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有点没睡好的方巧柔匆匆赶路,总算赶在八点之前进了大教室。
  这间阶梯大教室,前门一楼,后门二楼,看过去容纳一百人很轻鬆,座椅舒适,空调够劲,要是灯光暗下来,实在是个补眠好地方。
  但是,方巧柔哪敢补眠?身為用功的学生,难得选上现代戏剧这种非常热门的科目,天晓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还会不会不够用。
  老师一到,发了授课大纲,早知这门课恐怕非常专业的眾人,果然是个个都面有难色。
  阅读希腊悲剧的剧本,写成报告,虽说不要求看原文书,看中译本就好,但是你看我、我看你,有看过剧本经验的学生绝对不足选课人数的一成。究竟这报告得写出什麼样的水準来,偷滑手机查了半天的学生们还是心裡空虚。
  只见看似年纪也很有一些的老师滔滔不绝,粗框眼镜的另一端却彷彿不是镶嵌在眼窝裡的眼球,而是北斗与南斗。传说中南斗註生,北斗註死,另一说北斗註生,南斗註死,可不管哪种说法,总是其中一管生,一个管死,包括方巧柔在内的许多学生,总觉得老师的眼神,竟是像学分的生死一样难以捉摸。
  更要命的是,这可是全学年的课程,上学期两学分,下学期两学分,不过上学期死当的话,下学期也就不用来了,这一拚,可不是一学期的两学分,而是一学年的四学分!哪怕这是选修,不是必修,但為了毕业,谁也不想平白无辜浪费了四学分的机会,所以振笔疾书,将听不懂的一堆戏剧术语抄入笔记本中,如此学生倒也著实不少。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
  綾罌的桌上摆著录音笔,一动也不动的模样,都让旁边的方巧柔怀疑他比殭尸更像殭尸,搞不好还不是本尊,而是分身化影。
  下课时,方巧柔心中犹豫了一下,究竟是要吃早餐,还是要关心一下到现在都貌似还没回魂的綾罌……
  「拜託,连这都要犹豫,我怎麼沦落到跟三明治、豆浆比谁价值高啊!」
  綾罌没好气地斜睨著方巧柔,随手把笔电拿出来,将录音笔中的档案传输到笔电中。
  体贴大方的方巧柔,决定不跟綾罌计较他心通的问题,只是略带一丝黠慧地笑说:「本来呢,我觉得早餐能吃,比你有价值多了。不过你要是能说明一下昨夜的情况,或许你的价值就提升了。」
  「不就全台湾十万犬齐吠罢了,还能怎样。」綾罌自然听出了方巧柔的诸多语病,也不说破。
  可是方巧柔这可听出问题了,不禁大吃一惊:「有这麼多?」
  「恭喜妳,出名了。」綾罌邪笑了起来,很是幸灾乐祸:「南至鹅鑾鼻,北至富贵角,全台湾至少有上十万隻狗都记得了妳的名字,彻夜狂吠只為了诅咒妳一个人啊!」
  方巧柔哪还镇定得了,脸色都垮了下来。
  原来,昨夜方巧柔住处附近狗吠大作,别说方巧柔一人被吵醒,整条街上上下下没开灯的都是不在家或空屋,吵到附近邻居破口大骂者有之,开门观望者有之,甚至报案求助者亦有之。
  无辜的警察一来,循声去找养狗的主人,却不料整条街养狗人家都坚决否认是自家的狗在吵。警察与围观群眾一看,凡是被当宠物的家犬无不找个隐蔽空间躲起来,吓得全身发抖。
  眾人纳闷,狗吠声未曾停歇,可是宠物狗明显不是噪音污染源,於是矛头指向流浪狗。果然,大街小巷地毯搜索,总算在附近路灯坏掉,电线桿下找到拚命咆哮的罪犯。
  问题是,接获报案匆匆赶来的警察,固然有巡逻地方之职,却又不是传说中的捕狗大队。哪怕群情激愤,面面相覷的警察可也没有逼狗闭嘴的本领。若要捕狗大队出动,且看当下凌晨零点,根本不可能办得到,这下子群情激愤的程度直窜到沸点。
  倒是老里长有魄力,勉强安抚了群眾,与几名好事的民眾配合警察,将狗驱赶至一个空铁笼子,连夜载往山区野放,居民们总算能好好睡上一觉。只是方巧柔素来早睡,被这一折腾下去,到了凌晨两点都还没睡著,也不知道何时才终於睡下,直至被闹鐘疯狂吵醒。
  方巧柔的遭遇其实还算轻鬆,完全可以当成一个偶发事件。但问题是,綾罌昨夜与淳羽道长千里传音后,这才知道事情有多麼严重。
  昨夜綾罌展动轻功,搜索北部诸多山头,却发现山区流浪狗目露凶光,狂吠不已。以綾罌之能,自然不惧区区流浪狗,三两下就能让牠们噤声。但是此落彼又起,吠声有如海浪连番上阵,饶是綾罌身為一介魔族储君,也大感不对劲,逼退数路流浪狗队伍后,不得不跃上一座山头,好好感应一番。
  一感应,不得了,平时或出或躲的流浪狗竟是个个都目露凶光,仰望黯淡的夜空,疯狂咆哮,一副深仇大恨的死敌就在虚空一般。儘管綾罌不是狗,肉耳可听不懂狗话,但是运用天耳通之能,却听出了这些发疯的狗都是在咒骂,咒骂对象竟然是连牠们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方巧柔!
  哪怕咒骂之声只是噪音,咒骂之意不成杀伤力,就算流浪狗叫破喉咙,被咒骂的方巧柔也少不了半根寒毛。但问题是,量变引起质变,即便牠们的凶光有点呆滞,显然连牠们都搞不清楚方巧柔是谁,但这不妨碍牠们的吠声形成一种诅咒的力量,直接针对方巧柔的诅咒力量。
  「我问淳羽老道,他说南部山区也有眾多流浪狗在狂吠。」綾罌眉头稍稍一皱:「据他观察,这些狗虽然有被厉鬼的力量影响,但是那愤怒的情绪却是货真价实的。」
  「為什麼牠们对我这麼生气呢?」方巧柔真是听得头皮发麻。
  「问妳啊,妳到底是有多爱吃香肉?还是妳前辈子是屠狗者?」綾罌虽是邪笑,但也笑得有点僵硬起来:「能犯十万隻狗的眾怒,我还真小看了妳啊!」
  「别闹了好不好!」
  方巧柔一急,正待争辩,却是已经上课,只好气鼓鼓地打开笔记本。
  下一节课,老师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起希腊古文明,让觉得此科太硬的部分学生準备打退堂鼓。
  不过,课上一半,老师开了影片,儘管也是在讲戏剧,不过这部网路影片谈得更多的是文化、艺术如何互相激盪,教学意味浓厚,成功地吸引住不少学生目光,气氛总算是从凝滞中缓和了许多。
  很快地到了下课时间,老师再次叮嚀,要学生去看指定参考书。若是图书馆借不到,可以跟柜台说,老师有借一本放在那,只是不能带出馆外。
  收拾好东西,方巧柔有点呆滞。綾罌一时半刻没注意到方巧柔是在呆滞什麼意思,所以收拾好笔电后,前往图书馆。
  方巧柔一愣,不知道綾罌此举深意,反而惹来一顿白眼。
  「手脚再慢一点,参考书就被借走啦。」綾罌理所当然地说。
  「什麼参考书?」方巧柔一头雾水。
  綾罌一愣,回头看了方巧柔一眼:「刚才妳不会都在恍神吧?」
  「你才恍神咧……」方巧柔才要瞪眼,却看著綾罌手上的授课大纲,这才忽然想起老师方才好像交代了些什麼事情。
  「完了,诅咒效力真的出现了。」
  綾罌一拍额头,简单解释一下刚才课堂中老师提过的指定参考书。儘管看似精神不差,可不知為什麼,方巧柔一整个似懂非懂,急得綾应连忙把方巧柔引进图书馆。
  开学期间,图书馆倒是自由出入,差别只在於有相关证件者才能借书。
  若是平时,方巧柔肯定会问綾罌為什麼进图书馆,毕竟现在又还没拿到学生证。但是眼看著她的两眼越来越涣散,綾罌心知不妙,乾脆把方巧柔引进2B书库,直到放置《正统道藏》的书架前。
  说也奇妙,两眼都已经无神的方巧柔,忽然醒了过来似的,有点吓到地东张西望,綾罌这身旁还不稀奇,奇的是怎麼自己会出现在图书馆中。
  「妳还记得我是谁吗?」綾罌指著自己。
  「綾罌啊。」方巧柔不解:「问这干嘛?」
  「那妳是谁?」
  「方巧柔,绰号醉猫。」
  「刚才上什麼课?」
  「现代戏剧。」
  「中间下课时妳跟我说什麼?」
  「就昨天被狗吵醒,没睡好啊……」
  方巧柔十分奇怪,正要提问,綾罌却急著追问:「那我跟妳说什麼?」
  「你说你跟道长联繫过,全台湾有十万隻狗诅咒我,还说什麼我犯眾怒很厉害之类的。」方巧柔眼看綾罌又要提问,连忙打断:「你到底想问什麼?怎麼忽然带我来这边?」
  「刚才第二节的上课内容妳还记得吗?」綾罌不答反问。
  方巧柔很不服气,正待展现一下自己的记忆力时,忽然间脑袋一片空白,满脸尷尬,嘴巴张啊张的,最后只能闭起来。
  「完了完了!」
  綾罌再次拍额,平素喜爱邪笑的脸庞竟是惨白了几分,吓得方巧柔连忙开口说道:「有那麼严重吗?别吓我啊!」
  「现在已经不是我要不要吓妳的问题,而是妳还真的中了诅咒啊!」綾罌有点紧张,又有点恼火,连忙转头看向书架上六十几册的道藏,低喃一阵方巧柔听不懂的咒语,随即一喝:「守藏神,还不现身!」
  方巧柔彻底状况外,只见书架上的道藏就是道藏,六十几册的书籍看来很有份量,一整个不知道綾罌说的守藏神是何方神圣。
  綾罌气得牙痒痒,下了狠心,这就咬破右手食指,殷红的血珠这就要向书架上一祭,不料书架上金色毫光大作,朦朦朧朧中自有九层金光罩住摆放道藏的书架,同时又有一阵音乐响起!
  殷红血珠还留在手上的綾罌不禁一愣,只觉那阵音乐来自自己的背包中,连忙放下背包,取出音乐播放器。方巧柔也凑过来一看,可邪门了,播放器根本就是关机状态,却依旧能播放音乐,音量还不小,幸亏这楼层没其他人。
  只听这音乐一开头就是一阵密鼓,一声响锣后一阵金属管弦,搭配缓慢的沉声重鼓,气势磅礡,所谓帝王气派也不过如此。接著又一阵密鼓、一声锣后,人声唱喝自云霄而降,使人深觉这帝王气派不是人间帝王,而是长养万物的太阳之神强势登场。
  接著,再一声响锣后,管弦之声却转為清高淡雅,随之而来的是笛声与吉他声,清亮而不失优雅,悠扬更见洒脱……
  说实话,打破綾罌的脑袋也没想到,自己的播放器这麼没节操,竟然能被自己以外的高手强行触发。儘管对自身实力极有信心,但不能发挥全力的綾罌此时也只能选择右手轻握,将血珠收回,甚至把咬破的伤痕彻底癒合。
  不待方巧柔言语,书架上九层金光忽然散了开来,隐隐现出一个通道,一位白袍道士缓缓走出。
  说来也奇,白冠、白袍、白履,手上白拂尘,背后白剑柄、白剑鞘,连一身肌肤也美白到令方巧柔深感嫉妒的程度,偏偏浑身上下却绽放金色毫光,似是宫庙中金箔神像显神跡,更似是天边朝霞的灿烂,光晕夺目,又不失柔和之美。
  更妙的是,这位白髮白眉的道士,双眼金瞳透射著难以想像的沧桑,偏偏又五官俊秀无比,竟似尚在无鬚的少年,这究竟是老是少,一时间让方巧柔完全摸不著头绪。
  「魔者,吾赐你一个解释的机会。」道士此话一出,音乐骤止。
  方巧柔一愣,道士讲的是闽南语,自己可得利用綾罌加持过的眼镜,藉由镜腿的天耳通彻底了解对方在讲什麼。
  「吾身為魔族储君,為了遨游歷练,降临人间,顺便解决一些任务。」綾罌收回播放器,也用闽南语说话:「尔堂堂白日飞昇的一介天仙,却委身於人间的道经之中,成為守藏之神,这又是何故?」
  「先人编辑道藏,所求者非是自身功果,而是让后人借假修真。吾自此中得大利益,是故发愿守护,不上天界,静待有缘。」道士神色不动,沉稳坚定的嗓音中透出几分寒意:「尔施法召唤,藐视道藏,甚至打算祭血损坏,至今尚不回答问题,莫非真要自取祸端?」
  面对看似文雅,实则强硬的守藏之仙,綾罌实在有点气恼,但是理亏在先的他也不好囉嗦,只能指著身旁的方巧柔:「伊虽然魂魄不失,但是身蒙咒力,精神颇有损伤,吾原本想请守藏神為伊鑑定,只是如今看来,怕是请不动尔这尊大神仙囉。」
  道士看向方巧柔,金瞳隐隐透射寒光,不一会儿便面对綾罌:「这名女子昨夜眠中惊起,遭受恶犬恫吓,如同今人所说下了催眠指令;又被十万餘眾恶犬轮番诅咒,冲其灵识,至今五个时辰。尔不知箇中缘故,与她言谈中某字某词触发条件,因此咒力突破极限,发动第二波冲击,所以此女魂魄看似无碍,实际上已经濒临离体。若非护身符在身,此女早已昏迷,焉得在此!」
  哪怕道士说话比较文言一点,但是有天耳通协助的方巧柔,自然是听懂了道士的意思,不禁骇然,看向綾罌。
  綾罌更是脸色难看,一阵红,一阵白,然后一阵青,变得飞快,好一会儿才勉强镇定下来:「如此阴险毒辣、凶狠狡诈的手法,道门中可有解方?」
  「冥冥果报,解铃者便是繫铃者。若无设法与施术者取得共识,来一招破一招,破一招来一招,只是无谓。」道士口吻凛然。
  「问题是吾用宿命通,却被无形怨力阻碍,如何知晓过去?」綾罌有点恼火又有点急切:「十万餘犬诅咒不断,纵使大开杀戒,只是增添罪业,害这个丫头堕落,吾也不能倖免,徒使幕后施术者称心如意!但是若无阻止之法,任凭咒力加身,这个丫头根本撑不了多久!」
  「尔之问题,吾已详答。」道士冷然而道:「看在魔者非為自身的份上,吾无计较尔失礼之举。但是,切勿挑战吾之耐性!下一回若再相逼,吾背上之剑将為尔而出,请。」
  不等綾罌回应,道士便拂尘一挥,转身不见,那位置便空空荡荡,好似谁也没来过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气得神色铁青的綾罌总算转过头来,看向方巧柔。
  方巧柔一脸无辜,又参杂著歉意、愧疚,甚至心灰意冷,更使得綾罌无言以对,很是难受,往楼梯前去。
  两位走上楼梯,循旧路离开图书馆。綾罌都忘了现代戏剧的参考书,更别说对此事本来就没啥印象的方巧柔。走著走著,綾罌从一条比较曲折、窄小的楼梯走下去。
  「哦……这边还有蛇啊?」方巧柔看著告示牌。
  「这裡算山区。」綾罌一边思考,一边回答。
  「这条路通哪?」
  「两个大楼、一个小楼的交界。」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
  「教堂。」
  「教堂?是準备要向十字架求助吗?」
  「没办法,谁叫道门不肯……嗯?」
  綾罌忽然停下,方巧柔差点撞上,吓得她退回两阶,第一时间对不起,但第二时间準备开骂。
  綾罌却转过身来,瞪大了眼睛,看得方巧柔头皮都麻了:「看什麼啊?要停下来也不说一声……」
  「妳……刚才是妳在跟我说话?」
  綾罌这一问,方巧柔东张西望,四下并无他人,连透过加持天眼通的镜片也没看到阿飘什麼的,不禁气到笑了:「要不然还有谁?」
  「妳觉得怎麼样?脑筋很清楚吗?」
  「当然很清楚啊。」方巧柔指著綾罌:「反倒是你才不清楚吧,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綾罌不答,只是瞪著方巧柔,忽然间意识过来:「护身符呢?」
  方巧柔不解,但还是从脖子上解下,递给綾罌。
  綾罌看了看,不一会儿便哈哈大笑,笑得相当猖狂。
  原来,被十万隻流浪狗诅咒的咒力冲击下,小红袋、香灰无法干涉,护身符只剩下祖孙三代的守护愿力苦苦支撑,方巧柔才刚燃起的信仰光芒则被耗得乾乾净净,因此她才会第六识恍惚,勉勉强强凭藉著第七识,跟随能保护自身的綾罌前往图书馆。
  不过,綾罌现在这一看,才发现护身符上竟多了一道仙气,飞快流转有如流星,但细看下却是一口宝剑。只见此剑凌厉非常,森寒无比,别说肉眼根本看不见,就是天眼通也只能勉强看出一道金影,威力之强,莫说十万餘头流浪狗,就算百万、千万,甚至破亿,也绝对无法冒犯此符持有者!
  因此,即便方巧柔不在道藏附近,甚至离开了图书馆,却神智清楚,完全没有什麼两眼无神、脑袋不清的问题。
  「这麼说来,我现在算是安全了囉?」方巧柔也惊讶了起来,一直端详拿回手上的护身符:「哦,為什麼我看不到你说的剑型仙气?」
  「就妳那样的眼力,也想跟我比?」綾罌撇著嘴,边走边说:「看来这个人间还是不容小覷啊。」
  「是啊,你的播放器根本没开机,还是能播音乐,这代表那位神仙真的比你厉害吗?」
  「拜託,我降临人间,大半实力被这世界的法则限制住,而且為了保持低调还下了一堆封印,真当我走到哪输到哪啊!」綾罌恶狠狠地邪笑。
  「明明就是那位神仙手下留情吧。」方巧柔很乐於挖苦綾罌的感觉:「我看他好像非常非常非常厉害啊。」
  「……我只觉得他是刀子口、豆腐心。」綾罌也不争辩,只是下了阶梯,往教堂方向前进。
  方巧柔紧跟在后,也没说话。
  毕竟,若非眼前这位魔君,方巧柔还真不晓得自己现在人在哪儿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