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的小巷,一直往前延伸着。路的两侧是滴水的檐瓦,长满潮湿的青苔。
檐下摆着旧的竹桌、藤椅,几个没牙的婆婆,捏着饼心最软的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地濡着。她们的膝下跑着几个一样没有长牙的孩子,稚弱可喜,几丝绵软的茸发,被一根红艳艳的绸条儿束起,宛若新春里刚刚萌出的韭尖儿。他们咿咿地用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话,发表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偶尔跟到奶奶跟前,讨一口饼吃。
屋里的旧摆设散发出一种古老的、沉寂的气息,仿佛外界的风一丝也吹不到这里。质朴的原木,又让人放心而安谧。
子书沿着小巷慢慢地走着,手里握着的那一卷书只作为热时的扇子,和走累了时的坐垫。他当然珍爱书;家中的藏书三千册,每一行都历历在目。唯独这八股,是不爱的。复习应试也是家父的意愿。这世间最苦的,便是并非出于自愿的行事;但孝字当头,无论如何不得有半分违逆。寒窗苦读下来,人也消瘦了,父亲每天要问课,容不得半点懈怠。
出嫁不久的姐姐子琴写信来,说夫家有一处养心园,最宜用功,让子书来。
听从父命才到这亲戚的家中来的子书,得见这养心园,却是满怀欢喜。
园子不大,树也未能成林,但疏落有致,树下有草,草上有石几,几上搁着几枝野花。竟有藤,攀到石椅上来,子书微笑,心想,不知我在此椅上坐得久了,藤会否攀延而上?
树梢间时时闻得鸟语。子书以为,最妙的鸟语当一如花香:着意去听时几近于无,心清神荡时,又声声入耳。
养心园与亲戚家的住宅离得不远,但自成一系。园子的角落里,有一所粗陋的小屋,原是养花人的暂住地,但园子久已自生自长,小屋便空着,屋内只有一张席,别无他物。现在,屋里堆满了他从家里带过来的书。他时时暗想,在这洞天福地读这种书,真算得辜负。
有时便又想,能够怎样,才不算辜负?想到此处,便自觉地收住。仿佛不知道美景的人,对现状还比较容易满足些。
他在亲戚家用餐,就寝,其余的时候,便到养心园里来读书。这样过去三个月。
园子虽好,毕竟独居无聊。想来人也真奇怪,总自称爱静,厌恶喧嚣,但若天天只闻鸟语,又会寂寞得要到人们中间去。
这小巷安稳静好,正合子书心意,不觉地,沿着小巷,快要走上两三个时辰了。许久不曾走动,竟然腰酸腿软,加上口干舌燥,便想折返了。
正在这时,他眼前一亮。对面的柜台前,站着一个素衣女子,眉目如画,正低着头,纤纤的手整着什么物件儿。粗布的衣服衬得玉肤熠熠生辉,宛若凝脂。一头青丝,用一根绳儿略略地系着,慵懒地往下飘垂。子书惊呆,以为自己看到了淡墨水彩里走出的人儿。
细细看时,又是工笔。稍短的眼梢,溜溜儿的俏眼,一管不着微尘的鼻,和不染自润的唇。
脸有些圆,两颊嵌着旋旋的小酒窝儿,时隐时现,仿佛是波心的涟漪。那脸庞,在这样温和的太阳光下,好像要滴出水来。她整理得十分精心,埋头不语。只见两排在白玉上覆出阴影来的睫。她时而扬起头来,抬手挑一下碍着视线了的发,那家织布的衣袖下,宛然露出一只淡银色的镯儿。
这是一家杂货店,摆的小剪刀、脂粉、针线之类。子书讷讷地在台前站定,那姑娘抬眼看了他一下,圆眼睛往旁边一溜,含笑不说话。子书不舍得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又急于掩饰自己的唐突,便顺着手,指了一样,说:“姑娘,烦请你……”
那姑娘的眸儿转了一圈,笑意盎然,扬声道:“爹!这位公子要买脂粉。”接着自己也忍不住,咯咯咯地轻笑,纯白得半透明的贝齿在阳光下闪着。
子书脸一红。
一位头发半白的慈面老者从里屋出来,殷勤地张罗着给他,破坏了他的希望。他原想捧着一样被她的手碰过的东西回家。
临走时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她也正瞅着他,视线撞上,她的脸微微一红,像一滴胭脂漾进水里,匀匀地散开,淡淡不见。那两排长睫迅速地覆下,拢住了两泓清溪,溪心里跳呀跳的波光也藏起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子书时时去重游那条小巷。
借着青砖墙的遮掩,他悄悄地望着那间小店。那姑娘天天都在,有时刺绣,有时在叠着纸儿,有时在记帐,有时什么也不做,托着颊,望着店面的瓦檐发呆。有一次,子书看见她一扭身,发上系着的绳儿滑落了,那一袭青丝炫然展开,在风中飘飞,美不胜收。但她随即又规规整整地系住了。
他每次都借口买东西,盼望着和她说上一两句话。但她也每次都喊爹出来接待。见了子书若有所失的样子,她便在一边嘁嘁地偷笑,似乎对他的意图了然于胸,而故意地狡黠捉弄。
这一日,子书又指了一件小物事。那姑娘停下手中的针线,亭然转身,却咬着唇笑,并不叫爹,也不亲自去拿东西。子书不解地看着她,见了她那天真无邪的样子,胸口涌起热浪。
“稍候再来买罢,想来你也不是急用的;”姑娘笑容可掬,盈盈道。
“你怎知……”子书随口接道,话已出口才意识过来她的揶揄,不禁大窘。
那姑娘见他窘迫,又不忍心了,敛颜道:“我爹,出去办货了。”
“那么,烦姑娘给我包罢。”他作一揖道。
“你何须如此多礼?我们小家小户的,不讲礼节。你作揖,我要不要还你万福。”
他捧着这些东西回到养心园,心中激动难以自制。这园中的花望出去尽是绣绣的脸庞,簌簌的绿叶是她慧黠的笑……
这以后他天天去那间小店,天天买七八样东西。绣绣仍是用舌尖轻轻舐一舐,包好了给他。
几个月下来,他的屋里就放满了大包小包,但是一包都舍不得打开,因为那是绣绣的舌尖粘上去的呢。
一天子琴来看他,发现了这么多东西,大惑不解。于是悄悄地跟着他,寻到了小巷。知道真相后,便劝他:“子书,我们是何等门第?我们家姐弟四人,只你一个儿子,子棋子画大了也是嫁出去的,两老无论如何是要给你配一个身份高贵的人家。就算比不上我们家,也总要相仿罢?若被父母知道你看上一个杂货店的女儿……”
子书冷冷地道:“姐姐,子书累得很,想休息了。”
子琴难堪,道:“我知道你定然听不入耳。这也无法可想。你道做姐姐的情愿扮这个黑脸么?实在是为你着想……好罢,我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