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天色有些阴沉,可能要下雪了。几个人看市场里有些冷清,不约而同地準备提前收了,顺便去喝几口庆功酒,然后好好歇歇,。
  王向东正闷头整理服装,丰子杰突然喊了一嗓子︰“三儿,那个不是那谁吗?”
  王向东一抬头,顺著丰子杰的手一望,立刻蹦了起来,直追过去。前面匆匆走著一个年轻女人,正向体育场外面去。
  “彩儿!?”王向东跑近了,终于确定地喊出来。
  米彩儿猛一回头,看见王向东已经追到近前,不由得又惊又喜︰“怎麼是你?”
  “是啊,你怎麼在这?”
  “我问你呢。”
  王向东回手一指︰“那个,是我跟丰子杰的。”
  “你不上班了?”
  “上呢,搞点儿外快,嘿嘿。”王向东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终于问︰“这几年你跑哪去了?”
  米彩儿的脸一红,笑容也没了,嘆口气道︰“能跑哪去?还在九河唄。文革后我们一家一直住博物馆的宿舍楼。”
  “你爸平反了。”
  “平反了。”
  “那就好,平反了好啊。”
  米彩儿轻笑道︰“老三,你还好吧。”
  “一般。”
  “……结婚了没?”
  “还没——你呢?”
  “快了。”米彩儿把目光向旁边移了移,努力地回避著什麼似的。
  王向东懊恼了,用几乎是忍无可忍的口气追问︰“当初你為什麼不辞而别?就留了那麼一封信?”
  “过去的事了,我不想提。你现在挺好就成了。”
  “什麼叫过去的事?在你是过去了,我这心里可想起来就别扭!成不成你倒是撂个痛快话呀,蔫噠地就走了,你知道我怎麼找你吗?”
  米彩儿忽然有些气愤了︰“你以為我就好受吗?现在说这些还有什麼用?”
  “有用,我就想知道原因,心里亮堂。”
  米彩儿咬著嘴唇不说话,她比以前憔悴了许多,还是美丽著,只是没有了往日的娇艷。
  王向东说你说话啊,我也不能把你怎样,就是想落个明白。
  米彩儿眼里荡漾起泪花来,最后恨恨地甩了句︰“回家问你爸去吧。”扭头就跑。王向东高喊两声,都没有叫住,就那样愣愣地看她奔出了体育场的大门。
  “真是她啊?”
  丰子杰蹬著三轮车过来了,问。
  王向东长出一口气,郁闷地说︰“屁也没问出来。”
  秦得利说︰“老相好是吧?看模样还对得起观眾,老三你有一套啊。”
  王向东说别扯臊了,喝酒去!
  当晚醉醺醺回了家,王老成皱著眉头,少不了一通罗嗦。王向东突然说︰“傍晚上我看见个人?”
  “看见鬼也不新鲜!见了酒比见你爹还亲!”
  “是米彩儿。”
  “米……你咋踫见她啦?”
  “缘分哪!”
  “放屁!你们都说啥了?”
  王向东猛灌了一碗凉水,抹了下嘴头子问︰“爸,她让我问您!当初是咋回事?当初!她為嘛不理我了?”
  “废话,喝点儿狗尿就胡说八道,我怎麼知道!”
  “这里肯定有事,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明天我找她去,非问清楚了不可!这醋打哪酸,盐打哪……”
  林芷惠赶紧过来扶他坐下,气咻咻道︰“喝成这样!以后你们爷俩都给我戒酒!”
  王向东迷离著眼问︰“妈,您知道不?為嘛她要不理我?这里面有文章!”不等林芷惠说话,他就嚷嚷起来︰“天下文章一大抄!你们不说我也猜得到,都是老套子,你们找人家米彩儿来著,叫她离我远点!”
  林芷惠又气又笑,说你哪那麼多歪词?
  “哼,你们不就是看人家成分不好吗?告诉你们,现在人家平反啦!比咱们家还干净!”
  王老成终于吼起来︰“知道就好,你现在是高攀不上人家啦!不管什麼时候,你跟她都不是一路人,死了这份心吧!”
  王向东往床上一仰,迷糊著说︰“随便说你的,我明天就找陈永红去,退亲!”
  王老成刚要咆哮,林芷惠拦住道︰“孩子说醉话呢,睡醒一觉就好了,什麼都忘了。”
  大姐林慕清这时候已经放了寒假,几个人争吵时,她就在旁坐著,一言不发,偶尔会凄然地冷笑一声。晚上王向东吐酒的时候,她倒是起来照顾得细致,还在弟弟的床头坐了一会儿,轻轻地嘆气。
  林芷惠说得有道理,这喝酒的人就是没成色,晚上一通折腾后,王向东再睁开眼,果然不再提米彩儿和退亲的事,一骨碌爬起来,塞了两口早点,急急火火先去上班了。不是他积极,而是路上总要耽搁一会儿到裁缝店里验货。
  做完了这批货,也该过年了,他们準备歇几天再开张。
  转眼到年头了,王向东先给家里来了个惊喜,冷不丁搬回一台14英寸的索尼电视机来,虽然是黑白的,也在小胡同里轰动了一下。街坊邻居都跑来看新鲜,林芷惠忙里忙外心甘情愿地给大伙倒水上烟,王老成坐在凳子上,看著儿子撅个屁股摆弄室内天线的专业架势,有些愣神儿了。
  三十晚上,王向东跟丰子杰又买了几十掛鞭炮,一掛掛连了,在胡同里来回折叠了,劈劈啪啪放了个惊天动地。王老成开始还乐,后来鞭炮声没个完,他就烦了,说王向东他们是穷人乍富挺胸凸肚,没什麼大出息!嘟囔一句,回屋看电视了,学著儿子的样子摆弄了几下天线,骂道︰“妈的,这个玩意是先进,还小日本造的呢。”
  初二是北方的“姑爷节”。二女儿林慕超也跟丈夫程乃器一起来拜年了。林慕超的肚子已经挺得老高,据说下个月就要生了,说时一脸的幸福,王老成和林芷惠都看得心欢,顺便就教训王向东︰“看看你二姐这一家子,多美满!搞对象不让老人给把关行吗?西院那个小子自己倒是找了漂亮的,现在当组奶奶供著呢,好吃懒做还狗松脾气,崴泥啦!”
  林慕超说︰“爸,抓紧给老三把事办了吧,现在可不象我们那时候了,才几年啊,结婚的档次就上去了,张口就要电视机啊,真敢说话!”王向东说︰“我给她给老母机鸡就不赖了,跟我讲条件?不成就拉倒,谁稀罕谁呀?没了狗肉还不成席了哪!”王老成说大过年的你甭找挨骂,王向东被大姐拉了一下,也就不再言语,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反骨,给姐夫上了棵好烟。
  程乃器道︰“可以啊,三儿,抽上红塔山了。”
  “就过年弄两盒,玩玩造型。”
  王老成愤愤地说︰“败家子!”
  一家人吃著饭,林慕林芷惠忍不住就又提起大女儿的亲事来,林慕清烦不过,最后招了,说她在学校自己处著对象呢,也是九河人,也是知青,再追问,就不肯说了,林芷惠只当女儿害羞,也就不勉强,王老成说︰“早晚得带家来见见面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啊,我跟你妈也好给你把把关不是?”
  王向东不忿地说︰“是您搞对象还是人家搞对象啊?”
  三言两语就又谈崩了,王向东在老爸的一通骂声里,愤怒地离桌而去,二姐夫站起来去追,被王老成喝住︰“甭理他!牲口蛋子,缺调教!都是他妈从小惯坏的。”
  林芷惠也不分辨,只招呼大家吃饭,努力不让一团难得的喜气就这样破散了。
  再说王向东出了家门,骑上车乱溜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就奔博物馆方向下去。
  九河博物馆在文革后刚刚翻了新,其实就是重新砌了台阶,门窗墙壁都过了便漆而已,王向东到了门前,才发现春节期间这里已经闭了馆,一时惆悵。绕了两遭,也没找到博物馆的宿舍楼在哪里,向路人问过,也都不知道。
  忽然就觉得自己很没劲,事已至此,还找人家做什麼?看前些天见面时的样子,米彩儿恐怕是不会原谅他家里的做法的,而且人家也快结婚了啊。说不定彩儿现在的对象要比自己强上几倍呢,应该是有学歷,又有体面的工作吧,或许米彩儿也正庆幸当初没有留下来跟他王老三同甘共苦呢。
  王向东最后看一眼博物馆紧闭的大门,恨恨地吐了口唾沫,百无聊赖地往回骑。正是吃饭时间,一路上绝少行人。路边的树木都光秃秃的,空气倒是新鲜,只感觉著风寒了,来的时候居然没有意识到这点,也忘记戴顶棉帽子了。
  快到家门的时候,突然就觉得大姐其实也挺苦的,现在,他倒真希望大姐在乡下搞的那个对象能找上门来,他一定拼力地成全他们,说什麼也不会叫老爷子得逞了;而且他也希望大姐能突然刁蛮起来,偏要嫁个乡巴姥给老爷子来点顏色染,最好能闹它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才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