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到了八三年的春节,陈永红的肚子也不小了,官僚机构般昂扬膨胀著,说不準哪天就生了,所以暂时歇了假。王向东要当爹了,天天美得不知所以,摊位也基本上撒了手,放心地让大罗小华两个人照应,只有紧张时才去站摊,平时得了空就跑回家跟老婆聊天,陈永红也是知足。
  大年三十晚上,王老成家里挤满了来看电视的邻居,王向东赶紧把老婆转移到里间屋保护起来,怕挤了撞了,而且外屋烟气繚绕,也让陈永红有苦难言。
  王向东在里屋摸了一会儿老婆的肚皮,就被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勾引得坐不住了,陈永红说︰“你也去看电视吧,有联欢会。”
  王向东出去,已经没了座位,就站在两间屋的门框间看,王景愚正百折不挠地“吃鸡”,生拉死扯最后连锤子都用上了,大伙笑得暴乱,一片喘不上气的老年咳嗽声。这是建国以来第一届现场直播的春节晚会,老少爷们儿们算开了眼了,敢情人家北京的官们年年都偷著乐呵呀。
  大伙的屁股都粘住了,电视冒出雪花之前谁也不舍得离开,后半夜终于出“再见”俩字了,街坊们满足地纷纷散去,大罗剎后一步,又点了棵烟道︰“老三,我过了年準备不上班了。”
  “扯臊吧。”
  “真的,办停薪留职,自己想干啥干啥去,单位除了不发工资,工龄什麼的都给计算著,啥时候想回去了,就回去接著上班,还算正式工。”
  王向东猛一回头,冲里屋喊︰“孩儿他妈,有这事儿吗?”
  陈永红正迷糊著,睁开眼道︰“电视还没完?”
  王向东接著问︰“你是领导,消息肯定灵通,现在厂子真的可以不上班还不开除了?——哎大罗,那词叫什麼?”
  “停薪留职。”
  陈永红懒懒地说︰“有啊,有文件,允许职工自谋职业。”
  “喝!这麼大事儿你咋不早告诉我!真耽误事!”
  王老成正打扫满地的垃圾,抬头道︰“什麼大事?咱厂子开会也说过了,你参加过哪个会来著?一开会你就溜,啥重要精神你也收不著?”
  王向东受了天大委屈一般抱怨︰“您也是,怎麼不告诉我呀?”
  “咋?你还想办那个咋著?”
  “这还用问吗?多好的机会呀!”
  “哼,文件精神都没吃透,你就想瞎来?在停薪留职那段时间,不但不给升级,连津贴、补贴和劳保福利样样都给掐啦,你还当拣了便宜?要是便宜,也轮不到你拣啊,厂子那些人早抢疯啦!你还是老老实实上你的班吧。”
  林芷惠直起腰说︰“罗光荣,你也是,好好的班不上,干嘛要停薪留职?刚搞了对象,你咋跟人家交代?”
  “小华支持我哩。”大罗一脸骄傲。
  王向东说︰“瞧瞧人家,多开通!”
  “她那叫头发长见识短,你们年轻人都是没挨过磕踫的,要不也不这麼张狂。你不上班了,工厂还给你留著岗位?现实吗?等你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就回来了?你以為国家工厂是废品站咋著?叫我分析啊,现在是工人过剩,好多有门路的都不好往里挤了,所以才出这麼一个高招,让那些思想不坚定的家伙充分暴露出来,等你们一出厂子,就听后面当一声啊,再想回来,没门!当初老毛搞什麼百家争鸣,让知识分子提意见,知识分子就来劲了,争著白话,后来咋样?暴露了吧?谁也没得好下场!你们这帮小娃娃,不懂歷史啊,净等著吃亏上当吧。”
  林芷惠也语重心长地说︰“你爸说的没错。光荣啊,这个事你可得思量好了,不是过家家哪。”
  王向东热血沸腾,哪里还听得进不同意见?他一推罗光荣︰“快天亮了,回去睡吧。甭想那麼多,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
  “你小子别给我害人害己!”
  王向东抓过王老成的笤帚说︰“我来扫吧。大过年的,咱也不争了,容我好好想想不得了吗?”
  回了屋,王向东还兴奋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陈永红说︰“你真打算办那个手续?”
  “你同意不?”
  “不同意,可我不会拦你高兴。我是团支书,党的精神比你们吃得透,我看这政策是好的,不会害人。”
  “老天爷咋这爱人儿,叫我摊上这麼个好老婆。”王向东精神大振,仰起身把耳朵贴在陈永红肚皮上,呵呵笑。
  “你又撒什麼神经?还不快睡?”
  “我再征求一下我儿子的意见,呦,踹我哪——就是坚决鼓励啊!嘿嘿!”
  陈永红笑过,问︰“你咋知道肯定是儿子?要是丫头你爱不?”
  “是我的种咋不爱?”
  “要是头胎是丫头,咱还要不?”
  “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陈永红似乎不安地动了下身子,小声说︰“我支持你,你也要支持我。谁要二胎我也不能要,我不是一般群眾,不能起这样的带头作用。”
  王向东现在有媳妇支持停薪留职,心里真的暂时什麼也不留意了,听她一说,就笑道︰“行啊,回头我先敲锣打鼓做手术去,街上的标语不是说一人结扎、全家光荣嘛。”
  陈永红笑打他一下︰“捣蛋鬼,没一句好话。”
  王向东得意地一笑,把身子往床上一仰,望著顶棚发起呆来。陈永红看他一眼,禁不住困意,先闭了眼,很快就睡著了。
  王向东听著她均匀的呼吸声,却越发地没有睡意。他在展望自己的未来。
  一旦停薪留职了,他就可以完全投入到买卖中,如果顺利的话,也许很快就能再支撑起一个摊子,或者干脆退后一步,在滨江道租两间象样的门脸儿,将来如果有机会,还可以扩展其他的渠道,总之生意肯定要滚雪球似的越干越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王向东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在他眼里,到处都是钱,只要有办法,就能把那些银子搂进自己兜里。他眨巴著眼算了算,从跳蚤市场开始,把买黑白电视摩托车、结婚以及借给秦得利大罗的钱都加起来,!挣了有一万多了!王向东忽地坐起来,重新算了一遍,还是一万多!妈的,顶他在厂子上班十几年的收入啦。这帐要给王老成他们细算起来,不吓他们一大跳才怪。
  还是做生意来劲,还是做生意来劲。
  王向东兴奋地嘀咕著,嘿嘿笑了两声,更坚定了停薪留职滚打商海的意志。又想到大罗,这小子之所以突然间这麼生猛,肯定也是看出生意场上的光辉来了,大罗跟丰子杰一样,才真正是穷怕了的,一穷误终身啊。以前还好,大家比著穷,越穷月光荣,不穷还危险呢,穷人过日子塌实。现在不同了,虽然有几个钱的人家心里还是犯嘀咕,不知啥工夫天光就晴转了阴;可穷人更难受啊。
  还是有钱好,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党给你过好日子的机会不抓紧过,还等什麼?等哪天不叫你过了,还不后悔死?
  王向东一通兴奋跟著另一通兴奋,也不知什麼时辰才迷瞪过去。
  突然一阵晃荡,王向东被粗暴地推醒了。王老成正站在床前。
  “起来,都过晌午啦,以為你过阴了哪!”
  “又不上班,也不出摊儿,叫我都睡会儿。”王向东不情愿地嘟囔著,又把身子缩进被口。
  王老成一把把被子掀开︰“快起来,何奶奶找你有事!何迁丢啦,快帮忙去找找!”
  “啥?挺大老爷们还迷路啦?听她胡说,您编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王老成刚要开口,何迁的奶奶撩帘子进来了,急迫地说︰“三儿呀,快跟哥几个一块儿找找小迁子去吧,一晚上也没回家,都到现在了,还不见影儿,急死我啦。”
  王向东这才坐起来,忙忙地穿衣服,边问︰“到底怎麼了?跟您慪气来著?”
  “他可不气我,孝顺著哪。唉,就是昨天晚上,吃了饺子,发了会儿呆就出去了,说是去看电视,就没回来,急得我呀……”
  “行啦奶奶,您甭急,不定在哪家喝过了头,给睡著呢,我这就跟您提他去。”
  “周围邻居都找遍啦,没有,要不我也不麻烦你们几个,老罗家的小子也叫我烦动啦,已经出去找啦。”
  王向东已经下了地,到外间屋抓了几个温暾饺子塞进嘴里,含糊著说︰“您老就在我家歇著吧,我找他去,咱有摩托,现代化交通工具啊,五湖四海天涯海角跑不了他。”
  王老成说你哪那麼多废话,赶紧去吧!
  /
  西区邻接音乐厅的居民区和学校已经叫王向东转遍了,都没有何迁的影子,王向东骂著,骑著摩托又一通狂溜,希望能突然看见何迁醉倒在哪个垃圾堆上。最后就出了居民区,顺著海河岸边的窄路徐行。
  海河是九河市的主河道,其他几条支流都匯聚到此,一起经由九河的腹地东流入海。此时,河面已经结冰,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垃圾就被冻结在河沿上,成為凝固的骯脏。如果不是大年初一,河面上应该会有一些凿冰眼吊鱼的人,他们很会搞,并不用钓竿,只把一个小篮子垂进水去,然后就去岸边结伙聊天打牌,过些时候来破一下冰,过些时候再破,总之不要冰眼被封死,估计时间差不离了,就提起篮子来看看有无斩获,通常是可以看见有一两尾鱼卧在篮子里的。他们管那叫栽花篮。据说鱼儿是因為贪图冰眼处的氧气口,又见篮子很舒服,才上当的,这世上奸诈的果然是人。
  王向东望望一马平川的冰面,奔了临近的一坐浮桥,把车停住,掏出烟来点上,远处传来放鞭炮的声音,然后看见了几个人在前面的解放桥下面烧了纸,匆匆地走了,估计是偷著来祭奠先人的吧。王向东对这些迷信的东西并不感冒,也就不很留心,继续抽他的烟,一边琢磨著何迁能有什麼地方可去。
  突然,他的眼下意识扫了一下解放桥对面,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缓慢地站起来,然后定在桥下呆望著冰面。
  何迁!
  王向东一给油门,向前窜去。
  几分鐘后来到解放桥头,王向东蹦下拦河堰,骂道︰“时迁!你他妈作死哪!”
  何迁吃了一惊,然后苦笑道︰“老三啊,你咋来了?”
  “操你妈的,溜了你半拉城市啦,回去给我加油啊。”
  何迁的脚下一片烟屁。王向东心软了一下,问︰“在这呆了一晚上?”
  “还不冻死?”何迁笑道︰“早上来的,昨天看电视太晚,睡学校值班室了。你也看晚会了吧,挺好。”
  “好你妈的脑袋,你折腾多少人陪你闹心你知道吗?”
  何迁嘆息一声,说︰“我也是烦。”
  “烦啥?瞧你那倒霉德行,没个爷们儿样。有嘛烦心事儿能把咱哥们儿压跨了?亚非拉人民不比你苦?也没看人家怎麼闹心来著。”
  “放寒假的时候,学校说开学以后不用我再上班了。我奶奶还不知道。”
  “是呀。——这就烦?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何迁望著远处说︰“我也是这麼想,这一上午我就琢磨呢︰究竟哪里才是养爷处呢?总得找个活路吧。“
  “想好了?”
  “没有!”何迁踢了一脚杂乱的烟屁,咬牙道︰“不过我就知道我死不了,死不了就得干。”
  “这就对啦。”
  “我担心的是我奶奶。我怎麼折腾都成,我奶奶受不了啦,那麼大岁数就我一个亲人了,她这辈子算是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呢。”
  “找你爷爷他们单位去呀,他不是给落实政策了吗?”
  “管屁用。他们单位自己还没活路呢,找工作的都打破脑袋了。”
  “操,你也跟他们打去呀!在后面等天上掉大馅饼呢?这日子口谁跟谁客气?你让他他不让你啊。”
  “不是客气,是根本就没机会。”
  王向东拍拍何迁的肩膀,说︰“到啥时候都记住一句老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操,这都几句啦?”
  何迁笑道︰“我也是这麼想的,自己先糊弄自己唄,怎麼著也得活下去呀。”
  “对嘛,你这两年当知识分子了,思想境界应该比我高才对。”
  何迁笑道︰“咱先回去吧,我可能呆得太久了,我奶奶急坏了吧。”
  “你还知道?”王向东掉头上了桥,发动摩托,打了好几下才起火,天冷。何迁一跨腿坐在后面,说︰“老三这两年你算混整了。”
  “瞎混。”王向东啟动了摩托,向回开。
  何迁在后面说︰“我就是从你身上看见了我的希望。“
  “怎麼讲?”
  “说了你别生气,我想连你这样的都发达了,我能次的了?”
  王向东心里别扭一下,还是笑道︰“人要给逼急了,什麼招都想得出来,别小看了自己,也别小瞧了别人,人这玩意他潜力大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