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很多人来讲,躺在医院里的大壮是无足轻重的。不过,当大罗跟何迁在接见时把这个消息带给王向东时,那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就不同了,可惜,他不能亲自登门去看望大壮的惨状了。
  王向东一直认為自己最终坐牢,有很大的功劳应该归于那个可恶的假流氓大壮。在监狱里呆了五六个月,他的心态已经逐渐平稳下来,大半只是由“习惯”所催生的麻木而已。
  这座劳改监狱对外叫“玛钢厂”,专门生產玛钢管件,本来王向东自持在钢厂干过,渴望著能弄个技术监工一类的“俏档儿”干干,可一看情况才知道这个玛钢跟红轧的路数完全不同,这里几乎都是老机床,做的都是管路连接口的小部件,一般只有十年以上的大刑期犯人才让接触“技术活”,象他这样没有培养价值的“小刑期”,就是干勤杂和苦力,所谓“傻逼青年壮劳力,哪里需要哪里去”。
  刚进来的时候,他真的不适应,看什麼都不顺眼不服气,结果被犯人里的“人头儿”号召大伙群殴了他几次,鼻梁子都打断了,他也因此被取消了两个月的接见资格,还被关了一个礼拜的禁闭。管教根本不听他的申诉,在这里打架就是违纪,就要受处罚,没有讲道理的规矩。后来李爱国拜托了一个战友的关系,才重新给他调了队,安排了一个小组长当,只负责管理一个号房,并协助“大杂役”收提工,[注1]不用再上劳改一线做苦奴了。
  转到新监区后,王向东突然就想开了,既来之则安之吧,毕竟自己确实是罪有应得。犯人们常说这样一个道理︰“进了监狱就象下了地狱,是鬼不是人啦,虽然大墙外面就是人间,可你看著家里著火也没办法,人鬼殊途使不上劲儿啊。”一句话,入巷随弯,进了监狱就要认真地混监狱,想别的都是瞎扯。
  逐渐地,王向东乖觉聪明的脾性被发挥出来,原先的江湖气也帮了他的大忙︰这里面讲究这个;再加上外面的几个朋友轮流给他送钱进来,没有很多,但也足够他撑门面了,这样在新监区只一个来月,他就跟那些“大哥”们混到了一个“槽子”里。“玛钢厂”关的基本上都是暴力犯,案由不是打杀就是抢劫,一个个名字提起来,在外面也是响当当。流氓的生活是豪爽、义气和快活的,即使在大墙之内也不妨碍他们趾高气扬,那些敢跟“政府”叫板的人都会受到尊重。有时候王向东甚至会產生一种错觉︰这里似乎本来就是他该有的归宿。
  家里来给他接见过两次,都没有带孩子,王老成说这种鬼地方绝对不会让家辉来看,陈永红两次来了,几乎没说什麼话,一直是绷著阶级斗争脸,只有一次离开时落了两滴泪,羞辱而绝望的样子。
  服装店关门的事儿,王向东还不知道,大罗这次来也没有告诉他,只按王家的意思,跟他说生意还凑合。
  见了何迁的面,不由得想到米彩儿,问了两句,何迁说已经出国了,临走给王向东留了两千块钱,要他在里面好好改造,毕竟还有将来。王向东感伤一下,没有深问,其实他更想知道米彩儿这些年经歷的是怎样的生活。
  為了暂时回避米彩儿带给自己的混乱,王向东转移话题问︰“丰子杰应该开放出去了吧,可惜我们没能分在一起。”
  何迁笑道︰“这有什麼好可惜的。”大罗嘟囔著说︰“本来正月就该回来,可那小子不省事,因為打架把四个月的减刑给泡汤了,要六月初才能开放。”
  “那也快了,还有十来天嘛——呵呵,他知道我进来了吗?妈的,我们俩这是玩儿的哪出?”然后又转向大罗︰“先前咱还核计著等他出来拉他一把呢,没想到他还没出去,我先撞里面来啦。”
  “哼,怨谁?你这狗脾气也该吃点儿亏了。要不,现在外面的形势多好,全国人民都掉钱眼儿里了,等你出来哪还有地方搁你这膀大腰圆的?”
  王向东说︰“刚进来时候我还真绝望了,可后来我也想开了,天塌下来哥们儿也得站著死,只要我的店还在,出去以后不出三年,我又是一大户!”
  “店?”大罗嘆息一声。何迁抢先说︰“老三你甭担心,不管外面怎样了,将来你回了社会,我们都是你的坚强后盾,咱重整河山,十年不晚。”
  一阵铃响,王向东悵然道︰“妈的,时间到。”
  何迁一边起身一边说︰“我们哥儿俩一人给你留了五百,还有彩儿那两千,一块儿给你上帐了,这几个月我就不来了,忙。”
  “忙好。”王向东说著也站起来,跟两人道别,接见大厅的门口,管教已经在吆喝大家各归各所了。
  大罗忽然回头喊道︰“老三,有封信给管教啦——嫂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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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见完毕,王向东在工区坐定,刚跟几个“杂役”聊了几句接见的话题,监区队长就招呼他去办公室。这个队长五十来岁的样子,长得还算慈善,要不是干著这份跟罪犯打交道的差事,应该不是喜欢瞪眼珠子的那种厉害角色。
  喊报告进去,队长抬头看他一眼,又把目光落在手里的一张纸上,看了几眼说︰“王向东,你老婆来信了。”
  “哦。”王向东伸脖子看了一眼,队长一抬头,他赶紧把脑袋缩回去。
  “最近情绪还不错?”
  “还行,彭队,都是政府教育的好。”
  队长笑道︰“改造道路无止境啊,不论遇到什麼事,都要多看光明面儿。”
  王向东疑惑地又张望了一眼管教手里的信,试探道︰“彭队,我家里有啥事儿吧?”
  彭队长把信一折,塞回信封里,说︰“没事儿,你老婆来的信,看的出你老婆是个要求上进的好媳妇。”
  “人家是单位的团支书嘛,还共產党员呢。”
  彭队长又笑︰“这个我都了解,档案里写著哪。”然后来回翻转著信封说︰“你老婆在信里恨铁不成钢啊——王向东你也是不争气——是不是觉出来跟人家有差距了?”
  “鸿沟啊。”
  “哼,还有脸说?要是我,早跟你离啦。”
  王向东“唉”了一声,道︰“我也不是没琢磨过这事儿,那哥儿几个也都说过,象我这情况,早晚也不好保,还不如先提出来争取个主动,省得最后叫人家甩了,多没面子?”
  彭队长轻敲了一下桌子,不满地呵斥道︰“什麼态度你?这混帐话是谁总结出来的?还有点儿人性吗?”看王向东笑而不语,他站起来倒了杯水,接著说︰“男人要对家对社会都有责任感,你们就是因為没有这种责任感,才会逞一时能,犯下终身悔恨的大错!你们都会叫一句‘好汉做事好汉当’,其实这是最混蛋的一句话——什麼好汉?狗屁!你以為你们是大宋朝的梁山英雄啊?哪个不是娘生爹养的?哪个没有亲人朋友?你一个人在这里坐牢,全家光荣怎麼著?你知道外面多少人牵掛你们被你们拖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例子还少吗?你说说王向东,你们组里那八个人有没有?”
  “至少仨。”王向东说完,更加迷惑地看著彭队长,不知道他跟自己激动个啥,不会是陈永红的信惹起的吧?
  可这封信彭队长就是不给他看,看样子他好象根本就是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然后不知怎麼就起了感慨,在这里给自己开起了批判会。王向东无奈地在心里苦笑著︰我招谁惹谁啦?
  彭队长终于又把信拿起来,抖了抖说︰“你老婆问你,将来有啥打算?”
  “好好干买卖过日子唄,再不犯法了。”
  “甭跟我说套话。其实她也是这麼嘱咐你的——多好的媳妇,唉,都这时候了还惦记著你的将来呢,你说你以前咋就不知道珍惜?”
  “我珍惜了啊。”
  “珍惜了你扎那刀子的时候就该先想到家里。”
  “唉,我就是血热,烧起来压不住火啊,冲动了,冲动了。”
  彭队长摇了摇头,嘆息道︰“你啊,你们这些人十个有八个不是从心眼里想犯法,谁天生就是罪犯?真成了罪犯还能通过改造焕发新生呢,人要对自己有信心,你说对不对?”
  “对,不能再对了。”王向东紧盯著他手里的信封,急急地想︰“饶了我吧。”
  彭队把信往桌前一推,道︰“回去好好想想我说的话,该珍惜的就得珍惜,没珍惜好的怎麼办?争取机会重新珍惜一回吧——抓紧给你老婆回封信,这麼好的媳妇要是离了怪可惜的,孩子也可怜啊,才两周儿吧?”
  “两周儿半……”王向东含混地答著,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他听出彭队长话里的意思了︰莫非陈永红这封信真的是要和他离婚的?
  当时脑子里空了一下,并没有太激动,只默默地把信封抓在手里,跟彭队长说了声“谢谢”,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