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盖儿上染着蔻丹。一回头,艳光照人,炫目无比。她在园子里掘一个坑,埋着火,架上了锅,煮着园子里摘下的新鲜蔬菜,和从自己家的小店里拿来的腊肉、米面。从子琴夫家的厨房也取了不少存粮。床头搁着几只果子,还插了一枝花。
吃过早餐,两人牵着手在园子里散步,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所在坐下。初冬的阳光最是熙暖,像掺了酒似的,沉浸得久了,便醺醺然,慵懒思睡。
子书以臂为枕,仰天而卧,望着浮走的云絮,绣绣在他身边揪着一片草叶儿,衔在唇上。子书逸出一声轻吟,以嘴为手,替她摘去这片叶儿,也封住了她即将出口的说话……两人脉脉互视,直到阳光淡去,凉风乍起。
子书这次匆匆来,什么都没有带,奇怪的是绣绣竟搬出这么许多藏书,一半是诗词歌赋,另一半居然是给他应考用的。子书不禁皱眉。
绣绣道:“知道你不爱看这些书;但身为男儿,当有所作为。这场兵灾总会过去的,总不成避在小园里一生一世?”
子书道:“一生一世在此地,有什么不好?至少远离了争名夺利的腥臭……咦,当初,你不是说了么?当大官,也未必有什么快活,不如守着一间小店的清静……”
绣绣微微一笑,道:“是么,隔得这么久,我也不记得了。但博取功名,一定是腥臭么?你若当得好官,赶走贪官,不是人民的福气?自己快活不快活,清静不清静,那又有什么重要?
像此次的兵灾,也就不会再有……得到赞颂,那也并非全为虚荣;对父母的心,是多么大的安慰?这才是最好的孝道……你不喜欢,我不逼你就是。现在,我们来玩些文字游戏罢?”
子书笑道:“好。你愿意怎样玩法?”
绣绣略略一想,道:“眼下快要入冬了,春离得远,让人怀念。我们便来背诗词,里面只要有一个‘春’字,都可以。”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呵呵,这算一个,还是算三个呢?”
“自然算一个啦。”绣绣道,“哼,便算三个,我也不怕你。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三个了罢?”说着扬眉而笑。
子书心里一漾,道:“我方才念着‘送君归去’,再想一想,我们从此再无分离,我心里……我心里……欢喜得紧。“
绣绣一动,稍稍地倚近了他,道:“我也盼再无分离……我也一样欢喜。”
子书温柔地替她拾去落在发上的一片黄叶,笑道:“芙蓉如面柳如眉,二月春风似剪刀。”
绣绣低叫道:“呀!你胡言乱语,这两句如何可以凑到一起?罚你三句。”
子书道:“若我有二月春风一样的一把剪子,我裁一件春衣给你。我现在都可以想像得到,你披着它,盈然转身,光采如仙……”
绣绣微笑。
子书凝视她的脉脉修眉,道:“好罢,我甘愿受罚——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够了么?“
绣绣道:“这次没有离别之苦语了。怎么却句句有柳呢?”
子书颀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道:“绣绣,古有张敞为妻画眉,我竟心痒,想学他了。
若能与你晨起画眉,举案齐眉……此生于愿足矣。“
绣绣低低道:“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子书听得她句子里的相思之情,心里暖热欲醉。“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绿……”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醉拍春衫惜旧香……”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
“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独上小楼春欲暮。”
“烟柳重,春雾薄,灯背水窗高阁。”
“愁匀红粉泪,眉剪春山翠。”
“春满院,叠损罗衣金线……喔,你的这一句还可以再接:何处是辽阳?锦屏春昼长。”
子书思绪无暇地接到这里,自觉底气不继,笑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你稍缓些罢,容我思索片刻,背诗,总不是绕口令……”
绣绣笑道:“你自认输了我罢!尽找些借口来搪掩。”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
“憔悴不知缘底事?遇人推道不宜春。”
“春夜阑,春恨切,花外子规啼月。”
“深闺春色劳思想,恨共春芜长……”
子书停下,大大地抽了一口气,叹道:“江郎才尽,可以了罢?”
“我看你是黔驴技穷。”绣绣调皮道,“你定然在想,字是我选的,我必定事先背熟了,那末我再背几句,显得扯平了?——春光欲暮,寂寞闲庭户——白纱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小楼昨夜又春风,……”
子书听到这里,击掌笑道:“可被我捉到你的错处了!一楼昨夜,是‘春’风么?”
绣绣低眉认错,眉梢眼角尽是甜甜的笑意。半天,才轻若蚊嘤地道:“昨夜,不是‘春’风么?”
子书大窘,顿时面红耳赤。心里,却又荡着甜意。
中午在花间小睡,醒来,在泥地上划棋框,以小石子作棋子,对弈起来。绣绣输了,便怏怏不乐。子书想到妹妹子画,同样是一副憨态,让人又疼又爱。再下时,便让着她,然而这让又须十分小心,不露痕迹,让她千辛万苦才得以赢局,方能令她欢喜。
他们折草为戏,又摘下花上的种籽,在耕出的小块地面上播洒。等着长出幼苗儿,时时在意灌溉。
园子里原有的蔬果并不多,但总是采摘不完,且越来越茂盛,还长了许多种以前没有的植物,结着丰硕的果子。虽然是秋天了,可是泥质仍然温润肥沃,不时地冒出新芽来。子书曾不解地问她,绣绣含笑不答。她行走的地方,花香弥漫,亭然而立时,仿佛她自身就是一株无与伦比的异花。
一天子书无意中道:“绣绣,我真觉得你不是常人。”
绣绣竟大吃一惊,容颜苍白,但瞬间又恢复了原样,微笑着,不说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