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医院的停尸间。
慕筱檬抓着关谷文奇的手臂,怯懦的跟在他身后,眼睛恐惧地盯着停尸间里的一排排的格子间,角落里老式空调“隆隆”运转着,充斥周身的冷气侵蚀着闯进这里的陌生人,仿佛要从人的每个毛孔里钻进去,穿过肌肤、掠过肌肉,然后顺着血液将这股冷意浸入人的全身。
穿着白大褂的老人和随行的一位医生,拉开两个相邻的格子间。
慕筱檬拽住关谷文奇手臂的手微微颤抖着,不情愿地瞥了眼格子间内的人,慕勇和周于红安详的躺在其中,脸上和脖子有着小块的烧伤。这样的场景竟让慕筱檬忘记哭泣,她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双眼睁着大大的,呼吸开始急促。
关谷文奇蹲身看着精神有些恍惚的慕筱檬。
身后的公安队长队长开口道:“起火原因我们初步认为是吸烟引起的,两人是因为浓烟窒息而死亡的。具体细节我们会在跟进的。不过……”警察队长突然停顿下来。
慕筱檬无动于衷。
“不过据现场消防员说,他们进去室内的时候,你的父母是相拥在一起的。也许他们是自杀,但是他们真的很相爱!”
警察队长的这段话仿佛触动了慕筱檬,她扭下头,自语:“相拥一起。他们真的很相爱。”慕筱檬如霜色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那种带着幸福憧憬的笑。
真可笑!相拥在一起就是相爱!这样的结论未免太片面。表面现象和事实真相天生就是就是相生相克,看不到内在的时候,外在的一切就会朝着我们所希望的结果靠拢。
关谷文奇在心中骂了千遍万遍,相爱不是那个样子的!绝不是!
直到走出停尸间,慕筱檬都没留下一滴泪,她紧咬嘴角,那颗可爱的小虎牙深深陷进肉中,带着一点点血色。她走了两步,突然手扶住医院墙壁跪在走廊上,呆呆的模样就像老人常说的丢魂了。
关谷文奇上前扶住她的双肩,低语:“哭吧……”
下午五六点的夕阳,照得走廊上满是橘色光束,暖暖的透着哀伤。
“好黑,好黑……我要爸爸妈妈,我要他们在我身边!小良子……”慕筱檬的眼泪这才像决堤的洪水顺颊而下,她抱住关谷文奇,不住地叫着:“好黑,我的眼前、我的世界一片黑色……”
抱着慕筱檬的关谷文奇,习惯性的去掏打火机,放进空荡荡的衣兜时才意识到,打火机还在慕家。他收回手,再次紧紧地抱住抽泣中的慕筱檬,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再黑也会陪你走到光明的。还有我,还有我……”
两人相拥在一起,关谷文奇一直默默拍慕筱檬的后背,而慕筱檬则把关谷文奇当做唯一的依靠,紧紧抓住他的衣服,梨花落雨般的眼泪也打湿了他肩旁大片的衣服。慕筱檬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一直回荡在幽长的走廊上,叫着她的心痛、她的难过、她的难以接受。
而慕筱檬竭斯底里的哭叫声,在关谷文奇听来,也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一点点割破他的心。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露出地平线,关谷文奇就在厨房内做早餐。一锅米粥、三份煎蛋、两大盘土豆饼,关谷文奇用了两小时才全部做好,并摆在桌前。
关谷文奇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今天是大学报到的最后期限,再不去学校就真的没机会了,但他也并没有今天去学校的打算。再看看表,已经八点半了。他掏出手机,按照通知书上留下的招生办电话打了过去。
现在的关谷文奇不能离开慕筱檬身边,唯独希望学校在听了他的解释后能宽限几天。
接电话的是一位女老师,她听完关谷文奇因为要照顾住院的母亲而不得不晚几天回学校的理由后,感动的声音颤抖。关谷文奇将专业和班级告诉那名老师,老师答应他一定会转达给辅导员。
学校的事总算办完了,关谷文奇放下手机刚要走出厨房,母亲姚岚就从卧室内走出来了。
“我出去转转,你就好好开导开导慕筱檬吧。”
母亲姚岚离开后,关谷文奇端着米粥和煎蛋,推门走进自己的卧室。昨晚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慕筱檬,可是一目了然的房间内并没看到她的踪影。
关谷文奇放下碗筷,绕过床和衣橱,在靠窗的落地窗帘下看到了露出双脚。他走过去,撩开窗帘,靠在角落里的慕筱檬蜷缩着身子把头埋在双臂中,泪水落在地板上,映着一片光芒。关谷文奇折身将食物放在慕筱檬身旁,他自己也就地而坐。
整整一天,从早上晨阳微露到傍晚夕阳落山,两个人就那样不语的靠坐在角落里。慕筱檬不愿说话,关谷文奇也不说安慰的话,他就静静地坐在她旁边,三餐的时间点会把粥热一热,但两人都没什么胃口吃。
那晚,关谷文奇在客厅里翻开了久未动过的日记本。与其说是日记本,倒不如用心事本来形容更贴切。他翻开夹书签的那页,写下一句话:我们好像掉进了命运的悬崖,崖下是让人捉摸不定的漩涡,我们迷茫地站在原地,看不到前行的尽头,找不到来时的方向。
他想要再写点什么,却又心生烦躁的合上了本子。他清楚的记得,上一次写日记的时间,是高考的第二天,那一页还有一滴干结成褐色的血迹。
慕筱檬父母的葬礼是由远在上海的姑姑操办的,日期就在两天后。
那日在葬礼上,远方的亲戚们围在慕勇和周于红的遗像旁,哭得极其惨烈。可跪坐在一旁的慕筱檬却没有一滴眼泪,她看着这群人,不知是自己凄凉,还是他们太爱做戏。
关谷文奇至始至终都陪在她身边,他说:“情绪是不能被压抑,想哭就放声哭。”
“可我已经哭不出眼泪了。”
慕筱檬抬头看着关谷文奇,眼神黯淡,瘦削的脸庞和单薄的身子,让关谷文奇心如刀绞。
葬礼结束的时候,天色已黑。慕筱檬的姑姑支开关谷文奇,揽着她坐在凳子上,问:“跟姑姑回上海好吗?”
慕筱檬诧异地盯着姑姑。
“哥哥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这个做姑姑的怎么忍心看你一人在外漂泊呢。回上海,再给你找所更好的大学。”
慕筱檬摇摇头,淡然地回答:“爸妈在的地方就是家,我哪也不想去。姑姑,我长大了。”
每个人都会长大,每个人也都有盼望长大的童年。希望快点长大,就能够像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那样穿着漂亮的衣服。希望快点长大,考上大学就不会有做不完的作业和试卷了。希望快点长大,就不要被父母压制着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做了。可童年里想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哪里懂得,一个人的成长也是需要付出的。
那晚回去的路上,关谷文奇又骑着脚踏车,身后带着慕筱檬,亦如当初一样。只是,场景相似,心境却大不相同。
一路上,关谷文奇并不敢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扯疼慕筱檬的神经。入夜的街道一片安宁,车轮转轴运动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愈发刺耳。
“小良子,明天我们回学校吧。”
慕筱檬的话让关谷文奇突然刹住了脚踏车,他微侧头,看着慕筱檬被街灯映在路面上的影子,问:“你……姑姑不是让你回上海吗?”
“我上次见姑姑还是十年前,她现在已经结婚生子了。”慕筱檬并没有正面回答关谷文奇,却已经给出了答案。
“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打扰姑姑一家人生活。爸妈在的地方就是家,他们都以为我会触景伤情,可是我心里是很珍惜这个地方的,我哪也不想去,我不是还有你吗?
“谢谢你的信任!”关谷文奇苦笑了下。
慕筱檬继续问道:“那么你会丢下一无所有的我吗?”
关谷文奇反问道:“那么你会丢下负债累累的我吗?”
“不会!”两人同时做出的回答,就像给了星星无穷的能量,让它有照亮夜空的能力。
“小良子,现在的我还无法让自己笑起来,但我已经好很多了。谢谢你。”
“我们之间无需言谢啊,抓紧了,我们回家收拾行李去!”
关谷文奇的脚踏车骑得飞快,他敞开拉链的外套衣脚随风蹭在慕筱檬的脸颊上。她闭上眼睛,这些天来,第一次感觉到心情舒畅。
次日早上,关谷文奇拎着一运动单肩包站在客厅里等慕筱檬,他环顾了下周围,走到餐桌前,将一张纸条压在水杯下面,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回学校,勿扰。
临出门的时候,慕筱檬指着关谷文奇肩上的包,问:“就只有这点东西吗?”
关谷文奇锁上防盗门,苦笑:“我没什么可以带走的东西。”转过身,慕筱檬正面对着自己家发呆。
关谷文奇叹口气:“要进去看看吗?”
慕筱檬摇头:“等我……有勇气的时候再进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暂别这座住了十年的10号住宅楼。
今天小区保安值班的是李叔叔,他老远看见朝小区门口走来的两人,匆忙从屋里跑出来。
关谷文奇快到保安室的时候,从包里拿出一袋花生米递给李叔,说:“李叔赔给你的花生,以后少吃这个,小心你血脂又飙高了,那个……”
“好了好这么罗嗦。”李叔没好气的打断关谷文奇的话,又看向慕筱檬,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能被阳光照应着,我们每个人都是天使。记住爱你的人,勇敢的生活下去!”
慕筱檬眼含泪水,用力地点点头。与关谷文奇一同上了开往云翰大学的出租车,在那里,等待他们的又会是怎么一个小世界呢?任谁也无从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