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羽来到天云城的时候,正是深夜,冷月如霜,寒风似刀,三十丈的城墙隐藏在黝黯的阴影里,冰冷的像生铁。
夜深人静,城外的树林荒野却隐隐有着不明所以的噪烈,纺织娘叫着,月光冰着,万物都迎着月光而去,随着太阴氏的召唤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那个世界里鬼响正鼎沸。歌欢酒烈,在庆祝又一个深夜的到来。
伸一下懒腰,一路赶来的疲惫都在这城下缓解,三十丈的城头一跃而上,脚尖在城头一点,倏已落入城里,像这古老的都城里,蹿进了一只幽魂。
或许对于这城里的一个人来说,他就是一只可怕的幽灵。在夜的最深处——目所不能及的地方,盯着你的那只幽灵。脊背发凉,但任你如何转身,都摆脱不了它的踪影。
夜已经如此深了,城中一片月,天云城城冰冷俨然的建筑里,藏着一个个温暖香甜的梦。纺织娘在黑暗的角落里叫着,在墙角,在炕头,在房梁。
午夜梦回的时刻发觉这虫吟,咳嗽一声,哼哼地翻一下身,又裹紧被角重新沉入梦里。虫吟还在,但却已听不到了。
苍老的古城正沉睡在它延续万年的梦里,梦里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那里幽魂缥缈,是这个古城千百年的苦难与自豪。但这些都与江湖无关,对于江湖人来说,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王家的门还开着,整个府邸十几进的大院却没有一丝灯火,看不见一个人,甚至连满城的虫吟都不在这院子里出现,但它的门开着。冰凉的月光下荒洞洞的大门开着,它迎接的不是人,是来自夜里的幽灵与仇杀。
整个古城的街道都被月光照耀的煞白,闻人羽一个人的身影走在街上,月光将他也照得煞白,呜咽的猫头鹰在不知名的地方叫着。闻人羽来到王家的门前。原本无人的门口,黑暗中却忽然闪出一个人来。闻人羽望着他,他看着闻人羽。门前的月光斜着照在他身上,而他的脸却深藏在门楣下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那人默然地一声不吭,月光下忽然转身走了进去,闻人羽默默地跟着。
在王府最里面一间屋子前停下。他打开门就在旁边站定,闻人羽走进去,他便把门关上一个人走了。哚咄地脚步声越去越远,渐渐地听不见了。
屋中吴兴将火捻拿出来,点亮桌案上的油灯。烛豆一跳,天云城中,亮起了它今夜唯有的一盏灯火。
闻人羽来的桌前坐下,风随身动,碍得那一盏灯烛要灭了一般。吴兴拿起一支铜棍将灯芯挑起,火光一跃,照亮了他的容貌——眉下的岩穴深深,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却隐隐闪着寒光——一双有神的眼睛,叫人心惧。肉身或许逃不过时光的洗礼,但那一双眼睛,却会更闪耀,更矍铄。
你来了。他说。
福禄胡同里,一间单院的小屋子,张胜正趴在榻上张嘴打着呼。虫吟吵不醒他,爬上床头的老鼠都吵不醒他。
昨宵的酒太烈了,现在正是该睡觉的时候,通红的脸都还没有消减。张胜睡的很死,醉酒的人睡的都这样死,死猪一样,连梦都不会做——不论你醉前,是不是有许多的美梦。但醉酒以后,人是不会做梦的。这样的情况,他一般会睡到第二天的中午,如果太早醒来,宿醉之后头都会很疼。脑袋像炸开了一样,还反胃无力,一整天都没有精神。这样的病痛不是他能忍受的,所以如果有人在他喝醉了酒还来吵他,那他一定会杀了这个人才解恨。但有些人是他不能杀的,譬如现在正在敲门的人。
他用力地敲门,嘴里还不停地咒骂,一点也不在意这噪音,打扰了古城的夜色、古城的寂静。
但只可惜,他即使吵得醒整个古城,也吵不醒屋子里正睡觉的这人。古城的梦是清醒的,张胜却醉得已太深。
多事之秋,这本不该是个成眠的夜晚,何况他还是蒋群最要好的兄弟。
叫门的人叫赵武,猿臂过膝,腿如柱粗,燕颔虎须,头如斗大。魁梧的身躯像一头站起的老虎,如果你在街上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你一定会吓得不敢跟他说话,更何况赵武本是个彪子。这样的人什么都不怕,所以总有人怕他,连古城的夜都在他面前退让。
赵武叫不开门,发起火来,一脚踹了上去。门闩断裂的声音在古城的街道上传出去很远。三五步穿堂过院,推开屋门,看见床上打鼾的张胜气就更大了,抡圆了臂膀,蒲扇大的巴掌,将张胜一把拍下了床,翻滚出去老远,撞地凳翻桌斜。张胜吃痛醒来,怒吼一声,猴子般瘦的身子一下就蹿了过去,但看清这魁梧的身躯,立马就停了下来,忍不住一阵胆颤。擦掉了脸上的灰和嘴角的血,讪讪地笑着说,刚梦见翠红楼的小彤就叫你给搅了……
夜深了,现在是三更。月光变得更明亮,古城睡得更沉。
这里不是每夜有更夫巡逻的凡城,这里听不见梆子响,没有梆子来把它的梦来悄沉,古城仿佛就像醒着的。
洞天书院。紫云楼中,亮起了一窗烛火。窗前缓缓走来一个女子。朱钗云鬓,淡扫蛾眉,火红的纱裙在这灰色的夜里很刺眼。她整个人倚在窗前,望着满城连绵不尽的屋宇,月光下泛着冰冷的波光。风一吹,仿佛会动的一般。太息的眼神,充满了哀怨。望穿的眼眸望出去,不知望到了何处。她在想什么呢?为什么在哀怨?难道即将爆发的一战,与她无关么?她怎么不担忧?
她现在想的是什么?
或许仙途的一切都不应牵扯到她。
闻人羽从打开屋子,屋中的灯火便照到了门外。沿着来时的路子走出去,一直到出了王府的大门。闻人羽抬头望一望月亮,月亮正升到中天,三更已经到了。在街上走了两步,忽然身子一跃已经跨上了前面的屋檐,三纵两越已经不见了身影,依然像个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一切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