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几天后,丰子杰去看望王向东的二老时,王家正阴云笼罩著,丰子杰一进屋,还没来得及夸赞新房如何如何敞亮,就已经看出屋里的气氛不对头了。
  一家人本来都阴沉著脸,见丰子杰进来,赶紧招呼坐,林芷惠仔细地看看丰子杰,开始唉声嘆气,应该是联想到同样坐牢的儿子了。丰子杰本想逗逗家辉,可小家伙扎到妈妈身后不肯给他面子,他只好笑道︰“面生啊——嫂子没上班?”
  陈永红勉强笑笑︰“请假了。”
  “家里有事儿?”丰子杰看看几个人,王老成和林芷惠都沉下脸,表情很不自然。
  丰子杰安慰道︰“没事儿,老三那麼机灵的受不了苦,他又在钢厂干过,到了‘玛钢’没準儿还得受重用呢。”
  陈永红轻哼了一声,说︰“还不给他个领导当?”
  “那可不新鲜,连我这德行的,最后还混上杂役了哪!人头儿全不用干活,累不著,不信你们看我是不是比原先还胖了?”
  王老成愤愤道︰“你这是把寒磣当俊事儿!要享福也用不著进那里头享去呀?”林芷惠也嘆道︰“作孽啊,好好的日子叫他毁了,败家玩意儿!”
  丰子杰还想现身说法,王老成一蹲茶杯道︰“小杰你甭臭美啦,你这几年一关,你妈老成啥样了你又不是瞎!连孙子也给耽误了。哼,狗日的老三也不往好处走,活活要把个家拆散,以后我们这两老一小就成了全楼的笑话啦!”
  丰子杰还没转过闷儿来,陈永红先急迫地说︰“爸,我说好了带小辉走。”
  “门儿也没有!你们离婚可以,那个混蛋也不配叫你等他,可是孙子必须给我留下!要我老命也不会叫你带走改旁姓去!”
  陈永红负气道︰“谁说我要给孩子改姓了,我一辈子也不再嫁了,这一个还不够寒心?”
  丰子杰紧眨了两下眼,急道︰“弟妹你要跟老三离婚?”
  王老成道︰“离吧,离了清净——永红我不是说你,我是说看不见你更省得想那个混蛋,气死我啦!”说著,一手扣著肋条,眉头死皱起来。
  林芷惠赶紧从桌子底下掏出止疼药来塞给他︰“又犯了,快吃药先,唉。”
  “您老咋了?”
  林芷惠替答道︰“打小三儿出事儿以后新添的毛病,里面也不知道哪气坏了,一著急就疼。”
  王老成喝口水把药送下,压著疼说︰“忍得一时忿,终身无恼闷,可这回我是真忍不住啦,老王家说远了也曾是书香门第,咋就八百年出一个孽障赶在这辈儿了呢?真不如把我气死了,回头我叫他一辈子内疚去!哼,我看他也不会内疚,有那心他就不惹祸去啦。”
  “对,越这样您老越得注意身体,把身体养得棒棒的,等老三出来狠狠地骂他!”
  王老成苦笑道︰“你还不知道?打小我少骂他了?骂也骂了,打也打过,人生大道理更是没少讲,死胶皮疙瘩它不进味儿呀!”
  丰子杰来回转著脑袋跟两面儿说︰“老三就是那火药筒子梗直脾气,点火就著,其实您还不知道他?从小不会使坏心眼儿,本质绝对是好的——弟妹你也看开点儿,漫漫人生路谁不错两步?老三再可恨,他也不是从骨子里不可救药嘛,不冲你们几年的感情,就冲我大佷子,也该给他个机会,离什麼离?有个家多不容易?弄得七上八下还不知叫谁看笑话哪。”
  陈永红长出一口气,道︰“我不是不想给他机会,我是考三虑四才决定的,他出事儿以前那些沉芝麻烂谷子我都没法跟您亮,丢人,我一忍再忍,终于忍出这麼档子事儿来,我在单位都抬不起头来。”
  “管别人干嘛?咱不得过自己日子吗?再说,老三在里面正是需要关怀鼓励的时候,你这一棒子下去他非瘫了不可,我没有过这种感受,可见的多啦。”
  “哼,你还替他担心?你知道他回信咋说?前面先夸了我一通,感谢了我一通,最后来了几句混的,什麼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啦,你我本来就不属于同一起跑线的啦,现在才分手都是错误啦,这些我都不计较,反正他最后表态了,让我大步走出去,别背包袱,他说他瀟洒著哪,你看他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儿嘛。”
  丰子杰拊掌道︰“弟妹你糊涂啊,老三这叫胸怀,胸怀啊!他是关心你,怕拖累你才这麼说的,要是我,我更舍不得放弃他了。”
  陈永红不觉冷笑了一声︰“那是因為你心里还没别人。”
  王老成显然不想把许凤的话题扯出来,不等丰子杰反应过来就赶紧说︰“永红,这事儿咱爷俩探讨也不是一天了,我的态度多晚儿都是明确的︰是老三对不起你,辜负你了,你做出啥决定我们老两口都不怪你。”
  “总之王向东是一步步把我的心都给伤凉了,暖不过来了。”
  丰子杰张了张嘴,林芷惠嘆息道︰“小杰你也甭劝了,我这心也快操碎了。”
  丰子杰茫然地摊了摊手︰“就这麼简单,就离?”
  王老成闭上眼,疲惫地说︰“自古兴亡一瞬间,谁能主沉浮啊。路都是自己走的,自己挖坑自己填吧,我是没力气管那麼多了。”
  丰子杰看看几个人,都无精打采的,自己再说什麼也恐无助于事。只好劝慰几句,蔫蔫地告辞,王老成说︰“他妈跟永红送送吧,我的肚子又疼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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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子杰出了王家,骑车奔了秦得利那里,準备先熟悉熟悉情况,而且秦得利说,今天有个叫山猫的大烟贩子正好来九河收货款,顺便安排他见见。
  见了面,山猫跟丰子杰一聊,大有相见恨晚的感慨。山猫说︰“区区九河有什麼发展?杰弟要是在南边,早干起来啦!”
  丰子杰说︰“时运不济,老弟我一直就没赶在点儿上,当年韩三南下的时候,我正跟老三绑在一起做买卖,不过左右也没逃过一个严打,现在出来了,岁数也不小了,没心气出去折腾了,就在九河混吧。”
  “这就服老了?还不到三张呢你!”
  丰子杰道︰“岁数小的时候靠血气,岁数大了得凭运气啦。我在墙里墙外也看得多了——现在要想起家,只要逮準了一个机会,钻天猴儿似的喊一声就蹿起来啦,猫哥要是有这个药捻子,一定给老弟点上啊?”
  秦得利赶紧说︰“丰子杰你别脚踩两只船好不好?”
  山猫笑道︰“只要坚持住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条条大路都通北京,多做几手準备有什麼不好,你穷紧张什麼,我又不想挖你墙角,能有丰弟跟你一起做九河的市场,我还更塌实呢。”
  秦得利拍了一下丰子杰说︰“你来了就有大事办。”
  “啥事儿?”
  “北区啊,北区以前我一直做不顺溜,打不进去,除了几个小烟摊儿零揪我几条烟,那些大地方咱都插不进手去,也不知是谁霸著。这回咱不怕了,生闯啊,赊货给他们都敢干,最后有李爱国跟大龙给托底呢,谁敢玩儿咱?”
  几个人越核计越觉得前途光明,丰子杰决定转天就去拜访大龙,顺便带箱烟过去开第一个张。
  山猫说︰“利子,现在你有了帮手,以后叫丰弟自己去南边押车回来吧,我叫弟兄们把货配好等著。”
  丰子杰玩笑道︰“秦老板,押车啊——你是不是得配把枪给我?”
  “用你裤襠里那个就成啦。”
  山猫笑道︰“就是啊~~南边还有小女打,一炮五十一百,弟弟这几年也渴坏了吧?可惜九河还没这项目,落后啊。”
  “落后。”秦得利也是感慨,并且流露出些许的惭愧。
  转天丰子杰跑了趟“龙兴”,却是无功而返,大龙不在,跟前台要电话,人家也推说不知。丰子杰暗想︰“不会是大龙有意不见吧?”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大龙没理由不见他,可能只是忙吧,狡兔三窟,要找他看来也非易事。
  丰子杰心有不甘地打著车往回走,一边观望著路旁的饭店,见一个象点儿样的就停下,夹了几条高档烟进去找老板,老板们一律不要,说自己有固定的主顾,问是谁,都不讲。丰子杰火起,最后每家放了几条︰“不要钱要不?卖完了再结帐!我半个月来收一次钱总成了吧?”
  不管不顾地一路走下去,看看车里的烟还剩不到十条,丰子杰很有成就感,他想︰“发完了这几条就回去再拉,今天非把北区铺过来不可,以后就等著敛钱啦,谁敢赖帐?白道不成咱还有黑道,姓李的姓杭的提起哪个来不是北区拿得出手的?真不行了,自己也他妈不是吃干饭的!管你多大台面儿,敢坑我也跟他没完,明著暗著我得找回便宜来。”
  正想著,又见一个饭店,丰子杰招呼停车,又相看一下饭店的门面,档次还凑合,顺手抄了四条“三五”,刚要进饭店的门,身后突然一声紧急剎车响,丰子杰下意识一回头,紧顶著他们的车停下一辆红“大发”,拉车门蹦下三个穿“黑跨栏”的小子,直眉横眼地就奔自己来了。
  领头的正是二龙,丰子杰并不认识。
  二龙没到跟前就问︰“卖烟的是吗?正找你呢。”
  丰子杰没来得及想清对方是主顾还是什麼,二龙的拳头已经到了面前,丰子杰一惊,举臂拦截,胳肢窝下的香烟吧嗒吧嗒落在脚下。
  拦住了眼前的一拳,还没缓出手来,丰子杰就觉得小肚子猛地一疼。二龙的拳头好快好狠。
  几乎同时,旁边的一个家伙跟上了一脚,丰子杰向后一个踉蹌,正倚住饭店门口的一个大巴西木花盆上,顺手一抓,没拉动,二龙指点著他道︰“哪个石头缝蹦出来的?抢码头来了?”
  丰子杰知道来者有备,强迫自己不要冲动,略一忍气道︰“哥们儿咱素不相识啊,上来就给我排大戏?盐打哪咸醋打哪酸总得有个说法吧?哥儿几个不妨先报个万儿。”
  “嘿你个怪蛤蟆!跟我拽老江湖是吗?想在北区混饭吃,不知道‘龙’字咋写?”
  “瞎子瘸子我都见过,您这算几等残疾?”
  话音甫落,几个人早窜上来开打,丰子杰仗著刚出铁窗的野性,也不含糊,哈呀叫著反抗,毕竟不敌,很快被砸趴在饭店门口,挣扎著刚一躬身,立刻被狠狠一脚踩平了,一时再没气力顽抗。
  二龙照他面颊横扫一脚,喝道︰“以后别叫我在北区看见你!见一回打一回!”说完挥手招呼两个弟兄走人。
  丰子杰仰起血脸道︰“等等!”
  “还没揍够?”
  “哥几个到底是哪道的?跟我有什麼梁子,敢不敢给我敞话?”
  二龙冲他啐了一口︰“呸!这都不知道还来北区现?问问路边撒尿那小孩去,準比你还明白!”再不多话,上车走了。
  丰子杰咬牙爬起来,一抬头,载他来的那辆出租车不知什麼时候蔫溜了,估计拿车上的几条烟充车费了。丰子杰骂一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说不清身上哪疼,想哪哪不好受,好在眼楮没被封住,摸摸鼻梁子,还好。
  这时一个胖妇女过来道︰“大兄弟,劳驾您挪挪屁股成不?姐姐得做买卖哪。”
  丰子杰横他一眼,窝著火问︰“地上那几条烟你要不?”
  胖姐姐乐啦︰“弟弟你真死性,还不知道為嘛挨揍吧?谁敢要你的烟?我还吃饭不?”
  “这麼说,你知道刚才那几个狗食是谁啦?”
  “你不是北区的吧?”
  “……”
  “一看就不是。咱都省省吧,刚才那出儿我就当没看见,您也塌实地回家吧,以后别找这不素净的事啦,姐姐為你好。”
  丰子杰眨巴下眼,琢磨出点味道了︰“莫非是大龙的人?妈的,跟我弄这个就过啦,有话明说嘛!”又想起带头那小子说过“聋子”,应该是“龙字”吧,这样想,就确定是大龙的人了。
  其实大龙根本不知道这事,他哪管得了这麼琐碎?至于丰子杰找过他两次,他确实听说了,不想见,这样的小玩闹儿他已经懒得搭理,除非“里面”的朋友直接递条子出来要他关照的,他对这种慕名来投又不知底细的人,多少还不放心,只有弟弟二龙才跟他们勾搭——有二龙勾搭著就够了,他得放眼大局,跟官面儿上交往才是他现在的追求,他觉得继续以流氓的身份混已经有损自己的形象。不过他已经吩咐手下,如果丰子杰再来的话,就让二龙探探他的底细,能拉拢就拉拢著,毕竟他还有个朋友叫李爱国,将来或许可以用他架个桥也未必——北区用得上的主儿,就差这个李爱国还不识相了,将来一定要摆平的,丰子杰的出现或许就是天意。
  当丰子杰恨恨地钻进出租车时,正在酒楼大转椅里嚼著茶叶沫子的杭大龙杭老板,根本没想到这个他想小小利用一下的家伙已经叫他的亲弟弟给砸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