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假期,方巧柔快快乐乐地与家人四处游玩。虽然再怎麼晃也没有北渡浊水溪、南过左营港,不过嘉、南、高一带也去了好一些地方。
不过,再快乐的假期也会过去,第三週的週一傍晚,方巧柔就搭莒光号,赶在深夜之前就回到台北。当然,如果搭高铁,可以省下很多时间,不过那对学生而言实在太烧钱了。
上车后,看小说、滑手机,坐久会累,方巧柔得不时调整坐姿,偶尔看看窗外。直到亥时,一日之中最后一个时辰,旅途才总算过了一半。
方巧柔到前一节车厢上洗手间,没有异状;前一节车厢,没有异状;车厢与车厢间的通道,没有异状;回到原本的车厢,却赫然发现后端竟然隐隐约约有道阴影。
方巧柔一愣,餘光下这节车厢的乘客极少,睡的睡,恍神的恍神,滑手机的手指头还能动,跟她离去前的光景相同。那麼,后端那道不自然的阴影,究竟是怎麼回事?
由於怕东西搞丢,方巧柔上洗手间时一身家当都在身上,所以现在也不必急著回到座位。只见她神色不变,在不算昏暗但也不太明亮的灯光下,缓缓走到这节车厢的最后,并未引人注目……
到了门口,方巧柔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门后的另一端,竟然还有车厢!
这不可能啊!
虽然莒光、自强这些快车的车厢数量,并不是很固定,不过细心的方巧柔早在上车之前,就算得很清楚,客车厢一共八节,自己的位子正是在第八车。方向感再差,也知道第七车在前,第八车在后,如今来到第八车后端,往门外看去竟似还有第九车,这会不会是自己眼花啊?
好奇心所致,方巧柔开门,走进昏暗的通道,朝著灯光昏暗的下一节车厢缓缓走去……
「来宾止步!」
才刚进到下一节车厢的范围,方巧柔一惊,忽然一名男子从阴影处站出,寒声喝止了她。
如果只是寒声,那还就罢了,但问题是从昏暗的灯光来看,这名男子头戴钢盔,身穿军服,手端步枪,分明是一名执行哨务的卫兵模样!
虽然被吓得不轻,连退两步,但一呆过后,估计是出於对国军的信心,方巧柔连忙轻声问道:「请问这裡是第九车吗?」
儘管背对著光,卫兵的神情看不清楚,但是他那姿态显得有些紧张,好一会儿才斟字酌句地说:「妳不该来这裡。」
方巧柔定睛一看,卫兵的身上隐隐蒙上一层餘烬般的红光,而且还是肉眼看不到的那种。第九车内的气氛,也隐隐散发著红光,相当地不寻常。
不过还好,这种不寻常,倒不会令人觉得恐怖,反而有种隐蛰不发却又充满力量的强韧感。印象中,好像鬼道眾生的光大多是绿色的,只有超强的恶鬼才会有红光,但是眼前这位卫兵,看起来不像是多兇恶的啊……
「赶快离开!」卫兵克制住拉保险的冲动,再次寒声喝道。
「这位卫兵大哥,我不会没经过同意就进去第九车的。」方巧柔倒是不慌不忙地微笑起来:「虽然我算是意外闯入,不过,既然只有八节客车厢的列车都能让我走到第九车,可能真的有些机缘吧,我可以好奇地了解一下吗?还是说您们正在执行什麼任务,是不方便透漏的?」
卫兵闻言,一整个目瞪口呆,想是有看过奇葩,却没看过这麼奇葩的,好一会儿才恶狠狠地说道:「我们不是活人……」
「我知道啊。」可惜,见多识广的方巧柔点点头,更别提对方连兇恶的脸孔都摆不出来:「虽然你们的红光看起来不像神明的霞彩,但是估计你们也不是普通的鬼道眾生,更不是厉鬼、恶鬼之类的。」
得了,敢情这丫头还是冲著看鬼才来的,而且还貌似能分辨好坏!
虽然交谈音量不大,但估计也够惊动到第九车以后的乘客了,只见一道青光红光夹杂的人影窜出,随之而来的是惊奇声。
「方小姐?」
方巧柔定睛一看,来者穿著一身笔挺的白色军装,模样看起来很年轻的海军官校生。再仔细一看,正是之前工程师间谍的麾下,六大鬼王之一!
且见他先向卫兵敬礼,沟通一番,卫兵虽然一愣,但既然鬼王都说长官同意放行了,那他也没话说。
进入第九车,前半段坐的都身穿剽悍迷彩装,该是陆战队;后半段坐的都身穿白晰军常服,该是海军的弟兄。儘管论辈分,鬼王并未参加过内战、抗日甚至更之前的战争;论阶级,官校生论年级不论阶级,生前尚未毕业的鬼王其地位可想而知。不过,看中弟兄的神色,倒是没把鬼王当菜鸟来看,这让方巧柔有点佩服,看来是个鬼才,到哪都能发光发热。
「不不不,我还是很新很新的菜鸟。」鬼王倒是看出了方巧柔的眼神,连忙说道:「只是因為我算累积出一些实力,不用从头教起。」
方巧柔一愣,不禁有点口直心快:「难道这裡的鬼都比鬼王还厉害吗?」
此言一出,全车眾鬼纷纷看来,吓得方巧柔意识到讲错话了。
「小姑娘,都这时代了,别那麼封建。」一位领章三条横金槓的陆战军官爽朗一笑:「咱们这裡不叫什麼王不王的,就看阶级!」
方巧柔心神略定后虚心受教,总算在眾鬼的解释下,解除了不少疑惑。
原来,一般人对於鬼的敬畏,遇上实力高强,又率领其他鬼的就把他认成了鬼王。不过实际上,那是俗称,并不能显示他的确切修為,最多只能把他与其他较弱的鬼做个区分。
对国军弟兄而言,生為人英,死為鬼雄;要是往生净土、投胎转世、被神灵收為兵将等等,那也就罢了,既然成為鬼道眾生,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自我放荡地四处快活,一条是参加军队。
姑且不论放荡生涯。待在军队,是因為有些愿力或怨力强大的军官成為鬼道眾生后,既不肯升天,也不肯转世,只想继续守护国家,於是招募志同道合的军人英魂,组建军队,在冥冥之中继续奉持国家正朔!
当然,在人们的心目中,因公殉职的军人在忠烈祠有牌位,英魂在那裡是被人们视為神灵的。事实上,若选择神道,修的是功德福报,初衷為愿力,所以通常在庄严肃穆的忠烈祠中修行;若选择鬼道,修的是业障苦报,初衷為怨力,所以通常在国境内的要塞镇守;乍看之下完全相反,但是愿者,冀望国泰民安,而怨者,出於国仇家恨,不论选择哪一种路线,英魂,始终还是英魂。
為了培养出战力,强者指导弱者,前辈引领晚辈,生前阶级、资歷甚至训练经歷都是重要个资,但也仅供参考,在经过幽冥部队中的「新生训练」、「二阶段衔接训练」过后,要是没拿出与阶级相应的实力,那抱歉,就算被视為士兵也别抱怨,不是新部队不给机会,而是自己不争气。
那什麼是与阶级相应的实力呢?在人间,士官体系比的是战技,军官体系比的是统御,而在鬼道,士官比的是实战,军官比的是境界。当然,境界越高对实战越有利,实战越强境界也往往越高,但是实战是实力、经验累积出来的,境界是智慧、体悟累积出来的,两者有再多的关联也不能完全划上等号。当然,利用受训与战功证明军官的实战、士官的境界,这点与人间体制还是类似的。
因此,自辛亥以来发生诸多战役,各军种、各部队、各阶级的军人死伤数量已经难以清算,但是因公殉职、转生鬼道、坚持救国信念、愿意组建或加入军队的英魂,却明显少於史册中的记载、忠烈祠中的牌位。数量一少,能力又比人身大幅提升,為求训练确有成效,生前经歷与阶级都被视為参考,大家都乐於用实力来证明自己的位子。
「别看我们这身装备好像还很新,肩章设计挺现代的,其实这是与时俱进的结果。」热情的陆战军官笑说:「真要论个真,咱们这儿有的参加过护法,有的参加过东征,有的参加过北伐……按照生前阶级与资歷,谁也不晓得该怎麼称呼彼此啊。」
「可不是吗?」一位海军军官刁个菸斗:「管你在外头怎麼个狂法,啥鬼王鬼皇的,进来这,有拳头的才有阶级,要不,连个二兵也没有!」
听完解说,方巧柔这才晓得原来国家一直风雨飘摇,却始终国祚不隳,原来除了生者将士用命,冥冥之中竟然有这麼样的英魂劲旅!怪不得,在外头贵為鬼王的官校生会选择来这裡,看来生前没毕业,死后反而来这裡学更多了。
「得了得了,有啥好显摆的?小沉啊,军座在等,别顾著聊天啊。」一位陆军装扮的老兵开了第九车的后门,洪声么喝著。
方巧柔所认识的鬼王闻言,连忙请方巧柔前进,眾鬼纷纷回到位子上。
跟著老兵前进,通过通道,来到第十车。本该只到第八车的列车都有了第九车,如今再有个第十车,方巧柔也麻痺了。不过,还没与第十车的陆军英魂们打交道,便又匆匆通过,来到第十一车。
第十一车,大多是陆军,不过还有一些空军。方巧柔越看越惊奇,心想就算是司令级别的军官,也不可能这样统帅三个不同的军种吧!
正在惊奇之际,来到第十一车的后门,两位卫兵一看到那名老兵,连忙让过身子。方巧柔一愣,倒不是為了老兵的威信,而是估计还有第十二车。
果然,还有第十二车。
这第十二车中,不再是莒光号那靠窗靠走道的四排座,而是只有一张小茶几与两个大沙发椅。一个沙发椅是空的,另一个沙发椅只坐著一位男子。
只见这名男子起身,示意老兵、小沉离去后,才请方巧柔坐下。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英魂,但是与沿路走来所见眾鬼大不相同。
沿路走来,眾鬼身上多半泛著红光,或血红,或灰烬餘红,或火焰红,少数则泛著金光、白光、青光等等,一看便知道必非人类。
可是眼前这位男子,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虽是未怒却已威严十足,沉稳持重,充满自信但绝无半分骄色;看似中年,不过有些沧桑的双眼,显然很有些故事。这些特色,固然不寻常,但也并无半分灵异,要不是明白这裡并非人类平常活动的时空,凭方巧柔的眼力,也只觉得眼前这位男子是一位从军多年的高阶军官,而不会想到他竟已是一介英魂。
「鄙人姓张,现在带著弟兄北上,為下星期的国庆典礼做準备。」男子——张将军虽然不笑,但和缓的语气显得他不想太过严肃:「刚才鄙人接见一些新进弟兄,忽然感应到小姐靠近第九车,小沉认得妳,所以请妳过来一趟。」
虽然一时半刻,方巧柔没想起眼前这位是哪位张将军,不过这不妨碍她对英魂的敬意,连忙说道:「抱歉,我只是一时好奇,看看本来没有的第九车,要是早知道是军方任务,我也不敢来打扰了。」
「无妨。」张将军一摆手:「听小沉说,方小姐很有福分,只是他当时為了旧主,得罪过方小姐,还承蒙妳的帮忙。虽然这是他入伍前的事,不过鄙人愿意為他处理,请说说妳的想法吧。」
「将军,是我的同学们失礼了!」方小姐有点慌,连忙大致说明过去。
听完后,张将军竟是开顏:「你们也真是有趣。」
方巧柔不解,只见张将军笑说:「小沉说他与过去的同伙如何下手,如何受到妳与魔君的帮助;妳却说妳的同学如何勾召,如何受到小沉他们的帮助。别人是拚命说自己的是、对方的不是,你们倒是反过来了。」
「这是与不是之间嘛,我们佔的不是比较多一些。」方巧柔有点尷尬地自我解嘲。
「既然过去的事情已经解决,那就好。」张将军点点头,旋即话锋一转:「今年的国庆典礼,我们準备在台北操演,方小姐可有时间或兴趣来观礼?」
「嗯……我跟家人说一声,应该就可以留在台北。」方巧柔想了想:「反正才刚回家一趟,不必又急著回去。」
张将军点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哪裡哪裡,这是我的荣幸。」方巧柔谦虚地说。
「客气了。」张将军略一思索,旋即又说:「刚才方小姐也与一些弟兄见过面、聊过天了,不知道妳有什麼看法?」
关於这个问题,方巧柔意识到张将军很重视人民的心声,所以可不敢冒出什麼张口即来的答案,想了很久才说:「将军,我对军事是外行的,只看得出前几车的弟兄们都很有精神。」
「有精神吗?」张将军略一沉吟,淡淡地说:「妳客气了,鄙人也是抱持著这个理想在练兵的。」
方巧柔一愣,不禁问道:「将军,我们国家……在这冥冥之中……也是那麼地危险吗?」
「怎麼说?」张将军明显知道方巧柔的想法,但还是鼓励她表达意见。
「感觉起来,这边的……弟兄,比外面的鬼还要拚命修练。」方巧柔斟字酌句地说:「在人间,军人比老百姓承担更多的国防责任,所以埋头苦练。而这裡的弟兄,几乎都泛著红光,感觉起来就像在人间,还是拚命训练……」
张将军一边听一边点头,但等方巧柔讲完后,难得莞尔地一笑:「这边的弟兄在鄙人的督促下,是没敢偷懒,要说拚命嘛,还有一段路要走。承担责任这点是没错的,不过红光的部分,看来是妳误会了。」
方巧柔一愣,且听张将军的解说,才知道自己误信传言。
原来,不论是妖魔鬼怪,还是仙佛神灵,有的身上绽放毫光,有的没有,这固然与实力有关,但并非有光者强、无光者弱这般简单的判别法。至於光芒顏色固然反映出实力样貌,却也不是什麼顏色就代表强、什麼顏色代表弱。
先说有与无。即便是凡者,灵识產生波动,即有所谓的「光」,不过这光不一定可见,也有不可见光,一切端视观者与被观者的实力差距。举凡修者,在灵魂意识的发展日趋稳定后,光就会越来越明显,不过修為越高,越能决定展现自己多少的光,所以弱者黯淡、强者灿烂,固然是常态,但是弱者毫光夺目、强者反而黯淡,其实也很常发生。
接著,顏色的部分,其实有各种原因。之所以常见仙佛神灵绽放金光,倒不是说金色就代表神圣;鬼魂常有绿光,也不是说绿色就代表阴暗。顏色,其实与修行法门相应。换言之,妖魔鬼怪、仙佛神灵,举凡心有所向,则毫光往往趋近所向。
例如仙佛神灵常见身放金光,不刻意者心怀救世大愿,期望自己有如大日普照天下;刻意者则浴日、沐月,亦即俗称的吐纳日月精华。又如鬼魂绿光,有的是因為栖身於山林原野,日日与草木為伍;有的是修练五行,然而吐纳法门最适合与草木搭配,所以五行中偏重於木行。当然也有一些例外,是人们生前被影视所影响,转世為鬼道后相信自己该放绿光,反而是影视成真了。至於红光,花红者与花為伍,多半雅士;餘烬红者与火為伍,血红者与血為伍,多半战士;也有纯粹正红者,是因為修练五行中的火行。总之,心向何方,灵魂意识的波动便向何方,甚至因而影响到修练法门的选择,使得身上毫光的特色更明显了。
「至於承担责任……」
张将军起身,方巧柔连忙跟著起身。
「不错,国家一直都在面临严峻的考验。」张将军走得虽慢,但是周遭景物变换得很快,竟似是一种缩地成寸的功夫。
不但张将军缩地成寸,连方巧柔也是。只见她跟著张将军的脚步,不一会儿便通过第十一车、第十车,来到第九车。离奇的是,沿路走来,弟兄们竟然完全没有察觉,连第八车与第九车通道的卫兵也完全没看到她与张将军,只是坚守著岗位。
「我辈身处幽冥,平时很难与人间五感接触,但是对於国家认同都成了问题的国情,弟兄们都很清楚,只能心急如焚!」张将军语调渐渐鏗鏘起来:「弟兄们虽然无法参与人间的战斗,但是粉碎其他世界对我国的野心,弟兄们绝对责无旁贷!」
「地球上其他民族的文化那麼多,世界那麼多,将军辛苦了。」方巧柔神情一肃,又是敬佩又是心疼地说:「我们竟然不知道你们一直以来的付出……」
张将军右手一挥,幽暗的虚空忽然出现一片光幕,活似平板电脑。只见这光幕闪过诸多画面后,定格在一群军人冲锋陷阵的黑白照片上。
「方小姐,妳看到了什麼?」张将军神色如常,既不严肃,也不轻鬆。
「军人。」方巧柔直觉地回答。
「鄙人看到的,却是一张张神主牌位。」
张将军这麼一说,方巧柔一愣。
「他们很幸运,家人还记得他们。」
张将军这麼一说,方巧柔心神一震,明白了他的意思。
下一个画面,还是一群军人的黑白合照。
「这些,也是一张张牌位。」张将军仍是面无表情:「他们的家人在战火中先走一步,所以祭祀他们的牌位,在忠烈祠。」
方巧柔心一酸,鼻头也酸。
下一个画面,还是一群军人的合照。
「这些加起来,才相当於一张牌位。」张将军继续说:「战场狼藉,名册散乱,他们大去之后,还在世的弟兄认不出他们,只能往上报番号与人数,让国家知道有这麼回事。」
方巧柔眼眶一红,湿润了起来。
下一个画面,还是军人合照。
「这些加起来,是一块石头。」张将军的语气似是冰冷,又似是火热。
「石头?」方巧柔一惊:「连牌位也没有吗?」
「他们在建制表上已经不存在了,只有附近友善的人民為他们收埋,立了一个无名塚。」
方巧柔一颤,双泪落下。
下一个画面,还是军人。
「这些加起来,是一个数字。」
「什麼……」
张将军没有看向方巧柔,却明白她心中的猜测,於是亲口证实地说:「无人收埋,徒為史册上增添一笔数字。」
方巧柔掩面而哭。
下一个画面。
「他们,连数字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