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半屏山海拔不高,一百八十餘米,但是视野仍及莲池潭与龟山,清波荡漾,冷翠怡神,著实是个好景点。
只是,让方巧柔有点小疑惑的是,这裡不是半屏山吗?怎麼会跟现实世界中的半屏山有点像,又有点不太一样。
播放器的音乐播完,再次重播。
即使重听一遍,方巧柔还是感到震撼。
开场的女声吟唱,宛如远在高原之上,气势参天,料峭险峻,震撼人世。
不料,紧接著却是悠扬笛声,不显激昂,而是文雅柔和,再搭配幕后绵绵不绝的钢琴声、打击乐器,一步一步,似走非走,飘飘然有神仙之慨。
接著,琵琶錚錚鏦鏦,閒情而不失之於缓慢;渐渐参与配合的二胡,既有自己的特色,又不抢了琵琶的丰采,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儘管变化不多,但是除了一开始的高亢,整首听来便是轻快,清朗中隐隐有番睥睨世人的豪气。
再次终了,綾罌却把播放器收了起来。
方巧柔一愣,旋即看到一位男子自东南方上山。只见此人身穿水蓝色对襟布衫,同色的布长裤,足穿芒鞋,左手拿著拂尘,看似一名很普通的修道人,真要说不普通的话,那就是一头长髮,盘髻插簪,竟是个古代装扮。
男子上前,也不多话,拂尘一甩,地面上一阵金光织成八卦图案,周围景色忽地骤变,竟成了不知深浅的山洞。儘管每隔一段路,壁上便是一盏油灯,但是奇妙的是,採光不算特别充足,实在略嫌黯淡的山洞裡,方巧柔却浑然不觉阴气森森,反而似乎有种莫名的安详、静謐。
好不容易,来到一个石室,室外就摆著一个宝鼎,室内除了一些卷轴,就是三个蒲团,两个坐垫,一名少年与一名男童,别无长物。
方巧柔与綾罌相视一眼,随著男子绕过香烟繚绕的大宝鼎,进入石室,与少年、男童大眼瞪起小眼。然而男子也不客气,逕自坐在正中央的蒲团,少年、男童也纷纷盘腿坐下。
「贵客请坐。」男子比手示意,随即看向男童:「全能,还不上茶?」
不等男童——全能起身答话,綾罌便已坐上坐垫,摆摆手:「免了,这点虚礼省下吧。」
全能怒目一瞋,少年也神色骤冷,方巧柔正待分解之际,男子却笑说:「阁下说免,那就免吧。」
这一笑,方巧柔原以為是怒极反笑,但坐下来后,从少年与男童全能的神情没变化来看,估计男子还真的是没有生气。
綾罌一愣,倒不是计较区区一杯茶与上茶礼节,而是一时间看不出男子的城府深浅来,所以也不急著开口,默默等候。
「贫道忝為丹隐门第二十八代掌教,道号淳羽。」男子——淳羽作礼,并指著左旁的少年:「这是劣徒全可……」又指著男童「……全能。」
被点到的少年、男童——全可、全能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也不敢无视师尊之命,只好拱手作礼。
「未敢请教两位尊姓大名?」淳羽的嗓音沉稳雄浑,但是翩翩风度,和顏悦色,礼貌周到,宗师气派固是俯瞰八荒,但也不至於给人什麼压迫感,反倒是温润如玉。
「魔族储君。」綾罌懒得多说几字。
「哦……我叫方巧柔,台南人。」方巧柔想打破僵局,好好做一番清楚的自我介绍,却不知怎麼继续开口,略显尷尬。
「储君阁下远自他方世界而来,贫道是该有所敬意。」淳羽略一欠身,随即正襟危坐:「两位劣徒妄啟阵法,虽是鲁莽,却是与贵界不无关联。」
「哈哈哈哈……」綾罌冷眉一挑,阴气多於邪气地笑说:「修道人嘛,总是把降妖除魔当成自己的责任,我想我还是可以理解的。」
「很有自知之明……」全能话没说完,便被师兄全可一蹬,登时想到师父在场,自己却还是插了嘴,连忙自己轻拍脸颊几下,低下头来。
「两位劣徒都来自孤儿院,调教不易,见笑了。」淳羽不為全能干扰,缓缓地说:「他们的孤儿院,都毁於贵界一套绝学『血魂之焰』之下,恰好為贫道路过搭救,所以对贵界颇有成见……」
话声未落,綾罌便是神色一变。看在全可、全能的眼裡是心虚,看在方巧柔眼裡也是一惊。
「看来阁下已经明白几分。」淳羽定睛看著綾罌。
「难怪、难怪。」綾罌看向全可、全能,神色沉冷,寒声地说:「不错,吾界确实有这套术法。虽然创招者被我重创,逃出吾界,没想到竟是到了人间,还用此招滋养元气,看来下次再见,是不能留手了。」
全可、全能一愣,相视一眼,虽然恨意不能尽消,但看向綾罌的神色倒也和善了不少。方巧柔虽是不解箇中原由,但估计也是自己不能插手的事,所以也没开口。
「果能如此,贫道就先谢过阁下了。」
「与你们无关。」綾罌摆摆手,无意承受淳羽之礼:「那傢伙在吾界也是走到哪祸害到哪的混蛋,吾到人间来除了歷练,便是处理此类案件。」
眾人一听,不禁一凛:此类?看来不是只此一桩啊……
「恕贫道眼拙,至今仍看不出方姑娘的来意。」淳羽看向方巧柔。
儘管被叫姑娘,听起来实在不大习惯,不过方巧柔还是连忙将同学玩守护神的事情说了梗概,接著便请淳羽出面化解同学们的危难。
只是,淳羽尚未开口,全可一脸少年装酷,冷冷地说:「自作自受。」
「死好,活该。」全能这小鬼头模样的嘴巴更毒。
不待方巧柔开口,綾罌便已一笑:「说得好啊!很有吾界子民的风范!」
全可、全能一愣,哑口无言。是啊,反驳綾罌的话,便是赞成师父出马;赞成綾罌的话,固然坚持了不出马的立场,却成了魔族同路人,这是与不是之间竟不见什麼模糊地带,甚是两难。
淳羽瞥了两位徒弟一眼,这才淡淡地说:「方姑娘,敝门遗世独立,素来是必用玄学方可解者,帮;己力不及者,帮;非己之罪者,帮。但是,科学有用武处者,不帮;己力能及者,不帮;自行造作之罪者,不帮。」
方巧柔闻言,细细思索,这档事摆明了不是科学问题,也不像是凡夫俗子能力所及之事,但是就像全可说的,这是自作自受,竟是不能怪对方不帮啊。
綾罌倒是覷了方巧柔一眼,这才把目光轻飘飘地安在淳羽身上:「好个三帮三不帮,那谈一桩交易,如何?」
「阁下说笑了。」淳羽一笑。
全能这小鬼头更是口直心快:「跟魔鬼交易?怎麼?当我们白痴?」
「师弟无礼了。」全可却是一脸严肃,酷酷地说:「怎能对智能障碍者那麼没同情心呢?」
全能一乐,装模作业地一揖:「小道赔罪了。」
眼看全能没心没肺的大笑声,全可忍俊不住的脸色,淳羽轻斥一声,却并未再多说什麼。
方巧柔只觉满脸黑线,看向綾罌,总觉得自己好像来错地方。
「一位游方道士,不知与丹隐门第二十八代掌教淳羽大道长怎麼称呼?」
这一问,淳羽一愣,全可、全能也被吸引住了。
「约莫百年前吧,道号『清幽子』。」
綾罌的口气轻飘飘、软绵绵,浑无半分力气似的,但是听在淳羽等人耳裡却重若千钧,尤其淳羽,脖子都被掐到似的,神色骤变,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一会儿,淳羽的神色才缓缓平復,严令全可到后洞取来一个匣子,全能去準备上等好茶,方巧柔这才放心下来。
綾罌一脸非常欠揍,一副「没关係,我等著被你们羞辱」的嘴脸,饶是淳羽修行多年,竟是烦躁不已,拂尘的柄都快握到碎掉,只好似睡非睡,大有惹不起綾罌就不直视便是的姿态。
不多时,全可归来,捧来了一个木匣子。虽然没有任何雕饰,但是黑溜溜的自有一股檀香味。稍后的全能捧来一套茶具,看样子也是仙家本色。
淳羽打开,取出内中的一本手札,犹豫再三,竟是大方地递给方巧柔,示意她翻阅。
大概是明白方才两个徒弟把人家得罪地太惨,淳羽也不询问清幽子的下落或相关消息,只是说起故事。
一边听著半文半白的故事,一边看著全然文言的手札,方巧柔还得认真地听跟看,才了解故事的内容、手札的记载。
泪,已分不清是為了故事而下,还是為了手札而落……
话说一百二十年前,甲午战后,乙未割台。
虽然日军自北部登陆,反日活动的第一枪并不在中南部,但是随著民主国战败与内乱恶性循环,战火自北而南,短短半年左右,多少人民沦為史册中死伤的数字,多少地区沦為宝岛上焦土的范围。
当时,清幽子还不叫清幽子,只是一个跟随家人逃难的小孩子,不料战火无情,一家亲人只剩母亲一人的他,只能跟母亲流离失所,乞讨為生,一路逃难到六堆。原以為热情的客家人收留他们,总算是个落脚之处,怎想到不数日,便是义勇军与日军彻夜血战,全庄蒙难。从此,清幽子孑然一身,继续逃难。
然而,為了躲避日军的清乡扫荡,清幽子除了过著疲於奔命的不安岁月,更要命的是烧伤迟迟不癒,还感染疟疾,天候更是日日渐寒,而且总是不知為何乞讨不顺,六、七天中只落得半顿饱!
如此疲、伤、病、飢交加,逼得清幽子自高屏流浪到嘉南,一开始还能用走的,到后来几乎是半走半爬,只差不知何时断气而已。
说实话,在那种时代,就算是被逼到去偷、去抢、去骗,再怎麼為世人痛恨也会获得暗泪同情。偏偏,清幽子牢牢记住母亲临终前的遗嘱……
「大家都不好过,咱不是尚惨的。」
「别偷!别抢!别骗!」
「哪是有发达的一工,不要忘记乡亲的好……」
乙未尽,丙申至。
当时意识都开始模糊的清幽子,来到半屏山下。
奇怪的是,一间破旧工寮外,一张大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点心,看是要米要麵,要粥要粉,应有尽有。
不记得已经几天没吃的清幽子,虽然第一眼看到了食物,但第二眼却留心起周遭是否有人。
倒不是他忘了母亲遗嘱,而是想知道食物主人在哪,好去上前乞讨。
然而,等了等,该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却毫无人影。清幽子都开始觉得食物的诱惑力比魔鬼还可怕,却一直没等到人。
很久很久,热腾腾的烟都没了,想必食物都开始冷了,除了靠著工寮门口坐下的清幽子,还是没其他人出现。
终於,清幽子失去意识,昏厥倒地。
「据敝门长辈传述,当时方圆百里内万鬼骚动,纷纷要来争食他的血气,一时间竟是诸神退避。」淳羽感慨地说:「因為,本欲搭救的路过神灵,发现万鬼争食是他夙世未了的果报,冥冥因果铁律,竟是谁也动弹不得。」
「哼!」
綾罌不屑的冷哼声,虽是惹得全可、全能一恼,但淳羽并未分说,而是继续叙述:「幸好,当时天上圣母亲自降临,逼退万鬼……」
原来,那桌饭菜是天上圣母所化,考验清幽子的品行。清幽子若是上前狼吞虎嚥,那还没吃完,便成了最后的半餐,圣母只能出面收尸罢了;若上前,却挣扎几下后放弃食物,圣母便化身老妇出面施捨,与準备杀来的万鬼谈判;若不曾上前,只是动心,圣母便施捨此餐并赐下护身符,虽不能彻底了结夙世果报,但至少能拖延时日。
然而,清幽子却不曾上前,也未曾动心,只是痴痴等待食物主人,等到万鬼在旁渐渐聚集,等到圣母都差点要直接现身。為此,圣母再也不客气,强令万鬼退却。
当然,秉持著一报过去仇恨,万鬼坚决不肯退却。一时间,较冲动的鬼魂出手攻击,硬生生地被圣母挡下,引爆了神鬼之间的大战!
饶是圣母神力通天,以一当万,但是强阻果报,大损圣母功体,连各路神灵都纷纷出面劝双方各退一步。
只是万鬼立场明确,纵使一时退却也必有图谋,圣母不顾一切,强行加催神力化成结界,硬生生把万鬼逼退百步之外。
恼怒无比的万鬼,推派十名鬼力强悍或口才绝佳的鬼王做為代表,与圣母在半屏山下谈判。
双方舌战多时,难有共识。
鬼王或呛圣母干预果报,或诱圣母离去便无事,更有指出圣母与清幽子非亲非故,无情面可讲。
圣母却指著清幽子怀中小小红布袋,表示那是他母亲以前从天后宫求来的护身符,单凭这点,圣母就要化解万鬼争食之报。
十位鬼王自然不能接受,就算天上四方旁观的诸神也难以开口,毕竟天下眾生拥有护身符的人那麼多,难道圣母真要一个个拚死保全?
圣母倒是有备而来,指出清幽子数日不食,眼见无主餐食而不起贪念,如此贫贱不移,恪守慈母遗嘱,成义成孝,可收為义子。為此,圣母以护子姿态劝退万鬼,甚至愿為方才强势态度道歉。
莫说鬼王一个个都傻了,就是旁观诸神也都呆了。收為义子,等同向十方三界宣告,不论此子日后如何造化,圣母都要力保到底!若是此子成材倒好,若是成了祸害,诸般因果业报牵连己身,那可不是儿戏!
反应快的鬼王,不死心地说:「鬼人殊途,神人亦殊途。且不说这臭小子日后如何,至少娘娘只能认其為名义上的义子,不能处处都护著他!」
此论一出,眾鬼讚赏。确实,既然阻止鬼魂干涉人世,那麼神灵自然也不能破例。更有假意惺惺的鬼王劝圣母收回成命,毕竟圣母义子这个头衔,在人间是不算什麼,无知的人群都以為在宫庙裡掛个名便成,但在神、鬼两界而言,这实在太惊世骇俗,恐怕连其他各界的存在都不得不侧目。
圣母却不為所动,破指出血,加持小红袋,护持愿力之光直冲云霄:「此子之符,已有慈母守护愿力,所以能支持伊来到此地。吾今收其為义子,也以為母之心发愿守之护之,不用多议。」
万鬼虽不甘愿,但又能奈何,只能纷纷散去。个别恨意不消的少数鬼王,仍不肯退,图谋营造报仇的机会。
不料,当时丹隐门第二十五代掌教悟凡祖师為圣母之愿感动,冒著得罪各路鬼魂的风险出面,收清幽子為徒,赐号「本觉」,许下重诺,必让本觉修行有成后度化万鬼,使万鬼解脱鬼道之苦,以此化解宿世之仇。
鬼王虽然也不得不佩服当时还算年轻的悟凡祖师,但也有比较清楚修真界事情的鬼王提出质疑:「看道长的道骨丰采,对你的人品我们还信得过。但是,贵门主张清净修练,羽化登仙者不少,却终究是丹鼎中人,而非力行积善,愿捨仙道以就神道的宗门。」
悟凡闻言,却说:「玄门三万六千,小道自信还教得了一二。」
「就為了这一句『教得了一二』,悟凡祖师花费多少力气,替新收门人疗伤治病,并命原收门人『本然』特别代师指导。」淳羽轻啜一口茶:「本然祖师就是后来的二十六代掌教,其门徒『理』字辈都有一番道艺成就,但是也都很敬重他们的本觉师叔,并时常為其解除疑惑。贫道身為第二十八代掌教,得称本觉祖师為太师叔。」
拭泪的方巧柔这才知道原来丹隐门隐遁於世外,却有这麼一段往事。
说实话,现代的年轻人实在很难想像那个时代的动盪不安,很难想像世上竟有这麼了不起的人与伟大的神,但是,只是因感动而落泪的话,那麼丁点人情还是有的。
「后来,太师叔下山救世。」淳羽继续解释:「虽然丹鼎、符籙、占验与经典都有涉猎,但是太师叔走的仍是积善之道,属於敝门别传,所以在外行走便自号『清幽子』,為求杜绝世人误解敝门所传之害。唉,其实太师叔虽然修道只有十年,不算长久,但是一点善心,至诚至正,自敝门创立以来也属罕有,著实是过谦了。」
两旁的全可、全能,哪还有嘻笑怒骂的心情?没当场落泪,已经是相当坚强的了。方巧柔倒还记著之前谈到的万鬼,有点心急地问:「后来呢?本觉道长顺利度化万鬼了吗?」
「第二十六代掌教还偶尔获得音讯,但贫道师尊第二十七代掌教却再也没收到太师叔的任何消息了。」淳羽长嘆口气:「师尊羽化之前,再三叮嚀,自二十六代掌教向道门各大宗派求援以来,毫无太师叔的音讯,恐怕难以乐观。但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要竭尽所能找到。」
方巧柔有点小失望,但也强打精神,準备安慰几句,只是张了口,空空的嘴巴吐不出话来。
「清幽子的义母呢?」
綾罌这一问,方巧柔都来了精神:「对啊,妈祖婆婆肯定有办法呀!」
「台湾多灾多难,可不是只有乙未割台啊。」淳羽苦笑著:「别忘了,二次大战、光復后的空窗期、戒严令下……这种种歷史巨轮辗下,多少无辜的苦难同胞向各方神圣伸手,等候救援!再说了,敝门二十五代掌教一口应承,与万鬼周旋到底,岂可置身事外?想必两位上山以来,觉得这个道场杳无人烟,以為敝门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吧。其实,敝门虽小,但二十七代以下,上百人口还是有的,只是為了寻找太师叔,纷纷四散各地,唯贫道执掌所在,坐镇於此,教导两名不成材的劣徒罢了。」
方巧柔一整个愕然,只能傻傻地看向綾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