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稍稍凉了几分,车水马龙的台南市景,繁华中竟沾染了几分萧索。
  虽然缓缓步行,但是眼看著綾罌熟门熟路,不一会儿便将方巧柔带到城隍庙门口,真不知谁才是自小在台南长大的孩子。
  不过,此时的方巧柔可没心情计较这些,而是有点忐忑。
  「怎麼?不敢见城隍?」綾罌的邪笑有点戏謔的意味。
  「也不是说完全不敢啦……」方巧柔的大脑还在高速运转。
  「那就是还有些不敢囉。」
  「不是说……城隍庙是阴庙吗?」
  綾罌不禁狂妄一笑,都还笑岔了气,直到方巧柔的白眼翻了两次,这才稍稍收敛,缓缓说道:「正经八百的神祇,都被你形容成这样,不错不错,很有我的风范。」
  「难道不是吗?」方巧柔起了据理力争的念头。
  「那你说,什麼是阳庙,什麼是阴庙?」
  「这……」真要方巧柔开口,一时还真说不出超过一个字的句子。
  「你是觉得拜神的是阳庙,拜鬼的是阴庙,对吧?」
  「对对对,就是这样!」方巧柔还真有点小佩服。
  「那什麼是神,什麼是鬼?」
  又被问倒的方巧柔,嘴巴都不禁翘了起来:「一直问什麼是什麼、什麼是什麼,你很有成就感吗?」
  「一般般啦,本来有的,现在都淡定了。」綾罌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差点惹来一顿粉拳,於是淡淡地说:「简单地区分,自我至上者修妖,自然至上者修仙;利害决断者修魔,善恶决断者修佛;业障苦报者修鬼,功德福报者修神;偏锋成就者修怪,坦途成就者修灵——这你也要记?」
  「要你管。」方巧柔轻吐了舌头,迅速地在手机中记下备忘。
  一如白天,綾罌施為下景色一变,又到了另一个时空。
  与大天后宫不同的是,这裡却阴森森许多,青绿的,惨白的,带血的,不完整的,放眼望去却没一个好看的人们。
  方巧柔一凛,下意识地靠近綾罌。綾罌浑不在乎,满脸「我不跟妳计较这点小便宜」的模样,大大方方地走向门口。
  「贵宾止步。」一位警卫模样的中年男子保持笑容地上前,拦下綾罌。
  方巧柔一愣,看著綾罌,一副刚才怎麼没看到的疑惑脸。
  「信女方巧柔与魔族储君求见,给个方便吧。」
  警卫一愣,前一句还中规中矩,后一句却市井气息,究竟是何方神圣?
  眼看著綾罌上扬的嘴角渐渐下沉,方巧柔连忙上前:「警卫大哥,我们真的有事要求见城隍爷,能不能请您通报一声,看看是否能放行啊?」
  警卫看了看方巧柔一眼,选择拿起无线电,进行呼叫。
  方巧柔一愣,有点犹疑地看著綾罌。
  綾罌耸耸肩:「现代化,很奇怪吗?」
  不一会儿,警卫获得放行指示,所以大方地让綾罌、方巧柔通过。
  在前头带路的,是一位貌似在柜台服务的女服务员,虽然略有些年纪,但过了凭藉天生丽质的年龄,所以在微皱脸庞累积出智慧光泽了。
  进入庙门后的别有洞天,是柜台前的二十几条的大排长龙,与柜台后数十名服务员的忙进忙出。然而带路之下,方巧柔发现她不但不用抽牌、排队,而是直接走向电扶梯,在大排长龙的「人们」惊奇目送下,缓缓上楼。
  「请问……」方巧柔总算有点忍不住地开口:「这裡真的是城隍庙吗?」
  「是啊。」服务员微笑地说:「方小姐的疑惑,是在於这裡怎麼看起来像银行、邮局,有柜台,有服务员;又像百货公司,还有电扶梯吧?」
  「对啊对啊。」大感遇到知音,方巧柔有点兴奋。
  「这裡是城隍大人的世界啊。」服务员解释著:「準确地说,城隍大人為了让来到这裡的生者、死者都不会感到恐慌,所以特别开闢一个小世界,因应各种来者的习惯,给予来者安心的服务。」
  方巧柔大惊,边看将到的二楼,一整个都快说不上话来:「这裡是……城隍爷打造的……小世界?还能依应来者的……生活习惯?」
  「是的。」服务员笑说:「像是方小姐,您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台湾都市,如果到了日治风格的地方,估计就感觉像在梦中,不大习惯,更别说比日治更久以前的风格了,所以城隍大人考虑周详,时时关注当今人间的发展,在小世界中设置了各式各样的办事处。不过……」
  服务员看了綾罌一眼,保持微笑地说:「也是这位储君阁下的本事,一进这个世界就直接带您到这个办事处的入口,节省我们安排您过来的时间。」
  方巧柔愣愣地看著綾罌,后者不置可否,只是略显帅气地踏上二楼地板,向前走去。
  到了二楼,看到一间间办公室。虽然办公室内的景象模模糊糊,但是进进出出的服务员或捧卷宗,或以耳麦说话,显得很是忙碌。
  绕了小半圈,一副还要再上电扶梯的模样,方巧柔又有点好奇:「二楼这些办公室是……」
  「二十四司。」服务员笑说:「您可以理解成二十四个部门。」
  「哦……」方巧柔有点讶异於这个答案的简洁。
  「能说的,自己去查,现代的网路都省了妳多少翻书工夫。」綾罌悠哉悠哉地说:「不能说的,就别问。」
  服务员打趣地眨眨眼,方巧柔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不一会儿,上了三楼,绕过好几个走廊转角,来到一个两旁各有看不到尽头的通道,中间是一个宽敞到有点难以想像的大厅。
  儘管有点好奇两旁通道通往哪边,但是服务员的方向是大厅,方巧柔也没好意思乱看。
  「请坐。」点头示意服务员可以离去的中年男子,温文儒雅地开口,嗓音自有一种独到的沧桑魅力。
  綾罌很大方地在沙发椅上坐下,方巧柔却坐得有点不安稳了。
  倒不是沙发不够柔软,也不是现场气氛出了什麼问题,更不是中年男子长得太吓人。
  相反的,沙发椅看似平价,却很舒适。中年男子身后的大书柜隐隐泛著金色光辉,办公桌上摆设整齐的檯灯、笔筒、卷宗、电话机,翠绿的室内盆栽,明亮但不失柔和的日光灯,沙发椅旁还有伸手可及的小茶几,看起来够正常,唯一的不正常就是现场气氛让人觉得太高雅,又太朴实了。
  中年男子则是穿著沉稳的西装,打著安逸的领带,髮型规矩而有形,鬍渣刮得乾净,完全是政商名流的高等打扮。尤其他略显丰厚却无赘肉的脸庞,浓淡恰好的弯眉,细长而甚有精神的双眼,略带微笑的清閒神情,非常完美詮释著成熟中年男子的睿智丰采,这叫方巧柔哪坐得安稳?估计全台湾所有十八岁到八十岁的女生坐在这儿,都会坐立不安吧!
  对於方巧柔一开始有点肆无忌惮的眼神,到后来有点坐立不安的表情,中年男子并无见怪的意思,只是轻轻弹指一响,方巧柔左边的小茶几凭空出现了一壶香醇的咖啡,綾罌左边的小茶几也没例外。
  事主未语,中年男子也不急著开口,而是凭空端出一杯咖啡,闻香品尝。更不急著开口的綾罌也毫不客气,真当成自己家似的喝了起来。
  好一会儿,寧静总算被一个傻傻地问句打破。
  「请问……您真的是城隍爷吗?」
  綾罌乱没气质地放声大笑,手裡咖啡一副要翻不翻的险境。
  「是。」中年男子——城隍倒是毫无意外,和蔼可亲地笑说:「想必是我的样子跟神像看起来不一样,让方小姐疑惑了。」
  「嗯。」剜了綾罌一眼,方巧柔不好意思地看向城隍,又慢慢地低头。
  「相由心生。」城隍简洁地给出答案,放下咖啡杯。
  「哦……所以城隍爷的样子还能再变?」方巧柔一愣,抬起头来。
  「方小姐也可以,不论是圣者、凡者,都可以。」城隍点点头。
  「这……我再怎麼想要漂亮,照起镜子都还一个样啊。」方巧柔看向兀自坏笑的綾罌:「像他,号称魔族的储君,怎麼看不出有个未来魔王的样子?」
  「我说过,我是魔,不是人,你所看到的只是化身。」綾罌有点不屑,把玩著咖啡杯:「也不想想,不是我的话,妳进得了这个世界吗?就算进得了,忽然在人间消失,妳能处理目击者的记忆吗?更重要的是,就凭我这身分,不想我在人间兴风作浪的仙、佛、神、灵,都会亲自见我,妳可沾了我不少光耶!」
  被这话雷得不清,方巧柔一整个无言地喝尽咖啡。城隍则是镇定地翻出一个卷宗,打了开来。
  接下来,城隍按著手边的资料,向方巧柔确认巫婆当天开坛请守护神的前后经过,以及这几天来同学们的遭遇。虽然这几天的境遇,让方巧柔渐渐体悟祸福自招的道理,但是看著温文儒雅的城隍爷,一丝顺利解决一切的美梦心情仍在侥倖心态中萌芽。
  只是,温文儒雅归温文儒雅,城隍办起案来却是气魄十足,威严万分,明明就相当和缓的语气,那条条有理的案情、冥律分析却让方巧柔听得重如山岳,越来越不乐观……
  「总之,不管是遭受残杀、久案不破的受害人,或是被无良人类拋弃的流浪宠物,甚至惨遭举族歼灭的野生禽兽,邪灵这种流浪人间的冤苦鬼魂,绝大多数都是人类的共业!所以举凡被邪灵所伤者,只有非夙世业报,且品德端正,功德有餘,我方才会採取保护行动,否则,共业之下,孰称无罪?」城隍正气凛然地沉声说道:「而且,邪灵沦苦而不能自拔,却被人类以游戏勾召,虽然是已经自食恶果,但是自失怜悯,岂怪不被怜悯?罪而招祸,孰其免之!」
  「可是,城隍大人,我的同学们并不知道这麼多的道理啊……」
  「邪灵无法驾驭杀意,本能驱使下受妳同学勾召,掠夺再多的活人生气也无助於祂们,反而有害;而且因為蒙受勾召术法,其鬼魂灵力大幅耗损,若是祂们来此告状,方小姐以為该当如何?」城隍虽是不忍,但还是眼神冷然:「真要追究,方小姐,妳在场旁观,未能阻止,虽是无知,却也不能说完全无罪!敢问如此说词,方小姐以為是欲加之罪,还是持平之论?」
  如此两问,方巧柔张了嘴巴,说不出话,只能缓缓闭上嘴,低下头。
  置身事外,答案很明显,前一个问题自然是受状办案,依法施刑;后一个问题更简单,无知者无犯意,但有犯行,便有其责,不管怎麼辩解也是多餘。
  但是,置身其中,方巧柔是该秉持大义,还是谋取大利?若照之前游歷所得观之,城隍想必是台南人的祖先,要不然至少也是久居台南的先人,眼看著子孙后人如此不肖,方巧柔还能用哪一条说词為自己辩解?
  对此,方巧柔可怜兮兮地看著綾罌,希望这位储君能帮忙求情。
  不料,綾罌面对著城隍,邪笑著说:「我扮白脸不像,别指望我。」
  方巧柔一奇,忽然糢糢糊糊地意识到转机,连忙看向城隍。
  果然,城隍神情虽是不变,却淡淡看了綾罌一眼,竟似是悄悄偷嘆口气后接著说:「如果我方受理此案,势必一切公平、公正、公开,传唤所有与案者,也就是当天在现场的方小姐同学们,以及被勾召来的邪灵。未审不先判,但方才听了这麼多,相信方小姐也对结果有点底了。」
  方巧柔一凛,点点头。
  「但是,若在我方尚未受理此案之前,邪灵便已接受勾召者赔罪,甚至藉此安详往生他处,勾召者也因此免除邪气之害,则没有符合『受害』定义者,自然不必成立此案。」
  城隍说得很慢,方巧柔也听得很仔细,很快就明白关键所在:「请问,我们要怎样赔罪呢?是找法师超渡吗?」
  城隍却是笑而不答,看著綾罌。
  方巧柔大奇:「你会?」
  「别把我当成从慈善机构出来的傢伙。」綾罌撇著嘴,神情满是不屑:「而且妳也够呆的,城隍已经对人类够偏心的了,还能再指点妳更多一点吗?换我来当,肯定直接派手下把妳们这群笨丫头通通拘提到案,让妳们嚐嚐什麼叫守护神游戏的限量升级跨服人鬼大乱斗!」
  方巧柔一整个无语,旋即眼睛眨呀眨的,看向城隍。然而,城隍只是看著卷宗的资料,看得津津有味。
  「别卖萌了啦,就妳这型的也卖不出去。」在方巧柔气得张牙舞爪之前,綾罌便一摊手:「凡事找专家,懂吧。」
  「别跟我说找眼前的。」方巧柔冷哼。
  「不够近。」綾罌指著方巧柔的脖子:「掛在妳脖子上的更近。」
  「我脖子……对了!」方巧柔忽然醒悟,连忙取下护身符:「你是说,找画符的道长?」
  「咦?」不等綾罌开口,看到护身符的城隍便惊奇一声。
  「城隍大人认得吗?」方巧柔一喜。
  「……不错,这确实是清幽子的手笔啊!」定睛片刻,城隍低声喃喃。
  然而声音不大,也足够方巧柔听到:「城隍大人真的认识画符的道长啊!」
  「嗯……」思索一会儿,城隍把目光移向方巧柔:「妳很有福报。」
  方巧柔大喜,这才高看了綾罌很多眼。
  「符已祖传三世,画符者还在人世吗?」
  綾罌悠悠的一句问话,顿使方巧柔一滞,不禁神色一沉。
  眼看綾罌这般泼冷水,城隍真是有点哭笑不得,只得笑说:「虽然这个宗门遗世独立,又不在我方辖区之中,但是清幽子的下落也算是道门悬案之一了,方小姐携符前去,想是有所收穫……」
  哪怕这话有些推测语气,但听在方巧柔耳裡,已是盼头很大,完全可以付诸尝试的行程了!
  果然,城隍随手一拿,便是信纸与毛笔,只见他振笔疾书,一边说著:「这张路观图,能指引方小姐找到清幽子的宗门所在……」
  方巧柔这事也算是有个段落了,正当起身告辞之际,城隍却看向綾罌:「虽然若无阁下之力,方小姐不会这麼快就到这裡来,但是邪灵一日不得安寧,估计我方很快就得受理此案,所以……」
  「你很好奇我的来意?」綾罌邪气凛然地笑说:「如果我说,我只是来看热闹的,喝茶纯聊天,信吗?」
  方巧柔不禁一凛,开始暗暗叫苦:糟了,都忘记这可是一介魔君,天晓得他準备惹什麼祸端……
  「信。」不料,城隍竟是认真地点点头,随手一挥,便為方巧柔、綾罌的空杯子斟满淡茶:「阁下自远方来,必欲游歷。倘若有问,在下尽力答覆。」
  方巧柔一愣,这才敢看向綾罌。綾罌邪笑一僵,好一会儿才撇著嘴:「汝总是这呢认真吗?」
  方巧柔更傻眼,根本搞不清楚綾罌现在究竟是在说国语,还是台语,貌似还是参半。
  城隍一笑,也為自己的空杯满上。
  「那好。」綾罌举杯,这回闽南语可好多了:「吾也无客气了。」
  「请道其详。」城隍也举起茶杯,一敬,也是闽南语。
  「清朝流传一句话,吾感觉真有意思。」綾罌的笑虽然仍是很有魅力,却不见半丝邪气:「伊讲:『一代兴亡归气数』!不知城隍大人以為如何?一代江山兴亡盛衰,真能归之於气数吗?」
  一旁的方巧柔虽然不是完全听不懂,但是有点吃力,只好轻啜几口茶。
  城隍不答,只是微笑地说:「阁下欲问,不止於此吧。」
  綾罌虽笑,却有点僵了,一饮而下:「同样清朝,又流传一首诗。全诗吾记不住,但记了『天地无情战骨多』、『游魂夜览旧山河』。城隍大人,敢问為了一代江山,多少无辜,多少惨痛,战,还是不战?」
  城隍仍是不答,只说:「阁下所问也许不少,但是若无意外,在下待会可以做一次回答,所以,请继续问吧。」
  綾罌一呆,放下空杯,笑容竟是收得乾乾净净,一整个正襟危坐。
  方巧柔虽然听不懂这是什麼样的对话,但是第一次看到綾罌这番作态,大感惊奇无比……
  不料,更惊奇的事情还在后头。
  只见城隍无预警地大手一挥,原本现场是可供办公的大厅,转瞬间却是庙门口的马路上。
  方巧柔完全不敢置信,起身环视,说不出话,看向綾罌。
  綾罌神情呆滞,前所未见的失态,缓缓起身,显然也是根本不曾想到会有这番光景变化。
  且看城隍起身,书柜、办公桌、沙发、茶几等等摆设缓缓消失,连杯子也不见踪跡。正当两位不知还能怎麼变化之际,城隍转身,往公园方向前进。
  方巧柔与綾罌相视一眼,只能跟上。
  走在后头,眼看著城隍踏出第一步后,原本那一身笔挺的西装,却不知怎地换成一身飘逸的古装,看起来是古代书生的衣冠,只是一时不辨确切朝代。
  第二步,忽来一阵琴声。说近,则似远自天际传来;说远,却又似只在耳边不远之处。
  第三步,不知為何好似根本没看到城隍等三位的路人,纷纷消失,却多了许许多多旅客、商贾,却全都穿著布衣,样式根本是从古画裡头蹦出来的。
  第四步,城隍脚下所经,遍地金光,光晕所及之处,竟似感染到时空变化的力量!现代的马路变成泥土路,现代的汽车、机车变成牛车、马车,现代的大厦或公寓都变成平矮瓦屋!虽是纷纷变化,并非瞬间速成,但眼见著一点一滴的变化,带给方巧柔、綾罌两位的震撼感,实在只大不小!
  虽然,沿路走来,速度不快,但是不一会儿,竟来到一座古代城楼。
  也不知道走了几步,也不知道怎个台南市的市貌变了多少,更不知道為何明明是深夜时分却隐隐有著天光。眼看著城隍一步步向前,到了台阶,便一步一步登上台阶。虽然不算太慢,但是看在方巧柔的眼中,每一步,都似有千钧、万钧之重,若说下一步忽然石阶碎裂,估计都不会让她意外。
  随著城隍上楼,却见一位素装美妇缓缓援琴,后头数位丫环若隐若现,或笛或簫,或鼓或板,似乎又有筑、笙、铃、锣等等,虽然琳瑯满目,却完全没抢了琴声的丰采,但是若只听琴声,隐约间又有其他乐器的完美配合。
  城隍站在城堞之后,向远方天际眺望。方巧柔、綾罌两位一直看不到城隍的正面,只能下意识地随之而望,却惊见外头不是街道,而是茫茫一片海景。儘管烟雾迷漫,新鲜的空气却完全是凌晨将晓时分的生机,稍嫌黯淡的海景,在似有若无的天光之下,虽然让人敬畏,但也敬多於畏。
  一声声,琴音若挑若拂,挑得令人心疼,拂得令人泪落。
  一声声,笛悠扬,却似放声嚎哭;簫幽微,却似偷声啜泣。
  一声声,鼓声落处,落在呼吸中最沉痛的一瞬间;板声落处,落在心跳间最惶恐的一剎那……
  「江山,何等之妖娇?」
  ——琴声独奏,城隍开口。
  「天下英雄,尽為之折腰!」
  ——闽南语的詮释,将平、上、去、入种种声情发挥到极致。
  「战火无情,多少人知晓?」
  ——声音的颤抖,是否反映著唱者的心情,听者此时不解推敲。至少,听者已在那抑扬顿挫之间,心情起伏跌宕。
  「枯骨荒尘,风雨夜瀟瀟!」
  ——旋律激昂,歌词含蓄,然而激昂却非声嘶力竭,含蓄更是强忍强吞。声有餘地,心可有?此刻忍得下,吞得下,却不知何时爆发,何时倾诉?
  「啊啊啊啊啊,啊啊……」
  也许文字再也承载不了江海般的情感,也许曲调本身限制使然,也许唱者自己也不知所以然。但闻城隍改用声乐的方式,搭配著绵绵不绝的丝竹之音,传向那片茫茫烟海,天际隐现著帆影的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