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啸南还是没看她。沈小戎等了等，才笑道：“要不是乐遥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也在南京。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鲁啸南听她这么问，才忍不住瞅了她一眼，随即明白如果尹妍不愿意，沈乐遥是不可能跟沈小戎说起她回来的消息的。不过这一眼让他再次开始心里不爽起来：沈小戎是他从小喜欢到大的女孩子，他没一天不是抱着以后跟她结婚的念头把她看成自己未来的妻子，结果到现在她却忽然临时反悔，声称自己要嫁人了。
这是把他当成什么？！
沈小戎当然注意到他眼神不善，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好将眼睑垂下躲开他注视，过了一会儿才又抬眼笑道：“我……是来见九韶的。”
“你要做什么，需要跟我汇报吗？”鲁啸南冷冷开口。
沈小戎被他的话堵了堵，半天才笑道：“你还怪我？”
“我有什么资格？”鲁啸南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柰灭，站起身来老实不客气地俯视她问道：“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沈小戎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脾气，只好苦笑摇摇头，跟着果然见鲁啸南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她才有点儿疲惫地撑着桌面站起来，将大衣搭在胳膊上离开。她刚才已经给何九韶打过电话，两人约好了在江边见面。现在的天气，晚上还是挺冷的，所以她套上外衣，伸手打了辆车。
见到何九韶的时候，他正一个人靠在灯柱上吸烟，修长身影的轮廓被夜色和灯光勾勒得很清晰。这一向是个内心极为强大的人，从来不需要别人帮他做任何决定，也不需要听从任何人的建议——不过当然，他作为凡人一个，还是会需要别人的帮助，虽然那发生的机会比常人要少得多。何家一向在军界和政界极有影响，而何九韶却选择从商，多半是因为他的母亲姓欧阳。连欧阳宁那样的商业天才都不得不在董事会上坐在他的下首，却没人敢质疑他的能力。
他们两个人的交集其实不算多，小时候何九韶每年定期两次北上去看望姑妈一家人，每次住上一个星期左右，她和念青妍儿住一个大院儿，当然会见面。不过那还不算什么，大学本科时光这两个人都是在北大渡过的，碰巧还在一个社团待过，这才是他们交情的重要基础。至于现在么……他们之所以会越走越近，却是因为一个人。
“九韶。”沈小戎比何九韶的生日还早两个月，小时候会开玩笑让他叫自己姐姐。何九韶听见后忙站好了将烟头弄灭丢进垃圾桶，回身笑道：“来了？”一直到今天为止，他都认为沈小戎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这样的女子，在他青春期时自然会当作暗暗倾慕的对象——不过怎么说呢，他是那种会对自己荒唐的青春期报之一笑的人。
江边风还挺大，沈小戎紧了紧大衣，笑道：“不是说好了去南京吗？怎么到上海来了？我去见过皇甫阿姨了，东西已经交过去，放心。”
“有你在，我当然放心。”何九韶笑笑，没怎么接话。沈小戎看他一眼，接着笑道：“念青呢？怎么就你自己？”何九韶吸了口气，笑容里有了一点儿单纯的味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怎么回事？”沈小戎开始诧异：“我打他电话也是关机，连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何九韶只是摇摇头，笑容没变。沈小戎觉出什么来，皱皱眉刚想问什么，何九韶忽然开口：“去见宁宁吧，法律上的事我不如她。”沈小戎的问题被堵在嗓子眼，却也点了点头，钻进何九韶为她打开的车门。
何九韶坐在方向盘前先看了看手机，上面两条新短信，一条是助理发来的，说是机票已经拿到，另一条只简单写了四个字：“东方明珠”。
发信人是鲁啸南。
四十五、千面人神
天晚了，何九韶将沈小戎留在了欧阳宁那里，坐回车里后再次拨了念青的电话，终于欣慰地发现这回不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老萧，你到底想怎样？！”——虽然的的确确是九哥，但其实他挺少拿这种语气出来跟念青说话。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听到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响起：“哥，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想等到什么时候？”何九韶嘲笑一声，正了脸色：“老萧，你别对不起她。”
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些。
挂断之前，何九韶听到那头说了一句：“哥，我欠她的，本来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嘟嘟声响起之后，何九韶瞧瞧自己手机，皱皱眉轻骂一声：“一辈子都是冤家！”骂完才拨了鲁啸南的手机，问尹妍在哪儿。
鲁啸南坐在那里有点儿局促不安，几次要开口又都觉得不妥，只好沉默；沉默了半天，他觉得无聊想点烟，又怕尹妍受不了烟味儿，只好把打火机放回口袋。谁知道他手刚从口袋里拿出来，烟还留在指间没有收回去，尹妍却转头又把他的zippo拿出来，啪的一声点着。
鲁啸南愣了愣，惊讶于她动作的熟练，跟着才忙配合地点了烟，吸了一口才笑笑道：“妍儿，吸烟不好。”尹妍转头看看他，嘴角勾着一丝笑意，摇摇头比划几下：“放心，我从来不吸。”鲁啸南有点儿不好意思，看看手里刚吸了一口的烟，很利落地用拇指和食指掐灭了，起身去扔进垃圾桶，这才回来坐着。
好像这么一来，两个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就淡了一些。自打陪她去东方明珠，这丫头就一直没主动跟他交流过，他开始还说些话，后来也知趣了，一个字不吭地做全职陪护。两三个小时闷下来，还真是难为他这个性子。要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连他老妈他都不奉陪。
可这丫头不一样。
“妍儿，明天回家是吗？”
尹妍慢慢点头。
“你九韶哥哥也一块儿回？”
尹妍笑笑，还是点头。
“沈乐遥呢？”
尹妍迟疑一会儿，接着点头。
这可麻烦了……
鲁啸南很少觉得有棘手的事儿，这会儿在琢磨怎么能跟何九韶开这个口。按说他完全不必担心何九韶，因为那个人最会做表面功夫，从来不会跟人家撕破脸，他只要提了，不出意外的话那人绝不会拒绝。不过问题是……他还要面子。
鲁啸南想挠头。最近他确实心野了些，他妈乔夏蝉已经数落了他不知道多少遍，如果能借着尹妍这个理由，说不定妈还会夸自己一顿呢……这可怎么办……他正纠结着，何九韶那神人已经急匆匆出现在视野里了。
尹妍见了何九韶就跳到他面前飞快地打手语，鲁啸南在后头看得酸酸又赧然：尹妍见了自己跟见了那人完全就不是一个态度，那他留在这里当灯泡啊？可话又说回来，他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把手语忘得一干二净，尹妍要跟他说什么的话，简单的还好说，可稍微复杂一点儿就得费事去写，这会儿黑灯瞎火的，这不是难为人家女孩子吗？
何九韶做惯了决策者，平时不做出一点儿沉稳干练的姿态来不大好压服人，他被叫做千面人神也不是没道理。面具戴得久了，有时候他在欧阳宁面前都摘不下来，害得舅妈不时气得禁止他上门。这会儿鲁啸南瞅了他一会儿，诧异地发现这人的笑容竟然出奇地纯净。
何九韶看尹妍“说”完，伸手捏捏她鼻子笑道：“好看可以再多待两天，我好好带你转转。今天有事没陪你，姑妈知道了又该骂我。”
尹妍想了想，还没拿定主意，何九韶就大包大揽地替她决定了，对鲁啸南笑道：“啸南，本来还想让你也一块儿回去，可刚才宁宁说明儿一早去给我送几份文件。你知道她的脾气，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做才放心，我劝不过她。四季我给你留了个房间，你看呢？”
鲁啸南见他连自己都给安排了，却也没怎么不高兴，知道他家也不是那么好去的——何家欧阳夫人大小姐做惯了，自己母亲顶顶不喜欢她作风，要让妈知道了，准得又说上几句。所以他顺水推舟，就笑了笑：“也行，妍儿在你那儿我放心。”说完，他又对尹妍笑笑：“妍儿，明儿再见。”
尹妍笑笑，看他打车走了，她觉得手背暖了暖，回头对上何九韶视线，见那人变了脸色，很严厉郑重的样子，忍不住吓了一跳。
“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装神弄鬼了？”何九韶语气很不客气，动作也很不客气，很坚决地把尹妍从头到尾一直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摘了下来。尹妍本来要抬手去拦，动作慢了还是没拦住，墨镜已经到了那人手里。
何九韶对面前这张脸瞅了很久，足足五分钟没一个字说出来，神色颇为复杂。尹妍有些尴尬，四下看看见附近没什么人，心想也许自己最近是过虑了，连对着九韶哥哥都这么麻烦地隐藏身份，好像是有点儿过分了。看何九韶只管盯着自己瞧，她摸摸鼻子笑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做了几个手势：“哥，怎么了？”
何九韶被她晃醒，倒没说什么，就是微微弯了腰凑近她一点儿，嘴角扬起叹了一声，很自然地把她搂在怀里，眼睛里忽然有点儿酸。
记忆里对她最后的片段，是11岁的小女孩儿穿着白衬衣绿裙子，立在四月初茸的柳树下仰头看天上的风筝，有天底下最干净最干净的小脸，和最黑亮最黑亮的眼睛。那时她还是个孩子。
十年，足够让一个孩子长大了。妍儿长大了，已经不是一个孩子。那在心里埋了十年的画面，许久都没有翻起险些就发了霉，他其实早该忘了她的存在。人是容易遗忘的。去年他在大学里最要好的同学急病去世，他有难过，但如今几乎已经记不清楚那人的长相。而她是已经十年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没有道理这么快接受她。谁知迟疑的语气却换来她对他打出只有两个人懂的手语，他那时真的不再镇定。如今……如今这张小脸自然已经不是十一岁的妍儿，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