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在宾馆租的标準间,所以王向东的“贸易二部”办公室的格局也跟何迁的“总经理办公室”一样,连老板桌、文件柜和电话都是一个牌子的,窗边的大巴西木盆景也不比何迁的差,不过房间里的客坐沙发要更多几个,许凤说这是给业务员们预备的,过几天可能要招收几个专门跑汽车销路的业务员,不过没有给他们準备办公桌,因為何迁认為业务员是根本不需要固定的办公桌的,业务员应该永远处于流动状态才正常。
  许凤一走,王向东立刻在老板桌前坐下,握著“大哥大”摆了个造型,感觉好极了,望著墙上的世界地图中国地图,马上就有了一种傲视天下指点河山的豪气。对何迁安排的这一切,他还算满意,不说虚荣心,至少他觉得何迁没把他王老三看低了。
  桌上的高档日歷牌旁边,放著一张“威寧贸易公司内部电话表”,王向东看了看,第一个是何迁的手机和坐机号码,第二个是贸易一部的经理,楚正宽,毫无印象,后面是他和许凤,还有几个,都不认识,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什麼货色。
  他玩味了一番,举著手机看了又看,对著桌上的号码表给何迁拨了个电话︰“嗨,老总!声音还够清晰啊!……呵呵,没事儿,试试电话,哈!”
  何迁笑了两声,说金水旺已经到了,正在楼下看车,挺满意的,马上就交钱走人了︰“弄这车是他妈省心,什麼手续也不用办啊,交钱提车就两清了,痛快!”
  王向东说︰“以后上批量搞的时候,恐怕就没这麼简单了,你得多混几个海关的人,到时候用的著。”何迁说老天自有安排,咱还真有关系,然后就嘱咐老三抓紧回家看看老小,好好休息两天︰“回来咱一起给公司的高层开个会,大家也都认识认识,责权利都交代清楚了,咱就正式开练啦!”
  王向东一边打著电话,一边往楼下走。下了楼,见到刚开了一圈“皇冠”折回来的金水旺,少不得吹捧几句造型优美气派十足一类口水话。金水旺自是满足,锁好车,夹著皮包,挺胸凸肚地跟何迁上楼交钱去了。王向东懒得陪著,只暗示何迁抓紧“把猫哥的事办了”,自己急著赶回家去。
  路上给儿子和老妈买了两大兜子吃喝,根本就没算计钱的事儿,现在的“帐上”趴著六万啦,还算计个屁?有钱不就是為了让一家老小先快活风光吗?為了这几年的牢狱生活,家里人跟著他饱受煎熬,王向东心里总结著一个大疙瘩,所以有了钱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照顾母亲和儿子。
  巧在当天是个周末,家辉没去幼儿园,陈永红也没有来接他去聚首亲情,二姐慕超一家三口也都过来了,王向东当然高兴,嚷嚷著要跟二姐夫好好喝两盅。慕超问︰“瞧你高兴的,是不是在广东拣著金元宝了?”
  王向东当然不会对家里人和盘托出自己的“新起点”,只是兴奋地说这次跟何迁一起干了,还弄了个副总当。慕超笑道︰“副总有什麼希奇,没听说现在随便砍一砖头就能砸住一个总经理吗?连楼底下修自行车的都满街撒名片了,副总有啥希奇?”
  王向东说︰“我不怕你打击,反正最后能挣来钱,叫老娘跟家辉过上好日子是真的。”
  二姐夫程乃器道︰“这倒是实在话,过了暑假家辉也该上学了,花钱的日子马上就来了。”
  王向东看看正纠缠著小表姐讲故事的家辉道︰“回头我送儿子上贵族学校去,不就一年两万吗?”
  林芷惠苦笑道︰“你还有闲心吹牛?有那精神头儿不如先帮你二姐想想辙。”
  王慕超马上说︰“妈,我说了不用你们操心,老三我就更不指望他了,他刚出来,什麼都得自己料理,烦还烦不过来呢。”
  王向东愣住问︰“咋了你?”
  王慕超干脆地说︰“下岗了,单位黄摊儿了,就留了几个领导看家,守灵哪。”
  “找大姐夫啊,他门子广,随便找个班儿先凑合著,回头咱骑马找马不得了吗?活人还能叫尿给憋死?”
  “我才懒得找他,不求他他还一副官派呢,真给他机会了,他还不得叫咱老王家把他当大救星?‘东方红’且轮不上给他唱哪!我就不信凭著自己的本事还混不上一口饭,顶不济死我还能在家门口戳个早点摊儿卖餛飩呢。我又不比谁少胳膊少腿儿,别人能活我咋就不能?”
  王向东挑了下大拇哥道︰“行,咱姐俩都是这脾气,靠人不如靠己,真走背字的时候,那是靠人人跑靠墙墙倒啊,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凭自己的本事。”
  程乃器信心不足地嘆道︰“唉,你姐这死寧脾气也是我给惯的。”
  “去!你别拔高自己了,我这品格是遗传,都是我爹妈的精神感染,尤其我爸,从来就是个不服输的。”
  王向东骄傲地笑起来,程乃器只是摇头,继续说︰“也是屋漏偏逢连天雨,本来我想找大罗帮忙,让你姐先去他那里上著班,不就做衣服吗?还有应不起差事的?谁知道他的厂子偏偏赶这当口著了把火,把机器、衣服都烧了,现在正忙得焦头烂额哪,我也不好意思再找他。”
  “什麼?!”王向东当时吃了一大惊,心说这是怎麼了,这些朋友一个连一个地倒霉,好象排著队似的,这是刮的哪股阴风?
  程乃器连连晃著脑袋说︰“就前两天的事儿,我还是听大姐夫说的,唉,这下大罗算完了,贷款啊!好不容易折腾起来一摊事业,呼啦一下就完了。”
  王向东不等他说完,就窜到电话机旁,先问何迁,何迁也是诧异,说不知道︰“再打听打听具体情况,回头咱访访他,看有啥需要帮忙的不?”王向东应著,按下电话,又给大罗拨过去。
  大罗说是真的,语气显得很轻松︰“不碍事,有保险公司给顶著哪。”顺便又玩笑道︰“不怕烧,越烧越火。”
  放了电话,王向东摇头说︰“看来这小子受的刺激不小,脑子都不正常了。”
  林芷惠嘆道︰“唉,搁谁身上也扛不住啊,听学良说,这一下损失至少几十万哪,够个好人挣上几辈子了。老天真是不开眼,大罗那孩子多厚道啊,咋也遭这个罪?”
  程乃器嘟囔道︰“他就那麼大财命,非要往大处折腾不可,能不翻船?这人啊,得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
  王慕超不忿地恼道︰“你个晦气脑袋一辈子也没个出息!大罗就是以后去拣破烂,至少人家孩子也出息过啦。”
  被老婆一通挖苦打击,程乃器并不生气,看来也是受惯了这一套,见怪不怪了。王向东赞美道︰“二姐夫这样有胸怀的,其实最可能成大事呢。”
  王慕超纠正说︰“他那不叫胸怀,叫窝囊,三扁担打不出个屁来的主儿,要能显山露水了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王向东笑道︰“老实人蔫淘气的多啦,当年谁看出大罗跟何迁能有今天?大罗刚刚倒霉那是意外。”
  程乃器笑道︰“没错,我这是酝酿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王慕超马上无限鄙夷地冷笑了一声。
  王向东呵呵笑著,看他们两口子恩爱又对立的场面很有意思,忽然感觉到一种不能亲自享受的奇特的温馨。男人不管在外面怎样辉煌热闹,回了家,要是没个跟自己争争吵吵互揭底细的“伴儿”,也是孤独的,有了又烦,没了又恋。
  他虽然开著二姐夫的玩笑,心里也完全不相信他这样循规蹈矩严格遵守作息时间的好公民能有大前程,不过他真的没有一点看不起程乃器的意思,有时候,他甚至要羡慕程乃器那样的生活方式,本分、保守、随大溜,不求多福但求无祸,虽然也有著这样那样的小烦恼小危机,风雨来了甚至没有自保的能力,可是,他能够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夹缝里自得其乐。没有野心和壮志的人的确是平庸得幸福的一种人,可他王向东却不能满足于这种境界,那种叫程乃器感觉“幸福”的日子如果叫他来过,简直就是煎熬。
  中午吃饭的时候,程乃器一边喝著“小酒儿”,一边向往地说著︰“要是能一辈子都过得这麼‘淤’,人就该知足啦。骑大马开轿车又能怎样?左右还不是仨饱一闭眼?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啊。”
  “吃不著葡萄说葡萄酸,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王慕超恼笑道。
  家辉笑起来︰“那二姑父不成了狐狸了吗?”
  王慕超说︰“他要有狐狸的一半精明,早不干那个技术员啦,跟他一块进厂的,好几个都进了科室,有的还上下班小车坐著哪。”
  大家一笑,王向东纳闷道︰“你二姑父咋就成狐狸了?”
  王慕超打笑起来,说︰“白活了你,还不如个没上过学的孩子,狐狸吃葡萄的故事没听过?”
  王向东这才突然醒悟,当时赞嘆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行,老王家的第三代有希望啦。”
  “哪跟哪啊?知道个狐狸就有希望了?”
  王向东不顾姐姐的讽刺,眯著眼继续陶醉,越看儿子越不象普通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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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迁和王向东在“长寧宾馆”的楼下為大罗摆了一桌,想好好安慰安慰他,鼓励鼓励他。
  大罗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人,介绍了,一个老头叫陈宝亮,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国企”的退休会计,现在给他做财务主管,一个风姿绰约的二八女郎,叫蓝诗慧,据说是开发区一家意大利服装厂的设计师,兼职做大罗制衣的设计顾问。这一老一少的到来,让何迁跟王向东多少有些意外,尤其是看到他们一个个轻松的样子,更是摸不著头脑,刚被大火烧过的服装厂,它的主力人员居然这麼神清气爽,真是奇怪了。
  坐下来,才知道是大罗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感染了他的下属们。大罗玩笑道︰“当年一把火烧不死王老三,今天也捎不死我罗光荣,潘东子他妈跟邱少云又怎麼样?[注1]再坚强不还是死了?死了就不要论英雄,活著站起来才有说话的资格。”
  何迁摇头赞嘆道︰“好啊大罗,没想到你能有这等胸怀,我算看错你了。”王向东也是称奇,说真没料到大罗你小子还能乐得出来,比当年的王老三强!
  蓝诗慧未言先笑,明眸皓齿很是迷人︰“开始我也以為罗经理难免崩溃,正替他惋惜,没想到见了面他还是谈笑风生,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的领导真的令人佩服啊。”
  王向东听她口音,便笑道︰“蓝小姐是南方人?”
  “湘西的。”
  何迁笑道︰“湘西自古出土匪,也多美女啊,今天算见识了一半,哈!”
  蓝诗慧错眼笑起来︰“何总难道是看过沉从文的小说?”
  何迁谦虚道︰“生意之余,偶尔有些小爱好而已,让蓝小姐这样真正的读书人见笑了。”
  王向东看何迁酸文假醋地跟美女卖弄搭訕,自己插不上话,又不屑又失落,转而向一直深沉不语的陈宝亮笑道︰“老陈来大罗的厂里没多久吧?”
  “区区两个月而已。”
  大罗赶紧说︰“别老陈老陈的,叫三姑父。三姑父虽然才进厂,不过以前我的财务问题可都靠他给背后支招啊,这次他更是立了大功,简直可以让我的场子起死回生啦。”
  陈宝亮急忙拦住话题笑道︰“罗经理那是高抬我啦,我只是退休了闲得心慌,才来他这里谋个闲差,帮不上大忙,发挥一点余热罢了。”
  大罗好象发现语失一般,脸上一热,也赶忙收住话头,连连附和陈宝亮。王向东见何迁还在跟蓝设计师交流够屁文学,便打岔道︰“何总,你不是说要看看罗经理有什麼需要帮忙的吗?别忘了正事儿。”
  何迁刚要说话,大罗先感激道︰“不用不用,你们能关心一下我就挺够意思了,摊上这种事儿,一般势利的躲还来不及,你们能上赶著过问,真的很够朋友了,今天这顿酒我做东!”
  王向东何迁两人当然一口否决,说那不是落井下石吗?何迁正经地说︰“场子不是上保险了吗?哪个保险公司啊?弄不好我能有关系呢,现在摊上理赔的事挺烦人的,保险公司那些家伙都是骗你入保的时候说的头头是道石头开花,一旦出了事再找他们就开始耍赖皮了……”
  大罗摆手笑道︰“这个也不用你操心,跟你说实话,我三姑父家的表哥就在保险公司,我这单业务就是他做的,呵呵,要是没有自己人……”
  陈宝亮咳嗽一声,打断大罗的话道︰“是啊,要是没有自己人,这理赔的事还真象何总说的那样不好摆弄呢,不过即使有了自己人,一切也还是要按照章程办事,只是少些不合理的刁难罢了。即使规规矩矩地做了赔偿,大罗制衣经过这麼一折腾,元气也伤了不少啊,好在罗经理能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大家才有了希望,以后真有什麼过不去的坎儿,两位老总还是要不吝援手啊。”
  何迁正了正领带结,说︰“陈会计说得在理,朋友嘛,一人有难八方支援,我们都在所难辞。今天能见到您老,也是我们‘威寧’的造化,实不相瞒,我们公司也是刚刚起步,各方面的管理都还不健全,财务方面也不例外,您老在这方面能不能给些建议?”
  “洗耳恭听。”王向东赶紧附和了一句,说实话,他对这种场面感觉有些别扭,都什麼人啊?一本正经的,跟开人代会似的,难道名字后面加了个“总”,就不会说人话了?还是原来做服装的那些家伙更实在,嬉笑怒骂著就把生意做了,很江湖化生活化。或者,是不是因為有个“真正的读书人”在侧,大家就都深沉起来了?总之这种谈话方式叫他别扭,可隐约间又觉得这正是他一直羡慕的那种“高档次”的生活——这样一想,也就抓紧进入状态,把自己往文化人方向上打扮著,尽量不带“口头语”出来。
  旁边的陈宝亮听何迁一说,不觉沉吟著笑道︰“财务可是门儿不浅的学问啊,尤其这打公司里,可不是象小买卖那样会记流水帐就能吃上这碗饭的,一个好的财务,一个通晓财务政策又心思敏捷的财务,可以说就是公司的顶梁柱。许多人创业会失败的原因,并非是自己的商品不具竞争力,而是没有一个好的财务及现金管理计划,导致周转不灵、财务危机发生,就可能在一夕之间倒闭。”
  何迁感慨道︰“绝非危言耸听。”
  “越听越有道理。”王向东也是点头,接著问了一句︰“我说三姑父,这好财务是不是都得会做假帐啊,天衣无缝那种。”
  几个人一起笑起来,陈宝亮自饮了一口酒,笑眯眯地说︰“财务最主要的品格就是不爱乱花钱,呵呵——何总,王总,你们要真缺好的财务,回头我倒可以给你们介绍几个,用不用都无所谓,就是聘请个顾问也值得。不要看他们一脑袋白毛儿了,财务这一行吃的可是经验啊,到啥时候姜都是老的辣,哈!”
  何迁忙说︰“那就拜托了。”
  王向东不失时机地举杯敬了陈宝亮一轮酒,沾上这种推波助澜的场面活儿,他倒是不落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