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个礼拜天儿,滨江道市场又到了繁华期,王向东他们三个都在摊子前照应著。傍晚时候,準备收摊了,一个烫著爆炸头的小青年在磁带盒前面晃了一遭,刚想走,就被丰子杰叫住了︰“哥们儿,磁带放错地方了吧?”
  爆炸头一惊,勉强笑道︰“什麼意思你?”
  “左边兜里,自己摸摸。”
  爆炸头摸了把口袋,皱著眉头说︰“怎麼了?我身上不能有磁带?前边买的。”
  “跟我玩这个,你还嫩点儿,罗大佑吧?我有透视眼。”
  王向东走近前去,皱了眉道︰“掏出来,掏,看看是不是罗大佑。”
  爆炸头看周围上来几个看热闹的,脸上一热,掏出磁带往盒子里一扔,说声“我认栽”,掉头就走,被王向东在后面一把揪住。左右摊位的主家都喊︰“砸小逼的,偷东西啊!”“我昨天还丢了一打袜子哪,这帮臭贼,打!”说著话,已经蹿过来一位,一个眼炮就给上了,爆炸头叫一声向旁歪去,被王向东狠劲一甩,倒在便道上。丰子杰也不落后,先告诉李爱华看好摊子,一脚跨上便道,上去就打。
  这里刚一乱,人群里就钻出几个戴红袖标的协警,先喊停,简单问了情况,不容分说,就把爆炸头死劲制住,一边说︰“谁的摊儿,拿上赃物,跟我们去派出所做个口供。”
  王向东说我去吧。
  丰子杰不屑地说︰“一盒破磁带,做什麼口供?现场罚点钱不完了嘛,咱不管那麼多,给钱就成。”
  一个协警严肃地说︰“破磁带?你不当回事,我们还得重视呢,知道现在什麼形势吗?全国严打啦!”
  “严打啥?”
  “一看你就不关心国家大事,这种违法分子严重干扰社会主义建设,要从重从快一网打尽!”
  “没错,可抓可不抓的要抓,可杀可不杀的要杀!到时候,社会上剩下的都是好人了,你们也能消停地做买卖赚大钱了。”
  另一个协警一把抓住小偷的爆炸头,狠狠一拉︰“瞧见这德行的就得圈起来!”随著声嘶力竭地一声喊,一綹卷屈的头发已经落了下来。
  王向东随著协警走了。丰子杰在后面喊道︰“老三,想著把磁带拿回来呀!”
  王向东回头说︰“你们先收吧,我要回来晚,你也甭等了。”
  丰子杰看看市场人流渐渐稀落,就对李爱华说︰“咱收了。”
  回到轧钢厂宿舍,把货放好了,丰子杰点上棵烟,跟住宿的职工们扯了一会闲篇儿,就往外溜达著去坐公交车回家吃饭,吃了饭还要赶回来。
  等车的人很多,好不容易来了一辆,丰子杰立刻勇猛地冲上去,死塞活塞总算挤了进去,车厢里一股人肉味儿,也习惯了。
  售票员举著票夹子慢慢磨蹭著︰“新上来的,买票!都準备零钱啊,大票找不开,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丰子杰摸摸兜,没捏到硬币,等售票员挤过来了,就说︰“大姐,下站买吧,没零钱。”
  “记得买啊,逃票加倍罚款。”
  “嘿,你瞧我象逃票的吗?要不放心你现在找我钱不得了吗?十块的。”
  “逃票可不看长相,昨天我还逮了一个戴眼镜的哪。下一位,到哪?”
  丰子杰本来想给她两句,一看人家根本没拿正眼撩他,也就忍了。他最忌讳别人挖苦他。
  四站地很快就到了,丰子杰还没买上票,售票员嘴里也在急著念咒︰“今天也邪门啦,一个个全是大户,掏出来就是五块十块的,都把自己当大款了。不知道坐车得买票?真有钱做卧车去呀。”
  丰子杰早蹭到门口了,等车门一开,回头说︰“姐姐怎麼著?”
  售票员被挤在人堆里,烦躁地说︰“下去吧,下车补票吧。”
  丰子杰蹦下车,先点上棵烟,悠闲地吸了一口,车下正有人挨个检票。这些检票员也是流动的,随机守个站口,逮著谁算谁。
  “票。”
  丰子杰说︰“没零钱,在上面没打。补吧,四站地,五分对不?”
  检票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当时把丰子杰冷看两眼,嘴角一撇︰“你倒乖,逮住了就编瞎话补票,逮不著就算赚了,想得美!罚款5毛!”
  “嘿!不信你问——”丰子杰一回头,车已经开走了。
  “我问谁呀我问?年轻人,你问问自己良心吧,指那5分钱你还能娶个媳妇咋著?一点儿社会公德没有——交钱!”
  “我交你个脑袋!”丰子杰气哼哼就走,一边说︰“别说5毛,5块50块我也给得起你,可支援国家建设也不能这麼干呀!操,这回5分你都甭想要!”
  “站住!”大嫂怒气冲冲追上两步,一把拉紧丰子杰的胳膊。丰子杰猛一甩臂,把大嫂给轮了个大趔趄︰“给你脸你还上劲了是吗?别等我脾气上来!”
  大嫂毫不退缩,当街喊道︰“臭小子,你敢跟我耍流氓?你以為胳膊上刺个字儿你就牛逼啦!奶奶我也不是吃素的,这回涨一块了,不掏罚款你休想溜!”
  丰子杰才不理她,抖抖手继续走他的,大嫂勇气横生,大步追赶,丰子杰听到动静,猛一回头,一把推在大嫂前胸︰“臭娘们,你有完没完?真缺钱花你进窑子铺卖去呀!”
  大嫂人格突受侮辱,当即大怒,撒泼般拦住去路,向路人宣布这小子耍流氓,丰子杰恶从心头起,“呸”地一口啐过去,掏出五块前一摔︰“给你!给你妈买孝帽子去吧!”
  大嫂吼一声,披头散发地扑上来,非要丰子杰说自己是哪个单位的,还要向领导去反映他,丰子杰看围观者眾,早已压不住火气,一脚把检票员踹倒,骂骂咧咧就想走。人群里忽然有人大喊一声︰“臭流氓!别叫他跑啦!”
  一人站起来,大家的勇气就都来了,当时把丰子杰团团围住,要送他去派出所。丰子杰恼笑道︰“瞧你们一个个那操行,谁动我一个手指头试试?老子也不是没进去过,怕你们个鸟!都他妈滚开!”
  群眾被他一叫,也软了一批,但更多的人反而被激发了斗志,也不时谁先咋呼一声,呼啦扑上几个人,一起把丰子杰给按住了。
  “人民群眾能让一个小流氓给吓住?”
  “送派出所!”
  “走!”
  丰子杰一路狂骂,不觉间被人乱乱打著,就近送去了派出所。
  进了派出所院子,丰子杰还在叫骂,追随来的市民们义愤填膺,纷纷要求政府严惩这个无赖,当时过来一个民警,抄起木棍就是一通暴砸,群眾高喊痛快!
  丰子杰大叫︰“操你妈的,你们凭什麼抓我?”
  派出所的同志当然也要问这个问题,检票的大嫂散乱著头发揭发道︰“他坐车逃票,还跟我耍流氓,骂街打人!”
  “你个臭逼!叫你们单位调查一下,老子是逃票吗?”还没骂利落,就被民警一脚踹到墙旮旯去,挨著一个大狗笼子先上了手銬。
  这边也劝市民们散去,只留下大嫂和几个志愿证人,一起进去做笔录,根本没人再理丰子杰,丰子杰喘著粗气,看一眼笼子里暴躁的瘦狼狗,一时也没了脾气,只在心里燃烧著熊熊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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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向东转天中午才知道丰子杰被抓的消息,李爱华在电话里哭得一团糟。王向东一时也有些抓瞎,急忙回去撂个口话,骑上摩托先奔了滨江道市场。
  李爱华正六神无主地坐在空荡荡的摊子前张望,见他过来,忙上前叫住。王向东急问怎麼了。李爱华说︰“我早上过来就等,一直不见丰子杰拉货来,等不急了才给他家里打电话,他大嫂出来接的,告诉我小杰又出事了,拘留了。”
  再具体的情况,她也说不清了。
  “算了,你先等会儿吧。”王向东边说边走︰“我去扫听扫听。”
  先去市场口的打了公用电话,丰子杰的嫂子跟他说了情况,王向东才塌实了些,说这个事大不了,拘留都委屈他了,教育教育就行了嘛。
  放了电话,溜达两步,就近跟大扁嘴林虎搭訕起来,林虎笑道︰“丰子杰这小子还这麼嚣张啊,该治治他了。”然后问︰“跟你们一块儿那个找到你了吗?”
  “哪个呀?”
  “就是去南方那个,什麼利。”
  “秦得利?”
  “对,就是他,刚才在市场疯溜呢,说找你。”
  “操,这小子怎麼又回来了?没说去哪了?”
  “没有,看样子挺急的,脸色也不好,跟死了亲爹似的。”
  “那可没準儿,不死爹他这时候回来干啥?”
  说笑过,王向东回了自己的摊位,先说了丰子杰事儿不大的推测,然后笑道︰“喝,没注意呢,啥时候弄了个幸子头?挺漂亮的。”李爱华红了脸,靦腆又自足地笑著,说是昨天晚上剪的,现在流行这个。[注1]
  王向东欣赏了两眼,说我回去也叫你嫂子剪个这样的,李爱华说结了婚的女人不能剪这样的,应该去烫发才好看。王向东嘿嘿一笑,赶紧问她︰“有个叫秦得利的找我不?”
  李爱华恍然道︰“差点忘了,他说傍晚上再来,叫你等他。我让他给你厂子打电话,他说不方便,就叫你等他。”
  “他添什麼乱呀?”王向东不觉有些烦。嘴里说著,一边还是纳闷︰这个秦得利到底怎麼了?
  王向东跑回厂子去,蹬著三轮把货拉到市场,跟李爱华两个人看著。市场外的不断传来野蛮的警车叫声,李爱华好几次嘀咕起丰子杰来,王向东都快烦了,只是告诉她不用毛躁,这点儿小事马上就解决了,兴许现在丰子杰正被押著去公交公司给人家道歉呢,弄好了收摊前就能回来了。
  日头慢慢落了,丰子杰并没有回来,倒是秦得利如约而至,这小子穿了身黑色双开叉西服,因為没有压过领肩,看上去有一种新式马褂的感觉,袖口上的商标还小心地留著,脚上赫然一双椭圆口的老布鞋,还戴著蛤蟆镜,一身精神满脸晦气。
  王向东说︰“倒霉德行,咋了?”
  “出事儿啦。”秦得利显得有些仓皇,边说边左右逡巡著。
  王向东说你把那个镜子给我摘了吧,跟你妈地下党似的,太阳都没了还戴墨镜玩啥造型?
  秦得利苦笑一下,顺从地摘了墨镜,王向东立刻惊讶道︰“操,你这眼怎麼啦?”
  “叫人给毁容了,要不说倒霉呢。”秦得利摸一把眼角那个新添的紫红的大疤,晃了下脑袋说︰“南边也不好混啊,政策变了。”
  “变了,我怎麼不知道?”
  “唉,跟你们没关系,严打了,韩三我们这一行没饭辙了——我算机灵的,撒丫子颠了回来,韩三他们就惨了,几乎全军覆没啊。”
  “不是我口冷,秦得利你们也是活该,不靠本分吃饭,早晚得錛。”
  秦得利懊丧道︰“就赖我运气不好,当初要是不跟韩三走就对了,你看你们,现在弄得也挺好,至少还落个稳当呢。”
  “算了,事情出了就得扛著。你以后有啥打算?”
  “就是来跟你探讨这事儿的,你说我干点啥好呢?”
  “只要不怕吃苦,干啥都养人。”
  “你这不是敷衍我吗?我这具体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既不吃苦又不耐劳啊。”
  “卖屁眼儿省事,还不用领执照,你干不?”
  两个人正打岔,前面一阵乱,正在落市的人流纷纷避让,林虎拎著把水果刀疯狂地跑著,一边挥舞著刀子喊︰“让开,让开!”
  正诧异著,林虎已经冲了过去,后面是几个警察,都追得呼哧带喘的,看前面,林虎往边上一拐,钻了胡同。
  “逮不住了,”秦得利说︰“警察都没有流氓体力好——不过这小子犯哪档了?”
  “你追过去问问。”
  秦得利把头扭过来,说︰“管他呢,咱说咱的,其实我计划好了,想在家门口弄个烟摊儿。”
  “挺好。”
  “就是手头有点紧……”
  “就知道你有事儿,早说啊,绕什麼圈子?你紧我还紧呢,刚结婚,花得毛干爪净。再说你小子会没攒下钱,摆烟摊又用不了百八十万。”
  秦得利一脸懊丧︰“跟你说实话吧,我在南边还真攒了几千块,这回跑得急,一个子儿也没带回来,坐火车还是逃票呢,三毛钱的盒饭都吃不起,回家都饿成瘪臭虫了。”
  王向东呵呵笑,说︰“你有今天啊。得了,我存折上一共还有两千多,回头你看著支去吧,有富裕就给我规矩地送回来。”
  秦得利喜上眉梢,连说谢谢。定了取存折的时间,秦得利先走了,王向东也招呼李爱华收摊儿。李爱华说︰“三哥你真放心他,把那麼多钱借给他?”
  王向东笑道︰“我看人还不会走眼,这小子就是混蛋,打砸抢都在行,坑蒙拐骗那一套他不会。就是刚从南边学来的,他也不敢跟我使。呵呵,我这人爱记仇,你骗我一回,我记你一辈子,没完没了啊。”
  李爱华苦笑一下,望望渐黑下来的天色,又看一眼开始空荡的市场,担忧道︰“不知道杰哥回来了没有。”
  “肯定回来了,现在应该在家门口喝冰镇汽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