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便在园中日日玩耍,不觉秋尽天凉了。绣绣婉言道:“室外寒冷,不如我们便在屋中围炉,多读些书罢?”趁外面兵乱稍歇,他们夜间偷偷通过地道,到子琴的夫家取些抄剩后的物件儿,把简陋的小屋布置得宛然可喜。
窗外呵气成霜,炉火却腾腾地生着暖意。绣绣在炉上炖着小砂锅,安安静静地守着,仿佛沉醉于他轻轻的翻书声。时而走过去,为他洗笔、磨墨、铺纸。
子书无心读书,道:“依我看,这样的天气,最适合二三知己,围炉煮酒,对饮清谈……”
绣绣道:“你看,这些书,也并非全然无可取之处;你道建功立业,是什么羞耻的事么?依我看,这是你发奋的见证与酬报。男儿在世,当*天立地,轰轰烈烈一回。文有文路,武有武路。武将保境安民,文官又何尝不是?我们如今躲在养心园,可有多少人颠沛流离?你想想我们曾受的分离之苦,千万人受着,我们忍心么?好好地做一些有用的事,到老了,才有那一份淡泊与超然。那时再临流垂钓,青山独处,也了无牵念……这书,你细细地寻,总会有些趣味与动人处,你若始终寻不见,那么再拒绝看,也不迟啊。”
子书听得入理,点了点头。喝一碗她递过来的热汤,又埋头看书。绣绣在旁红袖添香,烛下美艳非凡,子书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的柔颊。绣绣一脸正色。子书无趣,又低头看书。夜深了,倦得伏在桌上沉沉睡去,绣绣便蹑手蹑脚地,为他披一件大衣。
不知不觉间,去年播下的蔬菜种子都萌芽了,鸟声又啾啾,屋里屋外弥漫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清新的气息。随着春的到来,那一场灾乱也过去了,偶尔在壁角还听得到园子外面轻快的人语声。
这一天,子琴回来了。见到子书,她喜极泣下,抱着不放。话过离情后,她道:“父母如今在家,定然日日夜夜盼你;你在此地待了这些时日,也该回去,承膝下之欢了罢?”
子书昂然道:“我绝不会再度舍弃绣绣,独自回去。”
子琴道:“你对姐姐何必这么警备呢?你们患难见真情,姐姐只有替你们高兴。但这与回家有什么冲突?儿媳妇,也总要见公婆的罢?父母这次否极泰来,定然不会再为难你。”
子书有如醍醐灌*,喜不自胜。便和子琴一道,回养心园接绣绣。
子琴隔着园子的栏,看见绣绣正在园中晾着洗好的衣服,她的手指在水里浸得久了,红红的,半透明。衣服上滴下的水打歪了青嫩的草苗。子琴突然道:“这不是绣绣!”
子书不快,道:“怎么不是绣绣?这些天,我们朝夕相伴……”
“我曾跟在你身后,见过绣绣,那个绣绣肤色白净,脸孔圆圆的,有两个小酒窝,这个绣绣瘦,高挑,没有酒窝,没有她美……怎么你自己反而看不出来呢?”
园子里的绣绣回过头来,愕然地*了*自己的脸颊,显得很不服气。子书**地站不住,冲进园子,抓住她的肩膀摇着:“绣……”
她微笑着,叹了一口气,道:“我早知道,和你只有一个冬天的缘份。这也够了。我看到你思念绣绣,情深意重,心里感动,便化作了绣绣的样子,来成全你这一场恩爱。如今既然被揭穿,我也该去了。”说罢裙袂微动,飘然欲飞。
子书惶急地扯住她,紧紧抱着,喊道:“绣绣!别离开我……”
她回头看他,道:“你放心,我还会再回来的,回来看看你,看看……绣绣。”说罢,消失不见。
子书大恸,痛哭失声。子琴呆呆地停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绣绣”刚刚晒上的衣物,还滴着水,一滴一滴,那么真切。
子书从此不思饮食,剧烈地消瘦,并且,不对子琴说一句话。等了几日,不见绣绣回来。知道这一次不同于过往,她定然不会回来。养心园中的一景一物触目伤情,再也留不住了,便收拾行李启程。
车马走到半路,突然起了一阵风沙,然后青天白日,竟然下起暴雨来。急急地躲,看到一座破庙,就赶了进去,正拍着身上淋漓的水,角落里一个熟悉的人影跳入眼帘——绣绣!
她正畏寒地蜷缩着,睁着大大的惶惑的黑眼睛,楚楚动人。身上裹着旧棉絮,像一只大大的襁褓。看见他,她仿佛不敢相信,一瞬不瞬地瞧着。
“绣——绣……”他大叫,声音呜咽,飞奔过去,一把将她抱入怀里,“你不要再离开我了,我不管你是谁!我不管你是谁!”
她在他怀里微微不安地挣了一下,不动,等他抬起头来,才怯怯地问道:“你是……你是……常常到我店里,来买东西的那位公子么?“
子书大惊,定定地看着她。她虽然瘦了一些,但脸仍微圆,颊上嵌着两只小酒窝儿,忽隐忽现。涂了泥污的脸上,皮肤仍白晰得近乎透明。
“绣——绣……”他喃喃着,手足无措。
她却发出一声悲鸣,忘情地投入了他的怀里。“你怎么就再也不来了呢?你当了大官了么?
你答应过你会常常来的,你怎么就都不来了呢?……“
他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抬起盈盈的泪眼,望着他,目光中写满了眷恋。忽地又哭了,抽抽噎噎,“我爹不见了!我一个人,好怕……你不要再扔下我了,好么?”
子书心中疼惜,问:“你怎么会到这里?”
“我一直找爹一直找爹,一直都找不到。我本来是往另一个方向走的,但是好像有人在推着我似的,把我推到这儿来了……幸好这样,不然就不能遇见你。”
子书百感交集。喃喃道:“这是天意罢?……”
两人相拥取暖。外面雨声忽大忽小,一会儿停了,浮出一轮红日,洒着暖暖的光。
他将她扶进马车,亲自赶着马,回到家。
绣绣安顿下来后,最先看到的,就是两年半以前,子书在她店里买去的那一大堆东西。包装得仍很完整,受到精心的呵护,只是红纸上的颜色有些褪了。子书把它们都捧到她面前来,她笑了笑,随手打开一包:里面是红土。再开一包,竟是几颗小鹅卵石。子书睁大了眼睛。绣绣浅笑道:“可被你捉着当年我作的弊了!我见你每次只是呆呆地瞧着我,也不看东西,就包了这些进去,你竟一直不知道。”
一年后。
子书家宾客盈门,觥筹交错,熙熙攘攘,喜气洋洋。都是贺喜的,一半贺婚礼,一半贺登科。
每一个客人进门,都先送了礼,然后坐到预定的席面上用餐,人声沸腾,欢闹达到极点。
喜娘牵着新娘出来,与子书交拜。一牵,竟然牵出两个新娘。
腰肢细软,一样的红盖头,两个都盈盈拜倒,子书的老父老母看得呆了。子书也惊惶不能自己。
宾客大声地笑,叫嚷,拍桌子呼喝,催着新郎快认新娘。如果辨别不出,只好两个一起娶了。这时停在一盆鲜花上的小黄蝶轻轻飞起,歇在了其中一个新娘的肩上,流连不去。子书心念一动,指着没有蝴蝶的新娘道:“这是绣绣。”揭开一看,果然。绣绣圆圆的**脸被鲜红的喜服衬得如同婴儿,带着甜笑,微微倚向他。
这时有蝴蝶停落的新娘一把扯下了自己的红盖头。绣绣一呆,看着这张和自己如此相像的脸,一时不知所措。那女子嘟着嘴,不高兴似地,走近绣绣,伸手*了一下她的脸,又细细地打量她,然后掏出一块小铜镜,反反复复地照着自己,这样比了半天,叹了口气,显得很沮丧。
但随即又愉快起来,朝着子书招手。
子书走近,百感交集地望着她。那女子笑道:“你这样吃惊地望着我,不认得了么?我今天,可有大礼给你,你们猜猜是什么?”
一个老头儿被轻轻一推,出现在他们面前。绣绣尖叫道:“爹——”扑上去跪倒,眼泪就哗哗地流下。
那女子开心地笑着,身形渐渐淡去。“我答应过你,会再来看你和绣绣,如今实现了。我还费尽周折,给你找回了你的泰山大人。今后不会再来。”
说罢袅袅散去,只留了一缕微香。那只小黄蝶兀自无措地寻着,空空地绕来绕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