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柔不安地问道:“你真的要走?我和梦山怎么办?”
  “路是自己选的,你既然想让我们的儿子做皇帝,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北方一统,再无战事,梦山面前已经没有外敌,只要解决好内部的纷乱,他就可以平平安安做个皇帝。”
  “难道你不要我了?”冰柔脸色苍白,像是等待判决的囚犯。
  “当然不会,你水远都是我叶歆的妻子。”叶歆亲昵地拥她入怀,蜻蜓点水般在娇嫩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冰柔这才放下心头大石,但想到丈夫要离开家园,又是一阵惆怅,而皇子登基的一幕也让她放不下。
  紫如明白这是艰难的选择,心里一阵伤感,更令她担心的是自己的将来,如果叶歆要回山修道,自己何去何从还是未知之数。
  此时此刻,她也不敢询问叶歆对自己的安排,呆呆站在屋子中央看着两人。
  抱了一阵,叶歆松开妻子,眼睛又瞥向紫如,含笑道:“紫如,这件事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夜寒他们大概都很不安,你帮我们告诉他们,实话实说吧!”
  “是!”紫如温顺地点点头,转身走出屋子。
  “相公,你……和凝姐姐一起回山修道吗?”
  “嗯!”叶歆回应得很含混,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他的脑子里有了另一种念头。
  “緂妹送她爹回乡了,你要不要去一趟?”提到有关红烈的事,冰柔依然显得很不自然,但比起以前咬牙切齿的模样已经好多了。
  叶歆回到青龙城时,红緂已经扶灵去了凉州,临行前说了要在坟前守孝三年,因此两个人一次也没有见过,这一点多少让他有些不安。
  “嗯!我会去的,顺便把新药带去给红逖,他大概是全天下最惨的总督,一上任就要面!击这种事情。”
  “朝中的事情怎么办?”
  “夜寒他们知道我的意思后会选择最好的处理方式,这一点不必担心,至于狼牙他们几个,东征之前我已做好了安排,不会有什么差错。”
  冰柔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直以来她的脑海里都只有儿子登基这一件事,如今丈夫即将离开,心里突然涌起浓浓的眷恋感,就像大海一样包裹着整个身躯,此时此刻只想留在丈夫的怀里,享受甜蜜与温馨。
  叶歆看在眼里,却暗暗叹了口气,如果这样的眼神早三四年出现,他将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接到了紫如的通知,夜寒和丁氏兄弟才如梦方醒,一方面感叹叶歆无人能敌的做事手腕,另一方面紧锣密鼓地处理弹劾奏章掀起的风波。
  狼牙被罢免,周大牛自动辞了职,燕平也回到了朴哲身边打理部族的事情,不再参与中央政府,赤温没有直接参与杀戮,因此只降了一级,留原职任用。出征的五帅中只有司马丞因为主动上奏章弹劾,再加上东征时立有战功,不但没有被贬,反而提升为兵部尚书,加封伯爵。
  做为命令的下达者,叶歆被“逐出”国都,永不得入朝,皇师之名也被剥夺。
  决刀斩乱麻的铁腕处理方式震动了整个朝廷,令大多人数惊讶的却是签署命令的那个名字——“叶梦山”。
  儿子放逐了父亲,这也许不是千古仅见,却也是人间难得的奇象。如此场面,就连对叶家敌视最深的江氏皇族也无话可说,最多只能在喝酒时嘟嚷几句“做戏”,其他也骂不出什么了。
  随着这份诏书的烦布,叶歆彻底离开了政治舞台,但此时并没有多少人相信他真的会离开,大都觉得他会从幕前跳到幕后,成为儿子的军师,间接掌握国家的一切事务,即便不是这样,国政在夜寒和丁氏兄弟手里也就等于在叶家的控制中,结果还是一样。
  此时的叶歆并不在青龙城,他到了凉州,看望了忙得焦头烂额的红逖后,就赶往位于东林山山区的红氏家族墓地,在红烈的墓旁找到了红緂母子和锦儿。
  她们在墓边搭建了一间简单的茅屋,要为死去的红烈守孝三年。
  再次重逢,红緂远不如以前那样激动,也许是父亲的死让她更成熟了,尽管眼中早已是情意绵绵,却还是矜持地站在原处。
  面对美人依旧,叶歆反应更加激烈,或许是因为真正离开了官场,使他可以随意释放自己的感情,一步便冲了上去,伸手拥住红緂,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过这个女子,但他知道自己对她是有感情的。
  红緂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伏在叶歆怀里放声大哭,似要把几年的眼泪一下子都哭出来。
  锦儿看着面前的两人,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这段日子红緂是怎么走过来的,她最清楚。
  红炽还小,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相拥的父母,一脸好奇的表情。
  “緂妹,这些年委屈你了,我欠你的。”
  “不!一切都是我自己找的,当初是我勾引了你,逼着你跟我成亲,还有了炽儿,这些年你的痛苦我都听紫如姑娘说了,是我对不起你,另外还有柔姐母亲的事情,哎,世事为什么总是这么复杂呢!”
  叶歆拨了拨红緂滑落面前的长发,柔声道:“以后你和炽儿可以住在青龙城里。”
  红緂回头看了一眼崭新的墓碑,神色凄苦地道:“是爹成全了我,我不孝,害得他老人家连死都不能安祥。”
  “不!我想你爹应该去得很安祥,因为他会看到女儿和外孙有更好的将来。”
  “也许是吧!”
  气氛突然沉静了下来,多少年都盼着这一刻,可真正相见,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叶歆轻轻地道:“緂妹,我要离开青龙城了。”
  “为什么?”红緂抬起头,惊愕地凝视他。
  叶歆微笑道:“我决定永远离开官场,离开权力,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柔姐呢?”
  “她要看着儿子穿上龙袍,坐上皇位,对了,当初对你的承诺……”
  红緂掩住他的嘴,嫣然道:“那是我一时糊涂,你不必放在心上,天下对我一点用都没有,要来也没有意思,既然柔姐想要,就让给她吧!我只要过得高兴就满足了。”
  “是嘛!”
  两人坐在红烈的墓前细细地聊了起来,说来也是奇怪,以前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共同的语言,现在没有了压力,又经过了复杂多变的人生,反而觉得说话是那样的投契,就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淡泊的人生观也许是促成这种现象的最大因素。
  一转眼,天色已经黑了,锦儿做了饭,见两人还在聊着,不禁看得痴了,良久才反应过来,唤道:“大人,小姐,吃饭了。”
  两人这才发现天都黑了,相视一笑,一切不愉快都在这一笑之间淡化了。
  “夫君,我答应了爹要守孝三年,你还是下山吧!”
  “是啊!该走了!”叶歆仰望星空,一道流光突然闪过,像是人生道路上的一盏明灯,指点他的道路。
  半个月后,叶歆悄悄地回到了青龙城,此时的他早已抱定“行医三十年”的新想法,他并不是好杀之人,但屠杀百万之众是他一生中最难下的决定,虽说也是因为情势所驱,但无论如何,死去的人都已经死了,活着的他希望能多做些事情。
  他与家人吃了最后的一顿饭,当夜便留下了一封书信,悄悄地离开了渐渐平静的青龙城站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望着那如海浪般翻动的草浪,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在贪婪地享受着青草的芳香,以及草原的泥土味道。
  “下次回来,大概会是很久以后吧!”
  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如今北方一统,波及整个眠月大陵的瘟疫在北方已经得到控制,百姓的生活渐有起色,工农商贸也日渐兴旺,朝廷内部虽然因为银州的事情有些争论,但随着自己的消失,内在的分歧也会随之消失,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了。
  最令他开怀的还是冰柔对红緂母子的态度,红烈的死就像一把剑,撩开了两家之间的隔阂,能把红緂母子留在青龙城中,算是最令人满意的一个结局了。
  “走吧!该走了,权力的舞台落幕了,该是新的舞台了,天下之大任我独行,真是自由啊!第一站先去哪儿呢?嗯,去看看峰小弟吧!”
  他回头望了一眼巨大的青龙城,神色间还是有些依恋,但随着身子轻轻一晃,人便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上。
  转眼已是三年,当苏方志的大旗飘舞在清月国的旧都城头时,天下彻底平静了。
  早在一年之前,玉霞禅让皇位给了年幼的叶梦山,她则随同凝心回到了灵枢山,开始了潜心修道的隐逸生活,江氏皇朝到此彻底终结了。
  随着叶梦山的登基,天龙朝的国号也被废掉了,以皇姓为国号,后世称之为“叶朝”,与南方的苏氏皇朝分立南北,并称南苏北叶,这两大皇朝就像两个巨人矗立在眠月河的两岸,静静地对视着。
  按照叶歆的要求,为了避免银州屠杀案给皇室造成负面的影响,叶梦山没有追封他的父亲为皇帝,甚至在编写眠月年史之时,叶歆也没有列入帝王篇,而是在冰柔的执意安排下写入了《眠月年史。人物志。奇士篇》。作为妻子,她最明白丈夫的心意,叶歆一生不知有多次成为皇帝的机会,但他都一一放弃,因此绝不希望在史书上留下帝王的名衔。
  紫如亲笔为叶歆题下了“道行天下,魔影九州”的语句,做为对其一生的评定。
  写完这八个字后,她也令人意外地消失在叶朝的都城,不知去向。
  半年后的一天,在某个小镇的空地上,一名两鬓斑白的医师正忙碌着为镇民问诊抓药,忙得不亦乐乎。他只有一张小桌,一个药箱子,其他什么也没有,但排队看病的人很多。
  听说镇上有人免费义诊,远近乡村的居民都跑来了,队伍一直排到镇口,都翘首以盼。
  “大家别着急,一个个来,看不完,我绝不走。”医师显得和气,即使不断有人吵嚷着要看病,他也耐心地安抚着,同时也不忘细心地询问面前病人的病况。“
  这种景象感动了许多人,无不竖起大拇指大声赞扬:“真是好人啊!”
  “是啊!好久没有这样的好人了,真好。”
  赞美声中,一辆马车突然停在了镇口,随着车帘一撩,一名秀美绝伦的美人走了下来,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之色,仿佛是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亲人,发自内心的笑容更使她容光焕发,美得不可方物。
  乡野小镇,何曾见过这样气质高贵,美丽动人的女子,镇里的男子都看呆了,嘴巴张得大大的,连口水流出来都没有察觉。
  美人的眼眸一直紧紧盯着人群最前面的那个身影,晶莹的泪花不断在眼眶中滚动着,细心的人甚至可以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看了一阵,她转身从马车中拿出一个包袱,然后缓缓走向看病的小桌。
  随着她走近,排队的人摄于她的美丽,大都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道路。当然,也有一些老太太不买帐,但她一句话很快就解决了一切麻烦。
  “我是那位医师的妻子,给他送饭来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青年男子们的眼中多少露出些失望,老太太们却笑了,自动自觉地让开了道路,嘴里嘟嚷着“像医师这么好的人,才配有这么美丽的媲妇”。
  医师似乎听到了动静,下意识抬起头,目光扫到美人的面容时,整个人突然僵住了,呆若木鸡坐了很久都没有反应。
  美人盈盈一福,把手中的包袱向他一递,嫣然笑道:“该吃饭了。”
  医师仿佛窒息般僵住了,呆呆地凝视着女子绝色的容颜,久久说不出话来……
  黄昏,看病的人都心满意足地走了,广场上也没有了医师的身影,他就像一阵微风,轻轻吹来,又轻轻地离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镇外的一处小坡上,两个身影沐浴在最后的阳光中,斜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小坡下。
  “大人吓了一跳吧!”美人狡黠地看着男子,眼中充满了依恋与柔情,仿佛要多看几眼平息几年来的相思。
  “紫如,没想到你能找到这里,真是没想到啊!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医师正是叶歆,现在的他与普通的行脚医师一样游走偏远的乡镇,替那些最穷苦的百姓看病施药,而且一直都是义诊,从不收一文钱。
  紫如开怀地笑道:“很简单啊!以大人的性格,一定不会到大城去当医师,而且一定不会收诊金,只要到处问一问哪有义诊的医师,答案不就呼之欲出了吗?”
  叶歆轻声叹道:“看来你把我看透了。”
  “那是当然,我可是大人最贴心的侍女。”
  “这又何必呢!”
  紫如笑着娇声道:“我要完成我的承诺啊!”
  “承诺?”
  紫如露出幸福的表情,微笑道:“我要做大人最贴心的侍女,好好的服侍大人,无论大人身在何方,做着什么样的事情。”
  “紫如……”叶歆凝视着她半晌,又叹了口气,“别叫我大人了,我现在不是什么大人。”
  “那你要我叫你什么?”紫如狡黠地笑了笑,调侃般问道:“叫相公还是夫君?”
  “这……”叶歆呆住了。
  紫如的俏脸突然染上一片红霞,呢喃着道:“我现在的身分是叶氏皇朝的太妃,这可是您临走时留下来的遗命哦!名正言顺的叶夫人。”
  “啊!”叶歆尴尬地笑了笑,他并不想计较名分,又没有打算再见到紫如,为了补偿自己的亏欠,因此请妻子冰柔在皇室留一个名位给紫如,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提到此事,他实在有些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紫如歪着头静静看着他这难得一见的表情,脸上挂满了微笑,心想:“大家都在找他,天下之大,原本并不容易,但还是让我第一个找到他这也许就是人生的缘份吧!上天对我真的太好了。”
  叶歆抬头望向天边昏黄的太阳,又回头看了看,三年多的日子里,黄昏中的身影总是那样的孤独,但现在不同了,影子变成了一双。
  “他们还好吗?”
  紫如含笑道:“嗯,大家都很好,您不必担心。大公子终于登基了,现在是北方大地的主人。”
  “是啊!我听说了。”
  “嗯!夫人做了太后,緂妹妹也是做了太后,二公子则封了亲王,这一切都是夫人安排的,她说这么做,大人才会高兴。”
  “哦!”叶歆大为惊讶,也感到极度欣慰,如此安排,多少可以弥补一些自己对红緂母子的亏欠。
  “柔儿!谢谢你。岳父大人,您临终所期待的一切都实现了,您九泉之下可以螟目了。”
  紫如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兴奋地道:“您这下可以彻底放心了。”
  叶歆凝视着动人的俏脸,久久才道:“紫如,你还是回去吧!我现在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不能让你陪着我吃苦,能见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
  “不行,这一次就算打死我也不走了。”紫如嫣然一笑,一把抢下药箱背在肩头,然后推了他一下,唤道:“快走吧!”
  “去哪?”
  紫如俏皮地眨了眨眼,笑道:“凝姑娘好像离这里不远,我们去给她一个惊喜。”
  “啊!”叶歆大声惊叫着问道:“她不是应该带着玉霞回山修炼吗?怎么……”
  “大人自己去问凝姑娘吧!我什么也不知道。”紫如又一次狡黠地笑了,把呆若木鸡的叶歆推入马车。
  “对了,两位太后都说了,等三位老人家百年之后,二公子和公主都成年长大,她们也都会来找大人。
  斜阳中,一声马鸣划破宁静的时空,为这幅动人的夕阳图增添了一丝动态之美。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