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掩映,细雨霏霏,有一人青衣磊落哼着歌儿,怡然倒骑在一头枯瘦的老驴背上。老驴绕着一堆枯树乱枝反复乱转,古铜色的蹄子踩得树叶哗哗响。
青衣人是沈弱枫,不远处,一座破落的古庙在斜风细雨中飘摇。扶芩抬起手臂用宽大的衣袖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雍国女子的衣物以宽大飘逸为美,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都把自己鼓捣得裙裾飞扬的九天仙子般。扶芩皱了皱眉,穿着这套衣服揉面实在难为自己了。加上十多年没碰过锅碗瓢盆,她心里有点发虚。只能看着一旁专心致志刷锅的苏逸无奈的笑笑,低头使劲儿揉面。
沈弱枫和平儿捡了一大堆枯柴回来,正想抱怨两句,这枯柴是因着他耗费了一番内力才蒸干的啊!他斜眼一瞥苏逸,见一向雍容华贵、风流邪魅的三皇子正目光温柔如水地盯着一把绿油油的大葱,薄唇不由哆嗦了一下。作为征战沙场的好兄弟,他直觉苏逸今天有点不正常。好端端的弃了马车散心十几里来到一间破庙,然后兴致盎然地吩咐人担水、打柴、揉面,自己还主动拔葱?!脑海里自动闪现苏逸见着这座破庙时异常激动的表情,他神经忽的便紧张起来。一双讨喜的丹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使劲搓面的扶芩,明锐的目光似要在她身上戳出两个明晃晃的窟窿。
感受到沈弱枫热辣辣的目光,扶芩撇了撇嘴,笑吟吟道:"本姑娘的家传绝学,不容偷窥,你、你、还有你,都给我转过身去,我一个人忙活就好了。"她一指头一路狠狠戳过去,空气中抖落无数点洁白的面粉,它们潇洒地旋了一圈便跌向脏兮兮的地面。
"好。"苏逸淡淡一笑,这一笑间的风华生生照亮了黑沉沉的西山,令满天的星子安然失色。说罢,他风也似的卷着沈弱枫跌向庙里仅有的两团蒲草上,蒲草前,摆着一张积聚着不知多少年尘埃的矮木桌。
苏逸挑眉看向沈弱枫,轻声道:"给爷擦擦。"
沈弱枫翻了个白眼,便斜着脑袋直对苏逸,大口大口吹起灰尘。
苏逸早在他作势欲吹的刹那旋身而起,远离"灾区"。
沈弱枫作弄苏逸不成,反弄得自己灰头土脸,正欲发作,却见苏逸扯了扯天蓝色的宽大袖子,继续擦拭着那方低矮的木桌。他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心底升起一股陌生的无力感。
阿逸,他也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他从未提起,所以当他一心一意沉浸在回忆的乐趣,拼命追索一碗葱花面的清香时,作为他生死与共自认为二人之间无话不谈无事不可分享的自己,竟然莫名其妙的失落了?
沈弱枫忽的安静下来,破庙间清晰可闻的只有扶芩折腾葱花面的"噗噗"声和深冬寒风卷起庙帘的"呼呼"声。
约莫一炷香过后,扶芩及其心虚地端上三碗撒上葱花的白水面,事实上她对这几碗葱花面的味道不敢有任何保证,唯一可以令她稍有底气的便是细碎齐整的葱花撒向热汤时散发出的扑鼻清香。她忘记了所有技巧,独独记住了这关键性的一步。
苏逸盯着面前的葱花面有一瞬间愣神,轻轻抬起筷子,晶莹的手指在微晕烛光中散发出柔和的气息。
扶芩眼神倒是清冷得很,她不对这面抱任何特色性幻想,做面时也只做了三碗。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们三慢慢品尝,我不奉陪。
苏逸浅浅尝了口,神情莫辨,低着头继续吃,最后连汤也喝了个见底。末了笑眯眯地问道:"是不是好多年不做,手艺生疏了?"
扶芩心里莫名一惊,直视苏逸星辰般的眼眸,最后冷冷道:"没有,我的面一向这个水平。"
苏逸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飘逸如远山流水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半晌后,他转首对沈弱枫和平儿道:"爷觉着味道还不错,你二人也多尝点。"
"是吗?"沈弱枫无比欢愉地夹起一把面三下两下便吞了个干干净净,随即瞪大眼眸,不住感叹道:"平儿呀,你也快吃点,这面比起军中胡师傅的手艺简直是天壤之别啊!"
扶芩瞪了沈弱枫一眼,怒道:"你又骗小孩子,不知道老是骗人会长针眼的么?"
夜半雨停,苏逸缓步走出破庙,凉凉的风抚过毫无睡意的眉眼,淡淡的月光给他高大的背影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他漫不经心地拾起半截残枝舒了舒如云长袖,转瞬间飘逸的身影在微湿的空气中飞旋了一圈,枯枝所指之处,发出沉闷的吱吱响声,像是为这灵动身影配上流淌的音符般。
扶芩斜躺在干净柔软的竹尾,浅色衣袍闲闲垂落,在空气中微不可察的震动中左右晃动。她依旧眯着眼,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瞥向那个集月华与高贵于一身的男子。冷月疏星下,他得眉眼比玉泉还冷,他挥洒灵动的身影仿佛月中不可攀折的桂子。有一抹淡淡的清香逐渐传入她鼻端,企图洗涤她常年奔波山川湖海的疲惫身躯。
是苏逸走近了,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眼角余光,任瘦弱的身躯与优美的竹枝在月色中融为一体。
苏逸愣愣盯着眼前冷漠而美丽的女子,欲待转身,脚步却生生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阻住了。他微微叹了口气,仰望无尽苍穹,努力寻找着多年前那抹熟悉的星光。
那年,他九岁。
那年,雍国天空蓝的比长宁城聚宝庄号称千金难求的蓝宝石还要晶莹剔透。二月,杏花香烂漫的时节,他最信任的大哥苏伏第一次带着他出了宫门,因为父皇后宫妃嫔稀少,只得他两个皇子,他从小便跟在大哥屁股后面追着玩闹。
一身寻常装束的他,立刻便被京师骊阳热闹繁华的景象以及好些新奇事物深深吸引住了。大哥热心地带他从东方初泛鱼肚白转到了日沉西山,他余兴未尽,又一头扎进一个外地杂耍团的表演圈中。待得出来,大哥的身影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繁华的街角。他寻了好久,在小小的脑海一遍又一遍幻想着大哥突然蹦到他眼前,像之前无数次捉迷藏般,摸摸他的头,温和地道:"看,大哥在这里。"
可是,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夜色很快侵占了骊阳城的一切高贵与繁华,他虽年幼,但聪颖异常,仍记着回宫的路。他提了盏浅红色灯笼,拐过几条曲折的巷子,抬眼便可望见雍国巍峨的宫城时,斜剌里却窜出一群恶狠狠的蒙面黑衣人。黑衣人森寒锋利的刀锋在浓浓夜色下闪耀着幽寒白光,剑尖挑破二月初初变暖的空气,直指他细小的咽喉。
那一瞬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危机感,急急熄灭灯笼里的微光,转身便逃。十来个黑衣人如黑色旋风般,追着他席卷起遍地尘埃。他利用自己对这几条巷子的熟悉程度,没命地拐进另一条漆黑的巷子后,一头扎进了腥臭的垃圾车上,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固体、液体、悬浊液、乳浊液瞬间覆盖了他的全身。
在这个惊心动魄的夜里,他随着一车腐烂的垃圾来到骊阳城外一座月色照耀下的破庙。在这里,穿着一身肮脏的衣服,遇见一个同样脏兮兮满脸血污的小女孩,她给他做了一碗热腾腾的美味葱花面。
小女孩瘦小的身体蹲在破庙墙角下,小脸上涂抹着灰尘与黑炭,只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眸子在暗夜中闪动,透着股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狡黠与智慧。
她捏了捏鼻子,略带嫌弃地道:"你快把衣服脱了,丢远点。我在煮面呢。"
他凝眸沉思,或许这身衣服真该脱了,丢得越远越好,也许黑衣人便寻着衣服去了。于是他听话的脱了泛着恶臭的衣袍,孤零零地立在她面前,比她高了不只一头的身躯有点发抖。
她抬起头来看他,忽的便笑了,叹道:"原来你也是个可怜孩子。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便请你吃碗面吧。"
他愣愣地看着矮木桌上两碗葱香扑鼻的葱花面,发现她穿着一身破碎的黑衣,瘦小的肩头兀自在淌血。他扒开她肩头的衣服,她嚷了声疼,怒道:"你干嘛?"
他盯着那明显不是鲜红的血液,冷冷问道:"你涂了些止血药草,为何还会流血?"
她闻言立刻龇牙咧嘴地骂道:"那群穷凶极恶的王八蛋在箭上抹了毒!"
他听她道她从小家境贫寒,父亲无奈将她卖与富贵人家,那个富豪是一个恶魔,对她非打即骂,极尽折磨凌虐之能事,最后,她不堪欺辱几次三番终于逃出了那个恶魔的爪牙。
他记得她叙述这些凄惨回忆时,眼底泛出浓浓的厌恶和憎恨,小小年纪的她到底受了些什么苦,他无法想象。
他从怀里摸出一瓶上好的金创药,怜惜地递给她,轻声道:"你把这个涂上,或许有用。你肩头的伤口太深,恐怕会留下伤疤。"他眼底的失落在与月色的重叠下,闪耀着晶莹之光。
她利落地为自己涂好药,眉飞色舞地笑道:"留点伤疤算什么,又不是毁容,咦,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难过?"
他低头吃面,闷闷道:"没什么,等父我家大人寻到我,我就带你回我家,不让人再欺负你。"
"哈哈多谢你的好意。看不出你是个如此善良的好孩子。"她伸出小手拂开额前碎发,露出一张灰扑扑的笑脸,得意地道:"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那家逃出来,简直比愚公玉山、精卫填海还要艰难数百倍我以后要逍遥湖海、远离尘世、飞升成仙的。"
他被唬的一愣一愣的,觉得葱花面还算好吃,疑惑地问道:"什么是愚公移山?师傅为什么从来没讲过?"
她于是翻了翻白眼仔细给他解释了一通,末了又道:"愚公移山教导我们,凡事只要坚持,必能迎来成功的曙光。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撇了撇嘴:"那为何还叫愚公?"
她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问,支支吾吾道:"那是古人没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