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臭流氓”被押上电影院外面的警车里,男一车,女一车,都塞得满满的,王向东听见旁边车里传出女人羞愤慌乱的哭声,心里也一阵压抑,一时想不出个道道来,只有暗叫倒霉的份了。
  警车有了收获,一路上叫得欢畅,很快到了一堵大墙外面,王向东一直斜著眼向窗外瞟著,这里的地形有些熟悉,当他在车灯下看到墙上的标语时,就明白是到了东区看守所了。
  墙上的标语写著︰“投案自首是犯罪”。以前他跟韩三来过这外面看希奇,真没想到自己也能有今天。这个标语曾经看过,当时并没在意,今天才感觉出奇怪来,什麼叫“投案自首是犯罪”呀!死活也想不通。
  警车在院子里停下来,一声吆喝,车里的舞蹈爱好者们纷纷往下跳,都老老实实地按口令面向墙根蹲了下去,双手抱头。院子里的大灯已经打开。王向东谨慎地侧了一下脸,没看见许凤。
  “一共多少头?”一个声音问。
  “三十八头,十八个母的。”
  “有脸儿熟的吗?”
  “这个周国栋!投机倒把回来的,比以前还肥啦。”随即,王向东旁边一个胖子“哎呦”一声向前栽去,脑袋“吭”地撞在墙上,显然是叫人在后面踹了一家伙。
  “哎呦,政府您轻点儿。”
  最先文化的那个声音说︰“算啦,先登记,一律先关小拘,回头挨个审。”
  “可够塞的啦,河沿派出所跟牙床子老街刚送来十多个。”
  “你干几年啦?这叫困难吗?左右不能把我宿舍给他们腾出来吧?利索点儿吧弟兄们,马上还得走哪,今天说什麼也得凑个整数,不能叫兄弟单位给比下去!”
  “得令,肖队您就瞧好儿吧——都立起来!排好队跟我走!”
  那边也出来两个女警察,吆喝女人们站起来,嘴里还冷嘲热讽著。王向东望过去,正看见许凤在绝望地哭泣,不觉长嘆了一声。
  这一队人马随著年轻警察逐个登记,姓名年龄单位家庭住址一一登记完毕就给签了拘留证,带到后面去。
  王向东头脑昏昏地被推进一间屋子,随后进来的是个胖子,就是刚才在外面被踹的“投机倒把”的那位,周国栋。
  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狭长房间,除了灯泡孤零零在上面亮著,下面密麻麻都是人,象个火柴盒。屋子里充满了混沌的生肉味儿,混合尿骚和臭汗臭鞋窠的味道,使人头昏脑胀。王向东看看面前的环境,刚努力冷静下来的神智一下子又有些蒙了。
  那些先来的都看著新进来的两位乐,王向东正有些无措,投机倒把的胖子先冲靠里面的方向点了下头︰“打搅了,大哥多担待。”
  大家就笑,说这胖子还挺有礼貌,别是他妈知识分子吧。
  躺在“铺头”的一个秃子懒洋洋地说︰“咋折的?哥俩一道儿的?”
  胖子看一眼王向东,说︰“一道儿的,在舞厅给猴儿过来的。”
  “操,跳光屁股舞了吧?”
  “哪呀?要那样也不冤了,交际舞,国标。”
  “关!”秃子皱眉道︰“跟我拽什麼拽?还你妈国标?国标是你跳的吗?你以為你家住在中南海呀!”
  大家笑过,胖子不易觉察地捅一下王向东,脸依旧冲“铺头”笑著︰“咳,大哥也是明白人,进这个号儿的,谁也没什麼惊天动地的大事儿,都是踫巧倒霉啊。”
  人群里有人附和道︰“还真是!我就為了别人踩了我脚一下,就跟人打了起来,回头就给圈这里来了,半个月啊!”
  “可不是嘛,真有本事折腾的早给刑拘啦。”
  “切,刑拘那叫有本事?真有本事的谁进来?”
  胖子冲大伙笑笑,又跟秃子道︰“大哥看看给安排个睡觉地儿吧。”
  “你眼瘸呀?没看见马桶边上还蹲著仨呢嘛,打地铺都轮不上你们,这里讲究个先来后到。”
  “对,对。”胖子拉王向东一把,指指铺板边上的水泥地︰“咱哥俩就这里眯著吧。”
  秃子喊道︰“咳咳!你倒会充大个的!马桶那里去!”
  王向东已经省过神来,被秃子一喊,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吼道︰“你谁呀你!?大鸡巴穿西装,你跟谁冒充领导干部?”
  秃子猛拍铺板,大叫起来︰“跟我牛逼是吗?”旁边的两个人也仰起头来,吼道︰“你小子不想看明天日出了吧?”
  王向东横著脖子鼓励道︰“吹!接著吹!”
  胖子拿肩膀靠一下王向东,呵呵笑著︰“哥几个甭上火,我们哥俩也不是头回进来,在这里面就过个面子活儿,谁也甭跟谁扛著。我猜你们几个没两天就该出去了吧,要有心气跟我们一块儿从小拘转刑拘咱就可劲儿折腾,如今世界谁怕谁呀!”
  胖子的话绵中带刚,脸上一直是笑嘻嘻的,王向东攥紧的拳头不由得松了一扣,心说这哥们儿倒是满有风度。
  秃子已经站起来,被胖子一说,看看旁边两人,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些,这边的许多人也劝,说还能呆几天?大家别那麼大火气啦,本来就倒霉,别再给自己找病了。
  胖子看一眼王向东,一摆头说︰“溜铺边坐吧,能睡就睡,现在想啥也没用了,身子都掉井里了,靠耳朵还能掛住井沿?”
  王向东在铺沿上一坐,原来躺在那里的一个人立刻往里缩了缩,友好地说︰“大哥往里坐吧。”
  王向东摸摸兜,才想起刚才登记时已经把烟没收了,胖子一伸手,从裤襠里掏出半盒烟,乍看象“西尔顿”,其实是“良友”,打火机也在烟盒里塞著。胖子给了他一支烟,又往秃子“那边甩了几根,秃子等人立刻来了精神,也不恼他了,连说谢谢。
  胖子给王向东点上烟,然后凑近耳根小声说︰“把心撂实了兄弟,这是小拘,都是鸟屁,没啥新鲜的,用不了一天,咱就能混整了。要是在刑拘号这麼折腾,咱哥俩早就给砸粪坑里去啦。”
  王向东冷笑道︰“在哪也不能尿。”胖子轻笑起来︰“兄弟,我打包票你是头一回进这种地方,只要没有人托著,皇上二大爷进来也牛逼不起来,在这里不含糊的,也就亮个相,好汉过不去三分鐘,準劈!一时说一时话啊,不按规矩出牌,在哪也是个拉稀。”
  王向东并没留意他的话,一心只想著自己和许凤的处境,胸中乱麻缠绞一般。两个人突然因為这种事被关进看守所,说不清道不白啊,怎麼跟家里交代?怎麼跟许凤的表哥交代?以后这个家还过得好?这个买卖还干得顺利?
  抽了根烟,胖子往下一溜,坐在地上,把头往铺沿上一靠说︰“兄弟迷瞪著吧,啥也甭想,既来之则安之吧,我是先睡了。”说著眯上了眼,长长地出了口气。
  王向东把烟嘬到过滤嘴才扔掉,看看胖子,没好意思再要烟。这家伙怎麼睡得著?真是一神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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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晚上过去了,王向东几乎没合眼,只在胖子边上坐著眯了会儿眼,就被外面铁门的响声不断吵得惊转过来,好象看守所整个晚上都在往里面抓人,他不知道警察们吃了什麼药,居然会有这样充沛的精力。
  早饭是窝头面粥,王向东一口也吃不下。
  过了一会儿,外面门响︰“昨天进来那俩跳舞的,出来!”
  胖子赶紧提醒;“兄弟记住啦,到时候他们怎麼打怎麼哄,都不能说跳舞以外的事儿,打盆说盆,打罐说罐,一码就顶一码,别叫他们一咋呼,把小时侯尿炕的事儿都交代了。”
  出号房,王向东两人被管教带著交给刑警了。然后俩人又分别被带进一间屋子。王向东看见那边也在提审女犯儿,紧看两眼,没见著许凤。心里很别扭,一下又想到家里,不知道这一晚上怎麼折腾呢。
  “坐下。”两个警察吩咐一声,王向东看看桌子前的一个小板凳,犹豫著坐了下去。听说这里面刑讯逼供很疯狂,不过刚才并没看见刑具一类。
  问了姓名一类,开始正式盘问,王向东一口咬定是头一回去跳舞,而且跳的是健康向上的交谊舞。警察也不理他,先记录完才说︰“你也甭嘴硬,是你一个人来的吗?有伴儿吗?”
  “有。”
  “那就行了,到时候给你来个三头对案,看你还说啥。你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我见得多了。说吧,除了跳舞,还干过什麼违法乱纪的事?”警察往后一指︰“想明白了再说啊。”
  王向东顺著他的手势,看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皱著眉头说︰“小时侯打架算麼?”
  “傻小子,你抖机灵找错地方了。先说最近一个月的。”
  “警察同志,我说啥呀?到现在我还迷糊著呢,怎麼跳个舞就给抓起来了?我们这也是追求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嘛,国家领导人不是还跳舞呢吗?”
  负责记录的警察一拍桌子︰“王向东!你们这叫流氓活动!能跟领导人比吗?领导人有跳贴面舞的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
  旁边的警察说︰“行了,就这意思先,回头跟他管片派出所联系一下,看有没有案底。先撂隔壁让他冷静冷静,提下一个。”
  王向东站起来,跟到隔壁,一看胖子已经被拷在暖气管上,佝僂著腰正看著他乐。后面的警察推了他一把,顺手把王向东也拷上了。王向东个子大,手腕被拷在暖气管上,站也不是,蹲也不是。
  “好好想想吧,自己还有什麼问题。”警察说著往外走,王向东突然喊道︰“等等。”
  警察一回头,笑道︰“这麼快就想好了?周国栋,你看看人家这觉悟。”
  王向东说︰“警察同志,求您个事儿。”
  “说吧,只要老实交代余罪,就是叫我给你买烧鸡都行。”
  “您给北区刑警队打个电话行吗?”
  “嘿!打完了再给市政府打一个是不是?我看你他妈找抽了!”
  “北区的李队长是我同学,发小,对我知根知底,你们问问他,事情就全清楚了。”王向东猛然间想到李爱国,简直就象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想这种屁事,只要李爱国一句话,还不马上放了?
  警察骂了句妈个逼,走过来就是一脚︰“你他妈跟李队长同学?真敢抡啊!李队长当你爸爸都快够资格啦,今年没有五十也出了四张了,楞跟你发小?”
  王向东知道出岔了,赶紧笑道︰“是副队长,也姓李,叫李爱国。”
  “瞧你这虚偽样儿!省个副字能抬你自己的点儿是吗?想叫人家违反政策?你以為这帮流氓里你长得最帅咋的?好好想你的问题吧!”
  门一撞上,周胖子就笑起来︰“兄弟,真跟那个队长是同学?”
  “亲同学,小时候一块儿打架偷东西的亲同学。”
  “那你就烧高香吧,只要别再弄出别的事儿来,这一半天準出去了。”
  “也没别的事儿可弄啊。”
  “嘿嘿,你说没有不成,他们想给你折腾出事儿来还不容易?到时候土电话一摇,大棍子一砸,你敢把前两年那杀人案揽自己头上来。”
  王向东晃了一下腰,苦恼地说︰“这样半死不活地拷著,到什麼时候算个站头?”
  “多天你开始胡说八道了,就算第一站。”
  “操他妈的,还有没有王法了?不就跳个舞吗?搂搂抱抱又咋了,抱的又不是他媳妇,真他妈不许有一点个人爱好了咋著?”
  周胖子有些轻蔑地笑了一下︰“你冤枉?我不更得死了?上次我不就轮番排队多买了几米呢子料吗?就抓了投机倒把,四年啊!”
  “呵呵,你也搞服装这块儿?”
  “屁服装,我什麼都搞,只要是国家紧缺的,我逮著机会就倒,我有俩哥们儿能给我弄到供应票,光那假户口本,我就一打。”
  王向东笑道︰“那你四年算轻了,没赶上严打吧?”
  “严打之前我就进去啦。哼,山不转水转,胖哥我不是又出来了?教训没长,经验更丰富了,这监狱就是他妈锻炼人,里面全是人精啊。”
  “你出来以后发哪行财呢?”
  “老本行,吃熟了道儿了,舍不得扔啊,现在玩大的了,钢材、汽车都折腾,柴米油盐不紧张了,咱不就得想旁的招数?这叫紧跟时代步伐。”
  王向东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他想起昨天晚上胖子掏出的“良友”香烟来了,真折腾得那麼大,能抽那个?看来也是个拿吹牛当饭吃的。不过他一提“钢材”,王向东还是振作了一下︰“妈的,我也刚接了一个钢材的大单子,这下弄不好要耽误了,呸!想起来就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