屋子。
凝心正靠墙而坐,见他进来,嫣然一笑,继续闭目修炼。这几个月受伤势所累,道力全部损失,如今只能一步步恢复,幸好她的修炼素来刻苦,而且领悟力高,所以对她而言,恢复道力只是时间的问题。
叶歆没有打扰她,走到她身边坐下,继续自己的修炼。比起凝心,他所要面对的难度何止千倍,在原有道力无法应用的情况下,另辟新径便是唯一的办法,虽然已经找到办法刺激道力的增长,但面对一种似道而非道的力量,要想从容掌握再加以运用,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他此时已别无选择,若想在乱世中生存,力量便是法则,何况还有亲人需要他保护。
三日之后,初夜时分,华灯初上,夜色蒙蒙眬眬,天龙皇朝的皇都显的有些苍凉,虽说这里仍然可以称为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但与往夕的繁华似锦相比,差距甚远。至少在叶歆的眼中,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了往日傲视天下的豪情。
徘徊在街上,身边的行人走的很快,表情都很平静,并没有因为天下进入战国时代而感到惊慌,对他们而言,能活下去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其他的事情只不过是多余的收益。
叶歆一个人来到了位于京城东北的詹府,这里是新任户部侍郎詹俊的府第。叶歆之所以会在京城的众多官员中选中他,是因为詹俊原本不是京官,而是东平州的布政司,虽是三皇子的旧臣,但并不常露面。叶歆虽然与他素未谋面,但也知道此人不是做官的材料,平生酒色财气一样不沾,最喜欢画画,下了朝就回家画画,所以在官场上二十几年倒也混的平平安安,这次能一下跳到二品大官,全是因为兵变之后杀的人太多,所以他就顺势跳了上来。
听说叶歆要去拜访詹俊,峰和扎猛都很紧张。然而叶歆知道詹俊是最好的选择,只有这种有一定地位而又素不相识的人,才能在帮他隐瞒身份的同时又能发挥作用。
宅子不大,不过是两进的宅子带着一个小花园,门口也没甚么摆设,比起京城里那些大官差了不只一筹。
“笃!笃!笃!”叶歆敲响了大门。
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缝,一个仆人探头看了看,见到叶歆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袍,连着帽子,头上还裹着一个头巾,把脸罩了一大半,再加上头发披前,若不留意,连眼睛都看不到,打心眼里不太喜欢他。
“要饭吗?这里没有,去别家吧!”
叶歆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张蜡黄的脸,然后又戴上帽子,淡淡地道:“我是你们大人请来的。”
“我们大人请你?”另一个仆人见到他那张黄色的脸,丝毫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叶歆早有准备,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随手递给其中一名仆人,冷冷地道:“我是河帮的人,这信交给你们大人。”
接信的仆人拿着薄薄的信封愣住了,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人竟然有河帮的背景,一时间不知所措。
旁边的仆人再次打量了叶歆几眼,然后拉着拿信的仆人小声道:“你还是进去一趟吧!说不定还真是老爷请来的客人。”
拿信的仆人也不敢怠慢,转身推开小门就往里头走去。
叶歆背着手站在阶梯前等待。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报信的仆人风风火火地赶了出来,头上也冒出了几颗汗珠,脸上早就没有了之前的傲慢,陪着笑脸走到叶歆的面前点头哈腰,恭敬地道:“大爷,我们家老爷请您外厅说话,您跟小的来。”
叶歆整了整帽子,然后慢步踏上台阶。仆人被他的气势唬住了,越发尊敬,小步赶在他的左方,一边引路,一边陪笑,亲切之极。
叶歆见惯了这些下人的嘴脸,所以毫无所动,慢慢地走在詹府之中,既不欣赏府内的环境,又没有说话,整个人显得很沉。
绕过一段段的走廊,他被引入了一间小厅,厅虽然不大,但极为雅致,与言德谦清流领袖的身份极为相配,虽说因为承明皇帝杀了兄弟,连带他的清誉也受到影响,但在仕人之中,他的威望依然很高。
叶歆跨入门槛,整了整帽子,扫了一眼后发现厅中无人,知道詹俊自恃身份,不愿等客。
仆人陪笑道:“您先坐着,我给您上茶,老爷还有点事,一会儿就来。”
叶歆点点头,默默地在中间的酸枝木桌旁坐了下来,一句话也不发。仆人见他古怪,也不敢相问,哈了哈腰,慢慢地退出了小厅。
等了约一盏茶的时间,门外才再次响起脚步声,叶歆转头望了一眼,起身相迎。
不多时便见詹俊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走入小厅,实足一副老学究的样子,身上一袭文人长褂,腰里系着银丝束腰,头上戴着文士冠,走路也边走边晃。
詹俊打量了叶歆一眼,被他奇怪的装束吸引,不由地一愣,眼神中也露出了怀疑之色,似乎在为叶歆掩着面部而感到诧异。
叶歆自然心如明镜,抬手挪了挪帽子,露出黄脸,歉然道:“请恕在下有病在身,面色难看,所以戴了帽子,詹公切勿见怪。”
“坐吧!”詹俊见了他的脸色,怀疑尽释。
叶歆含笑走到挂在墙上的一幅水墨山水画前细细地看了一阵,点头含笑道:“久闻詹公的画技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虽然不懂画技,却也能看出此画气势磅礴,非一般的凡品可比。”
詹俊听得眉开眼笑,心中十分舒服。他在京中待了几个月,又顾着画画,熟人不多,与朝中的官员来往也不多,没想到河帮的人竟然找上门来,心中正纳闷。此时见叶歆谈吐有致,言语淡雅,没有文人的傲气,便略微改观。
詹俊在女婢的搀扶下坐在酸枝椅上,然后从丫鬟的手里接下茶碗,掀开碗盖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小心翼翼呷了一口,之后闭上眼睛,过了半晌才点头道:“好茶,不错!”
叶歆静静地看着他,不焦不躁,一脸泰然自若的样子,心中更是安稳。
“你叫甚么名字?”
“在下姓辛,自号辛未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