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天后一个放学的下午,我正坐在座位上艰苦地算着数学题,突然不知从哪里冲进来几个兴致勃勃的同学:“你们知道不?上次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轰!”我脑里猛地一震,险些休克,想起那天考的数学,胆边油生丝丝怕意,一层一层地越裹越厚。
“成绩就在办公室的电脑上,我们去看看!”有人如是提醒了一句。
我也想去,但两片脚掌就像是安了螺栓般被死死地固定在了地面上,怎么也抬不起来。我只好继续埋头苦算,试题信息传入脑中全部失效,仿佛是被打上了那让人模糊的马赛克。
没过多久,班长便拿着打印好的成绩单冲进了教室,屁股后面的群众明显又壮大了许多。
“帮我看下!”“我多少?”……
同学们都迫不及待,仿佛班长手里的成绩单是那阴间的生死簿,上面记着自己可活的岁数。
坐着的人都拥了过去。
强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悠闲样儿:“看他们那猴急的样子,像是没看到过成绩似的!”
“你就别装了,每次都这样,最后还不是将分数看得比谁都重?”我取笑强子。
强子一脸无赖:“放你娘的屁!成绩成绩,当然是要慢慢沉积,那句什么话说得好,蛋糕迟早会有的,慌也没用!”
我对强子纠正说迟早会有的不是“蛋糕”,是“面包”,强子不屑一顾说平时的成绩有啥用,关键还得看高考!高考的意思就是高的分数就能考上好的大学,是吧袁萌?
我摇头说也许吧,不过听说近几年要实行什么校长实名保送制,那就得看平时的成绩了。
听完我对那个制度的解释,强子一拍桌子极为不满道:“他娘的当时我咋没有认村小学校长做干爹呢?倒是让那小妞捡了便宜!”
“哪个小妞?”
强子兴致勃勃的脸面一下子阴沉下来,我猜测性地问道:“是不是水莲?”
“水莲!?”强子一脸惊讶,然后故意绕开话题,“还丁香呢!对了,也不知道丁香现在究竟怎样了。”
沉默。
过了两分钟,强子左右看看,然后小声问我:“你咋知道水莲?”
“夜里听你说梦话时谈起过……”
“呀!他娘的!我还有没有说其他的?”
“什么其他的?”
“没有就好……其实也没啥……”
我说强子你他妈的有啥就说呀,憋在心头发酵酿酒呀?
强子骂道狗日的袁萌成绩好了有啥了不起,这个社会谁的分数高到最后才是硬道理!
“又岔开话题?”
“没有?”
“你发誓!”
“我发誓!”
“发呀!”
“发什么?发芽?”
“发誓!”
“不是发了吗?”
“发什么?”小琴此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强子一脸的青色:“发春!”
“你!”小琴右手食指颤巍巍地指着强子,“你无赖,臭流氓!”
强子转过脸来笑了:“班长,那可是袁萌说的,你要骂骂他!”
“不理你!”小琴侧过身来对着我,“袁萌,我有事对你说。”
我问啥事,小琴又看了看旁边的强子,然后保持沉默。强子最后急了,拿起我桌子上的笔记本胡乱翻了起来:“我平时就看你俩不对劲,这里面肯定有你们‘那个’的记录!让我翻翻……”
我一把将那本子抢了过来,大声吼道强子你要死人呀(本来我想骂×,但一旁有女生在,我便不好说脏话)!我和班长说正事呢,是吧班长?
“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有点事,哎呀!看你俩都把我给弄糊涂了!”小琴咂咂嘴,“袁萌,我一会儿把话写在纸条上给你。”
小琴走开后,强子一脸不满地对我道:“你个狗日的袁萌,平时和我称兄道弟,暗地里却是偷了我的鸡还吃了我的米!看不出来呀小子!”
我说强子你发你娘的神经呢,我咋偷你鸡吃你米了?小琴是你的鸡是你的米吗?强子摇头说不是,我说那不就成了?强子却一拍桌子说他想起来了,我的这个行为叫偷人!
我问强子,那小琴是你的人吗?就算她是你的人,我偷了她吗?说着,我才一下反应过来:“咦?强子!你喜欢……”
没等我把“小琴”二字说出口,强子的双手就像堵枪口般地捂住了我的嘴巴:“老子说你能不能小声点,人还在呢!”
我反问强子说你不是喜欢丁香的吗,什么时候又换了目标?强子说他喜欢丁香是不假,那也不妨碍自己对小琴有感觉呀!我笑强子看不出来你个龟儿子还挺花心,强子说那叫比较选择,我问啥意思,强子解释说母鸡孵蛋总要挑几个最好的种,优胜劣汰才能培育出良好的后代。
强子一再要求一会儿小琴将纸条递过来后我要第一个拿给他看,我问凭什么呀,强子说这样我们一人换一人,你给我小琴的纸条,我给你萱的信息。
我一听到萱,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脸上火辣辣的,就像凭空摆了一个麻辣烧烤摊。
“你咋晓得她?”我问。
“这个你不用管,我只问你到底干不干!”
“干!”我一拍桌子重下决定,强子斜着眼睛瞟着我不很相信地说道:“你可不要骗我,到时候你不干我就干你娘!”
窗外的秋风编织成一把大大的扫帚,扫着地上的那些落叶不停地打转。
上课不久后我接到了从前面传上来的小琴的纸条,我正拿着纸条犹豫要不要先睹为快,强子却手疾眼快地一下将之夺了过去。
我问强子上面写了啥,强子没说话,然后将纸条原原本本地还给了我。
长长的白色的纸条,一行黑黑的文字在上面排着就像一小队搬家的蚂蚁:放学后河边见。
我对强子说对不起,强子没说话,我说大不了我不去就是,我和小琴真的没什么,强子说人家叫你去你就去,说不定她是想从你口中套出有关我的信息呢,就像你想从我口中套出有关萱的信息一样。
最后强子把有关萱的信息告诉了我:萱,女,十五岁,六班班花,好看得很,一头乌黑的头发,单眼皮,字写得好,手生得巧,露同桌。
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等小琴,见到我,小琴直夸我聪明,说换了个人就径直跑到河边去了。
“我也想直接去,可究竟是出不去呀,没你这个班长带,我哪也去不了!”我越说越离谱,几乎到了阿谀奉承的地步,于是我赶紧收回话语,“对了!你咋出得去?”
“我有这个!”小琴右手拿着一张假条在空中招摇起来,看着仿佛是强子给我们说过的他村里的那个小方在挥舞诱人的丝巾。
把我带出校门后,小琴忽然止住了脚步:“我就送你们到这里,进校是不用假条的,到时候你们直接回来就是。”
“我们?”我指了指自己和旁边一团团虚无的空气。
这时张云可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就像雨后突然拔尖的蘑菇,让我有种防不胜防的糊涂。
“张云可,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很惊讶。
“等你呗!小琴没给你说?”
“说什么?他只说放学后河边见,难道……”我伸出右手僵硬地指着张云可,“难道是你?”
脚下的路走着让我有种僵硬的陌生,以至自己每迈出一步都要格外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就会窘迫地跌倒。
“袁萌。”
“嗯?”
张云可转过身来望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乞求:“陪我到河边去走走好吗?”
“这……”我找不到答应她的理由,也下不了拒绝她的决心,这种难以抉择的复杂心情就像是身上着了火,左面是池塘,右面是池塘,不知该往哪里跳,与其站着被那火无情地吞噬,还不如闭着眼睛随便挑一个昂首挺胸地跳下去:“好吧。”
老远我就看见了飞仙台,这才终于找到了打破沉默气氛的话题:“你认得那个飞仙台吗?”
“认识啊,听说那是因为以前有个姑娘从那里跳下去后成了仙,所以后来就得了那么个名字。”张云可微笑着说。
我一愣,本想不通那人为什么要跳下去成仙,而不是来个腾空而跃?那样既潇洒又符合逻辑,但转眼一想,估计当时的真实情况是,那姑娘在伤心绝望后自寻短见上演了人间悲剧,世人为了让未寒的尸骨得到慰藉,才又制造了一个浪漫的神话,中国民间善良的人们总是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不像西方,死了才浪漫。
“袁萌,你准备考哪里的大学?”
“还没想好。”
“你学习那么好,才不用担心这些呢……”张云可捋了捋耳发,“我倒是很担心我哥,不知道高考过后他会怎样。”
“他会考上的。”我极力避开某些淡淡的情绪,“对了,你有没有想过要考哪儿?”
“我?”张云可忽然止住了脚步,扯下旁边一根毛茸茸的狗尾草,拿在手中打着自在的转。
“怎么了?”我突然发现她眼里流露出黯淡的光色。
“没什么。”张云可将手上的狗尾草拿起,在我脖子上挠了两下,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深秋里的太阳像是刚从睡梦中醒过来,晒得人也跟着慵懒,面前的江水滔滔不绝地朝着那个固定的方向流着缠缠绵绵。
踩在细腻的沙子上,让我感觉有种莫名的柔软。
“袁萌,你说世界的尽头是什么?”
“时间吧。”
“为什么是时间呢?”张云可望着茫茫的天宇,我看到有两朵薄云飘在她黑黑的双眼里。
“因为时间是将万物串联起来的基本元素,你知道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我问。
张云可看着我,疑惑地点了点头。
“爱因斯坦曾假设,人如果达到了光速,那么时间就会相较于人而缓慢下来,如是推测,如果人达到了比光速还要快上百倍千倍的速度,那么就会真的长生不老了,因为他以那种超自然的速度把时间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所以就形成了时间断层。”
张云可像一位虔诚的教徒在听教父做赎罪的告解般沉迷,久久才缓过神来:“好奇妙呀!袁萌,你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我听到张云可的夸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说的长生不老的那个论断是我的假想,我给它取名为‘绝对论’。”
“你的想象真丰富!”
“这个‘绝对论’可是我还没有得以证明的一个假设专利,所以你可要替我保密哦!”
“好啊,以后……”张云可停顿两秒后继续说,“以后要是你有机会证明你的绝对论,可一定要记得请我吃饭呀!”
“一定!”说着,我发自内心地笑了,张云可也笑了起来,笑声被柔和的阳光照亮进水里,洗净之后被江面上的微风带起飘在深秋里高高的枝头。
“你怎么今天突然叫我来这河边上……”
“我刚从医院打了点滴出来,不是很舒服,就想……叫你和我一起在这里……走走。”
听完张云可的话,我才仔细地观察起面前的她来。那是一张有些疲倦的脸庞,眼里依然装满了活泼与灵性。可能是没怎么梳理,张云可的头发显得有一点凌乱但不失美丽的柔顺,只是有几处微微地沾在了一起,紧贴在额头之上,有种纠结的缠绵。由于药水的缘故,让张云可的皮肤在此时显得白了许多,少了一些以往的红润,手背上不规则地排列着许多依稀可见的针孔印,和那细嫩的皮肤格格不入。阳光照在张云可的脸上,依然让我感觉不到上面应存的温度。
“为什么偏偏叫我……我的意思是你叫小琴她们不是更好?你们女生不是更聊得来……”
“我……”
“你咋了?”
张云了久久地低着头,半天也不抬起来。
“你咋哭了?有什么事就说呀,到底咋了?”
我刚说完,张云可就伸出右手快速地递给我一封信,然后转身跑了开,留我一人立在原地发着呆久久缓不过神来。
江面吹起了好冷的风,和着波浪一起涌上岸来,发出“哗哗”的如玻璃破碎般的清脆。
还没走进教室门强子就一把拉住我:“咋样?小琴对你说了些什么?”
然后我把事实给强子说了,强子立马换上一脸的安慰,然后惊奇地问我:“咋是她?你们到底……那竹子晓得不?”
“我咋晓得他晓不晓得?你自己去问他!”
“你当我是傻的?这种事……哎!不管你,你说你不好好地对着萱你去招惹别个张云可干啥?”
“我也老母鸡选择孵蛋改良后代得了吧!”
“咋了?遇到事儿了?哪个狗日的吃了雄心豹子胆招惹你了!这个学校哪个动你袁萌就是和我强子过不去!谁!?”
我叫强子别瞎嚷嚷,好大一回事儿?人家班长和文竹都没说啥你个局外人瞎起什么劲儿呀!
“对了!都半天没看到胡小川了,不晓得是不是又接到了学校什么秘密任务!”
正说着,楼道上一群人就急匆匆地朝着下面涌了过去。
“肯定是出什么大事儿了!”强子兴奋着道,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激动,“走!我们快跟过去看看!”
刚下楼,我就看见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正是文竹!两人加快脚步行到跟前,我将双眼搭在文竹身上:“你怎么下来了?”
“你们还不是下来了?”文竹看了看我和强子,一脸的麻木。
“里面究竟怎么了?”强子踮起脚,朝人群里望去,却将提的疑问抛向文竹。
“听说是有个人疯了。”
“疯了?”我被吓了一大跳,“学生?”
“好像是,我也挤不进去,人太多了。”
马天翔此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冒了出来,极力踮起脚,看不清状况,于是放弃了打望,转而回过头来对着我们说:“看来那学生离成功不远了。”
我不解地望着他问道:“什么意思?”
“要成功,先发疯!没听过?”
“没!”文竹代替我做了回答。
校门处突然响起了急救车的鸣声,伴随那车顶上闪烁的蓝色转灯由远而近。
“让让!大家让让!”几个保安和老师在人群中强行分出仅容车子通过的空间。我们三人忙着凑上前去,才总算得见了里面的情况:两名女老师正死死地抱着一位女生,那女生拼命地挣扎着,双脚在地上乱蹬,像是失去了理智;头发湿湿地贴在脸上,东一缕,西一缕。
“那不是……”
我推了推一旁的文竹:“你认识?”
文竹微微点头,“她就是高三文科的第一名,上次她上台领奖时我见过!”
“不会吧!”我万分惊讶。
“别说,还长得蛮好看的!”强子微微笑道。
两名医生从急救车上跳了下来,提着泛白的箱子,急速冲着地上那女生走了过去。女生忽然越发激动起来,随后浑身抽搐,目露凶光,围观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几步。
一个医生蹲下身去简单地看了看,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一只明晃晃的针管:“你们抱紧她,我先给她打一针安定!”说完,那医生便将针管插进了女生的左臂,女生猛地甩动被刺的左手,把嵌入肉中的针尖都给弯曲得变了形,随后,红色的液体便从那针孔处不断冒了出来。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阵惊讶的感叹,我看着那流血的手臂,觉得自己的手膀上仿佛也是被刚才那针狠狠扎过了一般,有种虚假的疼痛。
围观的人绝大多数都由学生组成,大家纷纷看得不亦乐乎,只有偶尔的一两声叹息表明人群里还有另外一种感情的存在。
“按着她!看来要加大药量才行!”那医生换了根粗大一些的针管,说完就要重复先前的步骤。
这时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里冲了出来,看清楚后我们几人都大吃一惊:那正是张云可的哥哥张山!
张山出人意料地一脚上去将那拿着针管的医生猛地踢倒在地,随后把那女生从抱着她的两女老师手中拉了过去。
“嘿!张山!你干啥!”强子提高嗓门儿大喊。
“这里没你们的事,快走开!”张山的话让我觉得现在的他陌生得可怕。
说完,张山将脸转过去对着那几个医生,双眼通红,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愤怒。
一个靠近张山的保安向他悄悄地移动过去,但还是被机警的他发现,张山一手拉住那女生,一手捏成十足的拳头猛地向那保安狠狠挥去,保安顿时就捂着脸倒在了地上。
“你狗日的究竟要干啥!”强子急了,就要提步过去,却被赶上来的露一把拉了住:“她是张山以前的女朋友风铃。”露的话让我们终于明白过来。
没等我继续往下想,几个老师和保安就向张山冲了上去。张山忽然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长长的西瓜刀,举在手中对着那几个朝他冲过去的人大声怒道:“今天谁过来老子就杀谁!”
人群里一片躁动,那几名老师和保安像是被按了暂停一样,将脚步瞬间不动声色地凝固。接着,张山抱起风铃就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围观的人全都不自觉地将道路让了出来。
阳光有了些刺眼,让人分不出反射的光线看清张山离去的背影。
“哥!”
“不要去!”露死死拉住就要追上去的张云可。
“我哥要把风铃姐带到哪里去?”张云可双眼茫然地看着我们,没人回答。
回到教室,还有风,携着那急救车上刺耳的鸣音渐远渐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