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东这次南下,是受了“瞎四姐”的指点。“瞎四姐”姓夏,是第一批进驻滨江道的女老板。四姐以前是文革红闯将,她的一只眼瞎了,也是文革时候留下的祸害,因為九河口音里瞎夏谐音,所以大伙就音和意会地叫她“瞎四姐”了。
  瞎四姐瘦、丑并且勇猛,在滨江道靠著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与天斗地斗人斗,渐渐算立稳了脚根,早已经从地摊搬进了铺面。凡是在周围做服装的,没有不给她几分面子的。所以哪里出了争端,只要四姐去了,胡骂几句,就是你把握著真理也不敢言声了,得罪了瞎四姐,就得罪了大伙,大伙会觉得你这个人不知好歹,不“开面儿“。
  瞎四姐爽快,男儿脾气,跟人掐一把踢一脚都不在话下,只是心里干净。王向东慢慢知道了四姐的名声,少不了找机会亲近,赶上四姐正喜欢这样乖觉意气的,一来二去,就把他当弟弟待了。
  四姐问他货物的来源,王向东也不隐瞒,他知道自己没有四姐路数野。四姐听他说了,就笑︰“亏了,这麼干亏了,你是小生意,找人加工不合算。而且你有些服装从二道贩子手里拿,活活叫人扒层皮不是?”
  王向东说︰“以前我掛著班上呢,没时间开拓呀,现在想干起来,也一下子摸不著準门。”
  “有话就直给,你小子跟姐姐还绕什麼?我给你几个地方,你自己跑去吧,包你赚死。”
  那时候虽然也有竞争,可满地的钱,靠一个两个人也搜刮不过来,商业秘密还不太讲究,而且四姐也是江湖气重,自己的弟弟不帮还帮谁?
  王向东如获至宝,收拾一下就下了江南。
  进了广东境内,就想到了韩三,不觉唏嘘。其实有那麼多正道可走,何必鋌而走险?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王向东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出远门,看什麼都新鲜,一路上算饱了眼福。车厢里人倒不很多,随便聊聊,除了出公差的,几乎都是个体户,天南的地北的也不戒备,一边凑手打牌一边交流著生意经,王向东听了个痛快,发现这世界上能人还真不少,都不比他老三差几分。
  出了广州站,天色还早,先去吃了早点,按四姐给的地址,跟饭摊上的人问清了路,原来就在火车站咫尺之遥的地方,叫流花,又下意识默默裤腰,一打硬邦邦的钞票还在,这才塌实下来。
  四姐说跟南蛮子打交道要小心,比咱们北方人精滑。所以他这次也不準备找别人,只找四姐介绍的一个姓朱的老板,据说这家伙在广州发服装很厉害。
  王向东找了个有公用电话的小卖店,先卖了盒好烟,又掏出朱老板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叫寻呼号,王向东没用过,不过四姐已经教给他打寻呼的方法了。先拨了前面的号码,有个女声跟他问了两遍好,先用广东话后用普通话,特甜,王向东就说︰“你好……劳驾给找一下某某某号的朱老板。”
  “先生您的电话?”
  王向东愣一下,赶紧问小铺老板电话号码。说过了,那边呱嗒一声撂了,王向东有些迷惘地听了几下忙音,犹豫著放了电话,然后按四姐说的在原地儿等。
  没多会儿,电话铃响。响。小铺老板说︰“接呀?找你啦~~”
  王向东赶紧抓起电话,果然是朱老板,对方问了情况,很热情,叫他等著,不一会儿就来了个小伙子,骑著摩托接他去流花市场找朱老板。王向东暗暗称奇。
  朱老板的门面是个零售店,背后做批发。店壁上掛著一幅字︰“凡是辛勤劳动,為国家為人民做了贡献的劳动者,都是光彩的”。下面落款是胡耀邦。王向东看得晕了一下。
  朱老板笑道︰“这是新讲话,题目叫《怎样划分光彩和不光彩》,给咱个体户脸上贴金的,我从人民日报上摘下来的。”
  王向东说回去我也掛一幅,这玩意镇邪啊,让那些看不起个体户的家伙们也看看中央精神。
  朱老板人过中年,很精神,矮而胖,不象印象里的广东人,待人接物一派豪爽,倒很有北方大汉的做派,叫王向东喜欢。朱老板说既然是四姐的兄弟,你来跟她来一样,我给你最好的货最低的价,王向东说我先看看货再说吧,朱老板说好好好,先看货,不满意可以不要嘛,买卖不做没关系,交个朋友总可以。
  说著话,朱老板腰间嘟嘟地响,在王向东好奇的注视下,朱老板掏出个小巧的黑盒子,看了两眼,吩咐小伙计去火车站接人。
  “又来客户了,忙。”
  王向东笑道︰“这个就是寻呼机?太方便啦。”
  朱老板把寻呼机递到他手上,叫他看稀罕,一边笑道︰“买卖成了,我送你一个玩,可惜你们九河还没有寻呼台,用不了。”
  “落后,落后啊。”
  朱老板笑笑,招呼另一个伙计︰“待会来了客户,你先招呼著,我领王先生去库房看看。”
  一路向幽暗的胡同里走,王向东问︰“大哥你雇了两个人?忙得过来吗?”
  “两个?哈,现在连服装制作,二十几个啦!”
  “!行吗这样?听我姐夫说,国家对雇工人数可有限制啊,七八个就挺敏感了。”
  “听他的还发财?以前还不準雇人哪,咱做大生意的就得把脚步赶到时代前头去,政策看準了,出不了事儿。”朱老板回一下头,诡秘地一笑,继续说︰“咱也不能傻干,你象我吧,这二十个人可不是扎一堆儿给我忙活,都灵活作战,领了料回家做去,还有一个招数呢,呵呵——我们亲哥仨姐俩各起一摊儿,做活的做活,批发的批发,追查起来,我们是五家,一家雇三五个人,不触动政策的警戒线。”
  “高人。”王向东真心赞嘆著,同时坚定了跟他合作的意志。
  所谓库房,其实就是一间民居,进去后,先看到一个佛龕,里面供著赵公明师傅,朱老板看他诧异,就说︰“我知道你们北方人不信这个,我可信,财神爷啊,怎能不信?”
  “不是我不信,是我们那里不叫信。”
  “咳,我这里不也是偷偷地供嘛,什麼叫不叫信?就在一颗心,心诚则灵——我先上了香再看货。”
  朱老板上香的工夫,王向东已经在瀏览他的库房了,摸摸牛仔,看看西装,感觉很不错。看朱老板随过来,问了价钱,也吓一跳,比九河的商贩子低一大截。朱老板补充道︰“不过我这里发货,最低一包起,50件。”
  王向东想了想,说没问题,我能消化,然后挑选了五六款尼龙绸夹克和风衣、衬衫,每种定了一包。朱老板笑道︰“这个不要?会火的。”王向东说︰“牛仔裤啊,都叫喇叭裤给搞臭了,不敢冒险,兄弟实力有限啊。”
  “你打开看看,这个不比牛仔,改装了,叫工装裤,拿了你就发了,要是哥哥我坑你,你全给我退回来,运费算我的。”
  王向东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接。朱老板说你们的市场我不了解,不能强求你,不过我还有点儿硬货,你要不?
  “啥硬货?”
  “皮尔卡丹,西服领带全套的,可以拆卖。现在社会进步了,服装从卖御寒到卖装饰和品味啦,咱得跟上时代了。”
  “真的假的?”王向东抚摩著他递过来的样品,笑著问。
  朱老板道︰“真的能在我这里吗?”
  “什麼价?”
  “一件比普通西服贵5块,你卖的时候随便加,这个牌子可是世界名牌,现在我们这里假名牌最好卖。”
  “我们那里也一样。可是零售价也不能乱喊啊,还是老规矩,三三一[注1],不能贵得邪乎,要不人家干嘛买咱的假名牌?”
  “呵呵,怎麼卖我就不管你了,我只能包你赚钱。怎麼样?来多少?”
  “两包。领带来二百条,你叫伙计把顏色给我搭配得杂一些。”
  “毛毛雨啦。”朱老板一边说,一边把他要的款式一一装了,记上数目︰“交了款,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直接给你发到九河,不过运费要咱哥俩均摊,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亲兄弟也不在钱上弄含糊。”
  王向东没有二话,先随朱老板去前面结了货款,收了字据,朱老板留他一起吃饭,王向东看看时间还早,而且他又有别的主顾,迟疑一下就推辞了,朱老板也不深留。
  离开朱老板的门联,王向东只说去买车票,一折身,奔了货场深处,连访了几家,价钱都比朱老板的高一些,这才放心地向火车站走去。看来这这老板还真是看了瞎四姐的面子没有抬他的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