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了。
  王向东穿著中区看守所专用的黄马甲被带上法庭,大概扫视了一眼,下面稀落地坐了一些来旁听的观眾。前面靠左挤著的都是他的家人和朋友,右边有几个滨江道的店主,瞎四姐也赫然在内,穿了件喜兴的大红防寒服。
  王向东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乖乖地站到审判台前,下了手銬,一句句回答问题,无聊地验明正身后开始进入正式程序。
  检察院的公诉人很厉害,言辞激烈,王向东不满地端详著那张年轻的面孔,想不起自己跟他有什麼深仇大恨。
  整个起诉内容,对当事双方的个人恩怨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王向东估计山猫他们可能都没有归案,心里反而轻松了不少,而且这样一来,李爱国应该也不会被牵扯进来,更好,只要有自己人在外面,案子就不会对自己太不利。
  前几天见了高学良请来的律师,是个小老头儿,因為一直有刑警在旁边陪著,王向东也不便打听太多情况,不过从律师的口气里,他感觉倒这些天里李爱国他们在外面没少给他费劲,而且关系都打理得差不离了。所以今天来开庭时,王向东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小老头倒是很卖力气的替王向东辩护,一直把案子性质往“过失伤害”上带,公诉人也不示弱,双方又摆事实又讲道理,瞎四姐的伙计和秦姓小白脸也作為第一目击证人亮了回相。逐渐地,王向东居然在打官司的过程中发觉了乐趣,心想这几千块钱律师费倒是不白花,一刀子扎出这麼热闹的场面来。
  辩护结束,轮到王向东自己做最后陈述了。
  本来在看守所里,那些蹦管真懂假懂的家伙们已经给他上过课,说这个时候一定要深刻检讨自己的罪行,同时向受害人表示最大限度的歉意,越装孙子越好,有啥好态度都得变著法儿地使出来,要能把法官都给感动掉泪儿了才叫牛逼。可一到法庭上,瞎四姐那身火红的防寒服扎了他的眼︰这不诚心来向我挑衅的吗?心理一不平衡,话也走板儿了︰“尊敬的法官,我王向东犯了法,对不起党和父母的教育,这事儿也给夏清造成了一定的伤害,虽然是我一时冲动扎了她,可她也不是好东西,我不扎她别人也要扎,早晚她妥不过去这一刀。她勾结流氓打击為国家富强做贡献的个体商人,欺行霸市,為非作歹,民愤极大,我是為民除害,而且做得正大光明,唯一的遗憾是触犯了国家法律,政府要执行政策,我认罪伏法,无怨无悔!但瞎四儿这样恶贯满盈的家伙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我对政府还是有信心的!”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王老成骂他混蛋的同时,瞎四姐那边有个人高喊了一声“严惩凶手”,检察官赶紧敲桌子制止骚乱,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王向东心胸豁然,傲然挺立,借下台的机会鄙夷地看了一眼瞎四姐,把嘴用力向一旁撇去,瞎四姐满脸通红,看不出是气的还是衣服衬的。
  突然,王向东愣住了——旁听席的最后面孤零零站起一人来正眼巴巴望著他,也穿著红色的防寒服。
  是米彩儿。
  没错,是米彩儿!怎麼会是米彩儿?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王向东一直歪著头,直到被带出审判厅押上警车。在回看守所的路上,米彩儿的影子还是塞满著头脑,挥之不去。
  回了监舍,跟大伙说了状况,赢得一片叫好和笑声,几个家伙说︰“这下你完蛋了,本来想判你两年,你自己给折腾到五年了。”
  王向东横眉道︰“输人不输阵,咱能叫她一女流给镇乎住了?与其装孙子出去,还不如瀟洒一把在里面熬著哪!将来回了社会还能挺直了腰桿做人。”
  一个二进宫的老犯儿笑道︰“兄弟你真浪漫啊,我他妈还是喜欢在外面当孙子,你以為里面这麼好呆?”
  正乱侃著,管教在探视口喊王向东,一回头,飞进一封信来,王向东赶紧过去抓住。
  信已经开封,经过审查了,信封上没地址,只有“王向东”三个字。这种信的来路一般都是来人直接送到看守所的。
  “谁给我写信?”王向东边嘀咕边打开看落款,只有一个字︰米。
  急忙看信︰
  “向东你好,我是彩儿。
  本来是来跟你道别的,没想到要去法庭上见你,真的很意外。想说的许多话也不要说了,不想叫你更难受。
  年前我就要去美国了,陪我先生去考察,将来是否回来,还不确定。所以这一面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面,真不甘心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回忆,法庭上的一幕对我打击太大。
  听何迁说,你应该很快就能出来,希望如此,愿上帝保佑你。我现在信仰基督,有信仰是好的,信仰使人懂得宽容和爱。
  出国前如能和你见面最好,这些年的经歷我想叫你知道,这样我才会没有牵掛地走。万一我们不能相见,你问何迁好了,他一直和我有联络,先前是我不叫他告诉你我的情况的,你也不要怪他,以后你可以慢慢问他。
  不论怎样,我没有要你為我内疚的意思。你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也是我至今未能忘怀的朋友,多年来知道你一直过得很好,替你高兴,并且不忍来打搅你。现在我要走了,突然控制不住想和你做最后的倾诉,我不想带著遗憾离开。
  不论天涯海角,我都会為你祈祷,希望你遇难呈祥,重新振作起来。我爱你,上帝也会爱你,相信上帝是仁慈的,命运也是仁慈的。
  米。即日。”
  王向东一边看著,旁边的人一边乱糟糟评论著,一个说他牛逼,连这麼高级的马子都掛上了,要出国啊,一个说看出来了,这小女是想最后再跟你温温旧梦哪,可惜你在这里,要是在宾馆就有戏啦。
  要在外面,王向东早急了,可在“里面”他只能忍著,他知道大伙都没恶意,憋坏了而已,互相找开心吧。
  信在嫌疑们的手里传看著,这里没有隐私。王向东仰在铺板上,切身体会著一个叫做“心潮起伏”的成语,久久不能平静。除了“上帝”两字叫他觉得可笑外,米彩儿的每个字都象一根縴细的小指头,撩拨得他心弦荡漾。
  他没料到这些年里何迁居然一直跟米彩儿有联系,这使他大感懊恼,甚至嫉妒。不过他更想知道的是米彩儿这些年是怎麼过的,既然就要出国了,应该是很不错的吧,可是字里行间又仿佛有许多的难言苦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真的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吗?那麼这最后一面对他就无比重要。
  王向东猛地坐起来,问旁边的一个二次犯︰“开庭以后几天能下判决?”
  “一般一周,十天半拉月也是它。判决下的晚往往是好事儿,说明你家里在活动著,争取给你个好结果啊——当庭判的最惨。”
  “妈的,明天就下判儿吧,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几个人笑起来,说赶著去杀头的都没有这麼急。
  王向东一把抢过信来,前后翻翻,没看到回信的地址,心里更冷了些。一个胡子拉碴的家伙冷笑道︰“老三,你也太乐观了吧?上次我进来的情况跟你差不离,也是拿刀子把人扎了,还没动著肚子里的玩意儿哪,就给判了六个。告诉你,你这属于重伤害,三年起步,上不封顶,想出去啊,除非你爸是公安局长!”
  “你舅舅是市委书记也行啊。”旁边一个调笑道。
  王向东懒得搭理他们,一耷拉脑袋,盘腿坐在铺上,紧皱著眉头让乱乱的心努力平静些。
  接下来的日子就显得很难熬,几乎每天都在想米彩儿的事,那封只有一页的信纸已经翻看得飞皱了边角。王向东发现自己这样粗糙的一个人,在内心里居然还是有著无限温柔的,只是这温柔一直潜藏著,象蒙了一个大盖子,等著被谁的手揭开一条缝隙。当这条缝隙突然开啟时,他才感觉到外面的阳光和空气是如此珍贵,原本满不在乎的心理几乎崩溃。如果现在能重新开一次庭,并且只要他态度够好几可以减轻处罚快快放他回家的话,他相信自己不会再在乎瞎四姐的装束和脸色,他会好好地跟她道歉,左右先出去再说,因為有个人在等他,在等著和他说最后的知心话。他一直在等这个时刻,当它来的时候,他却没有接受的自由。
  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传不进来,只能这样孤独地等待、孤独地渴望。
  王向东还是相信著自己会没事,虽然他没有当公安局长的父亲和当市委书记的舅舅,但他有不上不下的黑白两道的朋友,他们一定会把事情办理得出乎想象的漂亮。然后就是他的自由。
  开庭后的第八天,象等待了一个世纪般的结局终于到了。下午三点多鐘,外面门响,同时大喊“王向东”,号房里的所有人都兴奋了一下,纷纷说︰“下判啦。”
  王向东更是被电击了一下似的突蹦起来,高亢地答了声“到”,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