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谷深处,林荫绰绰间,一身农夫打扮的钟老汉闷不吭声地走在崎岖的山道上,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几个身负刀刃的修士。
  紧跟着钟老汉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相貌堂堂,眉宇间隐有三分浩然之气,打眼一望还能琢磨出那么几分佛门高僧才有的仙佛气味。不过唯一让人遗憾的是,他衣袍下的右臂空空荡荡,平添了几分狰狞。
  在独臂汉子身旁依偎着的是一个妖娆明艳的女子,那天仙一样的脸蛋即便是钟老汉做梦的时候也无法想象。
  他一辈子都在小山村里长大,一辈子都是在和野兽打交道,虽然平日和人喝酒吹牛的时候会炫耀自己见识广,但他所谓的见过世面,也仅仅就是脱离了村子附近的小树林,跑到沧州城外的大山林里来混饭吃。所以即便已经六十高龄的他还是忍不住回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瞟向那个艳丽的女人,深怕此时不抓住机会,这一辈子都没机会见着这样的仙女了。
  那艳丽少女好似整个身子都黏在在独臂大汉的身上,媚波流转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事物,偶然回眸瞥到了钟老汉的目光,当下抿嘴一笑,那笑容竟是美到让钟老汉眼睛都瞪直了,小腹中莫名其妙地蹿出一股邪火,竟是久违了的年少冲动。
  他挖空心思,想啊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词汇。
  魅惑天成。
  或许就是说的这个美人儿吧?
  钟老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很隐蔽,不敢让那个独臂大汉看到。
  至于队伍中另外一个女性成员,钟老汉却是看也不敢看一眼,倒不是说她长得多么不堪入目,相反,这女子的容颜虽然不算惊艳,但偏偏让人觉得比那个妖媚女子还要赏心悦目。只是那股淡淡的清冷却让人不敢亲近,不刺骨,却总是让人有种自惭形秽的错觉。
  她一身青袍,除了手中一把长剑身上便再也没有其他饰物,干净而单调,但却无法让人忽视,带着那种清雅的高贵,在不盛气凌人的同时又紧紧抓住每一缕掠过身影的视线,然后默然无声地给予轻蔑和鄙夷。
  这样的气息,或许当真只有仙女儿身上才有吧。
  就这样走了一段,一道极为突兀的山壁忽然出现在树林的尽头,高达数十丈的山壁极为陡峭,在中央的地方有一条好似被人用刀刃劈砍出来裂缝,直达山谷中央的盆地。
  “诸位,这里就是栖霞谷的内谷了,从这里出去,再走半日就出了沧州地界。”钟老汉停下脚步,略微尴尬地朝着众人道,“老小儿自幼听闻这内谷中有噬人的猛兽精怪,进去的猎户从来都没有活着出来过,老小儿胆子小,就不陪诸位进去了。”
  “胆小如鼠。”独臂大汉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接着问道,“这里果真是横穿栖霞谷的必经之路?”
  “大爷放心,这里不但是横穿栖霞谷的必经之路,也是由沧州到兰州的必经之路,往年那些神仙人物就是在此剿灭南疆妖人的···”
  “好了,别废话了。”独臂大汉有些不悦地哼了一声,左手伸入怀中掏出一锭金子,屈指一弹,金光便射向钟老汉。
  “滚吧。”
  钟老汉一看到金子顿时眼前一亮,伸手去接,但那金子却是有灵性一般在半空中打了一个转儿,咚的一声掉到了旁边的草丛中。钟老汉心中一紧,就像一头扑食的恶狗一样扑向了草丛,满脸焦急地搜寻着。那独臂大汉看着他的丑态当下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妖媚女子也是忍俊不禁,只有最后的那个青袍女子眉头微皱。
  钟老汉今年已经快六十岁了,即便还能勉强进山打猎,但也只能靠着陷阱套子捕猎几只兔子。老眼昏花的他在草丛中找啊找,但就是没有找到金子的踪影,当下就要急得哭了出来。
  足足二两黄金,足够他一家人吃喝一年。
  就在这时,一只雪腻的手掌伸了过来,掌中握着一锭金光灿灿的金元宝。钟老汉眼前一亮,连忙伸手将金元宝抢了过去,然后死死抱在怀里,深怕再丢了一样。
  “谢谢,谢谢,姑娘你真是好人···”
  青衫女子闻言一笑,不明媚也不动人,没有一笑倾城的绝色风姿,但是暖人心魄。
  “老人家,你还是速速离去吧,这里等下会很危险。”
  “是、是···谢谢姑娘。”钟老汉爬起身来,抱着金子又是连连作揖了一番,这才朝着山下走去。那独臂大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不解地朝着青衣女子道:“师妹,这种爱财如命的凡夫俗子,你又何须理会?”
  “这区区二两黄金也许就是他一家人整整一年的生计。活着,没那么容易的,并不是每个人像你这样生来就是天子骄子,好歹你也活了三十多年了,为何还是这么一副魔障心性?”青衣女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美目中隐隐透着不悦,只是隐藏得很好。
  那独臂大汉也不反驳,只是搂紧了一把怀中的娇媚少女转移话题道:“师妹,你得到的消息确切吗?要是朝贡队中没有菩提叶,咱们不但白跑一趟,还要落给世家中人以口实,说咱们瀚海门擅自涉足世家···”
  “消息方面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看你还是担心一下怎么把菩提叶弄到手吧。虽然如今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几个消息灵通的修派为了掩人耳目也只派了门下后辈前来,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手的。沧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卧虎藏龙之辈总是不少。况且南疆方面护送如此重宝,实力同样不容小觑。”
  独臂大汉闻言却是极为傲慢地冷笑了一声,十分自得地昂首道:“在南疆蛮子中有耳目的不外乎就那么几个小门小派,即便再算上沧州的世家家族,又能够出动多少高手?了不起就是几个金丹强者罢了,如今有我和你联手出击,再加上我们在沧州的势力协同,这菩提叶还不是我们瀚海门的囊中之物?”
  闻言,他身侧那个妖娆女子也是轻笑了一声,用极为甜腻的声音道:“有凉师兄和沐师妹两位门中魁首出马,小女子就放心大胆地作壁上观好了。”
  “小美人真是会说话,等下你就好好看师兄我大展神威吧。”独臂大汉畅快至极地哈哈大笑一声,顺手又在妖娆女子丰盈的臀部上捏了一把,引得一阵娇羞的呻吟。
  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已经年近四十的男人竟然还如少年一般轻狂浮躁,从某种方面来说,凉天成的心性其实有些单纯。
  踏足修界的人几乎都有一个梦,一个名震山海内外的高手梦,只是绝大多数人的梦想注定是没有实现的那一天,修道一途不是说你付出了十分努力就一定能有十分收获,很多时候别说一分回报也看不到,甚至连命也要搭进去。修道要看资质,也要看运气,说白了就是一个命字。
  凉天成恰好是属于没有运气也没有资质的那一类,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和他一同进入瀚海门的弟子中,最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比他要修炼得快,就连唯一的小师妹沐萱瑶自己也是拍马难及,那时候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罪,只有凉天成自己知道,但他就是不愿意放弃。
  资质不好,基本上在修道之路上寸步难行,是属于被放弃的角色,没有谁愿意去数十年如一日地站桩,日如一日心无杂念地锻炼体魄,做着其让他人不齿的凡俗武者才会做的事;没有谁肯为了学一套体术就去跪地不起,几乎跪死,凉天成肯,他也近乎痴傻癫狂地这么做了。
  他拼死拼活拼光了自己所有的青春岁月,图啥?不就是图能有一天自己可以挺直腰杆地挥洒自己当年来不及炫耀的年少意气么?
  所以他轻狂浮躁,眼高于顶,或许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当年的付出是有价值的,这样的人生才能有意义。
  青衫女子满眼鄙夷之色,扭头转身,声音清冷之极:“我以为师兄会吃一堑长一智,结果我看,你这条膀子是白断了。”
  那独臂大汉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脸上闪过一抹恼怒,当下强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修炼未大成,敌不过王龙象的龙象巨力也没什么话说,这三年来我不断苦修,如今已然逼近金丹六重,那王龙象何曾会是我的对手···”
  就在这时,沐萱瑶三人忽然脸色一变。沐萱瑶拔剑在手,凉天成则是单手握拳,那妖媚女子也收起了一脸魅惑的神采,手中多出了一个粉红色的香囊。
  只见树林中忽然金光一闪,一道金色光芒冲天而起,显然是有金丹修士正御空而行。
  金丹修士的目光何其锐利,说是黑夜视物也毫不为过,三人齐齐朝那金光望去,只见一朵蠕动着的金色虫云之上,一个手持长刀的火甲少年正站在中央,在他旁边却是半跪着一个委顿的黑衣少年,看上去像是他的俘虏。
  目光掠过二人正在急速消逝的脸庞,沐萱瑶脸色豁然一变,秀眉轻皱,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依靠在凉天成怀中的妩媚女子看到那个半跪着的黑衣少年却是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得色,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那家伙是谁?没有听说沧州有这般年轻的金丹高手啊。”凉天成皱了皱眉头,忽然嬉皮笑脸地凑近沐萱瑶道,“师妹,这沧州还有人会使比你更高明的驻颜之术呢,你看,那家伙看上去比你还年轻!”
  女人的年龄永远都是一个秘密,即便是有着一张打败了岁月沧桑脸蛋的沐萱瑶也同样如此。她扭头狠狠地瞪了凉天成一眼,却是在二人惊讶不已的目光中唤出了飞剑,当下化作一道青芒冲天而起,竟是想要拦截那激射而去的金光。
  凉天成搂着怀里的妖媚女人,二人均是面面相觑,这沐萱瑶在瀚海门事出了名的高傲冷漠,平日里一副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主啊。
  “真不知道她搞什么,我们跟上去看看吧。”说着二人也均是同时祭出飞行法宝,化作两道流光追了上去。
  三道冲天而起的流光将正在急速飞行的流火拦截了下来,三人修为均是不弱,流火眉头一皱,盯着面前的沐萱瑶道:“我们有冤还是有仇?”
  沐萱瑶摇头,只是目光仿佛不经意一般扫过旁边半跪着的黑衣少年,眼中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采。
  半跪在虫云上的张晓东脸色煞白,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前方站立在剑光之上仿若女神下凡一般的沐萱瑶,嘴角竟是勾起一抹苦笑。
  怎么会遇到这个女人?
  “那是有人请你来了结我?”流火继续挑了挑眉,手中锯齿长刀稍稍倾斜,横在了胸前,标准的防御姿态。
  沐萱瑶还是摇头,指着张晓东淡淡地开口道:“请阁下放了他。”
  此话一出,不但是张晓东愣住了,一同追上来的凉天成和那妩媚女子同样也是吃了一惊,面色怪异地看着那个其貌不扬的黑衣少年,眼神玩味。
  这小子和沐萱瑶什么关系?竟然能让这个出了名的冷傲女人出手相救?
  就是张晓东自己也是惊愕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和这个强大无匹得需要仰视的女人仅仅只能算是一面之缘,虽然也算是间接地救过对方,但那分明不过是一场交易。两人互相提防算计,虽然最后皆大欢喜,但了不起也就相安无事,交情却是没有半点才对。
  张晓东却是不知道,从小一直如同凤凰般骄傲高贵的沐萱瑶在瀚海门中是何等地位。她长这么大,生死相搏的次数不少,也不是未尝一败,重伤不支的情况也同样能数出十多次,但个性冷傲又倔强的她却从来没有让人施以援手,就是当初正邪大战的时候被邪道高手差点打碎金丹,她也咬牙不愿让自己的师父为她疗伤,而是选择一个人躲在山洞中独自调息。
  她的倔强简直到了一种魔怔的程度,沐萱瑶从来不想让任何人帮自己,因为她很明白自己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傻得不能再傻的女人,若是有人帮了她,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交易也好,出于利益也好,她都会隐隐记下对方一分人情。
  然而她最不想的就是欠人人情,她的身份也不准许她欠人人情,否则终究只会受制于人。
  她不是没心没肺的秦无命,也不是纠结在小女儿情怀中的秦玲儿,她是沐萱瑶,一个因为能够正视自己情感所以更惧怕感情交织的女人,不管是亲情爱情或者友情,甚至只是交情,她都不想沾染一丁点,因为这样会影响修炼的心境。
  这样作茧自缚一般的活着的确很累,但明显效果卓著,沐萱瑶二十八年的人生足以让她在任何人面前理所当然地冷漠,因为她从不欠任何人什么。
  可是,就在那片黑色沼泽中,在那把冲天而起的巨剑里,沐萱瑶苦心编织了近三十年的金刚不坏神功终究是被破散功。而破去她这层最不近人情也是最坚固外壳的人,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炼气修士。
  流火抬眼迎着对方的视线,心中竟是隐隐生出一抹不愿与之对视的错觉。无关畏惧也不是羞涩,那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淡漠,会让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
  她好像就是在看一座山,一棵树,而不是在看一个人。
  什么样的权柄煊赫才能让人骄傲如斯?
  流火甚至不自觉地想,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这个女人正眼看上一眼呢?
  “嘿,想不到你小子还能让这样的女人看上眼,甚至不惜出手相救,怎么样,心里乐开了花吧?”流火忽然转过头来,朝着旁边的张晓东笑道,张晓东则是白了他一眼,面色复杂的看着对面的沐萱瑶。
  那个女人依旧是那么冷漠高傲,即便她此时是来救自己的,目光却依旧从未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秒。
  要怎么样的惊世骇俗才能吸引这个女人匆匆掠过的目光?
  那种被人忽视到甚至连藐视都不屑于加注的感觉让他心中早就被掩埋的不甘重现燃了起来,那个当日在沼泽上空不断呼喊的声音再次在心底里炸响。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没人会用这种眼光看我,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正眼看看,我这个你曾经不断忽视的蝼蚁并不是微如尘埃。
  张晓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沐萱瑶看自己的目光,他甚至想,若是同样的不屑和忽视同样出现在别人眼中,他同样可以做到八风不动,这种类似的目光他在团山坳的时候就见过了太多。
  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吗,一个不管怎么仰视也好像连目光都触摸不到的女人?
  张晓东不知道,只是有一种从骨子里冒出来的不甘在他心间萦绕。
  就算被全天下的人看不起,也不能让这个娘们小瞧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流火的刀刃下意识地朝这边倾斜了少许,一种隐晦的胁迫姿态。
  张晓东没有理睬流火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的沐萱瑶,出于赌气也好,出于那点不堪的自尊也好,他开口道:“我不要你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