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胜雪赶回客栈时,已是夜色漆黑。他轻轻敲响安情房间的门,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安情打开门,一见是伊胜雪,她眼角眉梢间即生满笑意,但这浓浓的笑意却掩盖不住曾经的期盼与焦急。伊胜雪胸中暖流荡漾,目光温柔。
  吃过晚饭,伊胜雪取过纸笔,简单写道:明天我们动身去峨眉山。他迟疑片刻,又慢慢写下:辛苦了。安情含笑点了点头。
  伊胜雪回到他的房间,没有点亮灯火,直接和衣而卧。月光清冷,像是冻结在窗纸上,一片浅浅白亮。伊胜雪叠手成枕,仰面向上,一时没有倦意。
  到底是谁灭了窦家?窦秋雨是否已经不在人世?凶手为何留下玄黄刀的名号?还有好多问题,伊胜雪暂时找不到答案。但他发现自己对答案的渴求并不是十分强烈。他更想快些结束这场报复,带着安情退出这个江湖,远走高飞。
  “安情”,伊胜雪闭上眼睛,轻轻念着。与安情相处的日子里,伊胜雪学会了牵挂,温柔和爱,学会了去想象未来,去计划生活,他第一次发现,除了报仇,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还不是时候”,伊胜雪睁开眼,看向黑暗。他之所以刻意与安情保持着距离,就是怕他自己在爱情与生活中消磨了杀气。报仇还没有结束,还剩下一个顾绝名。伊胜雪想着,嘴角轻轻扬起。
  二十几年前孤峰崖上围攻伊氏父子的人的名字被写成名单,伊胜雪与欧老者手上各有一份。两份名单并无区别。那夜在望京坡,伊胜雪告诉欧老者多出一人,实为谎话。之所以这样说,他只是为了事成之后方便脱身,与欧氏父子不再往来。
  次日平明,伊胜雪与安情吃过早饭,收拾利落,动身上路。伊胜雪换了身灰布长衫,没有戴面纱,把玄黄刀包裹好,背在身后。他不打算再回望京坡找欧老者换刀。二人同乘一马,赶奔峨眉山。
  街间行人稀少,伊胜雪与安情穿街过巷,很快出了城。出城不远,伊胜雪即勒马止步,示意安情不要动,而后,飞身下马。
  伊胜雪站在马身旁,面向来路方向。一匹灰马正在飞奔,骑马之人见伊胜雪勒马于前,赶忙一声吆喝,收紧缰绳。灰马在离伊胜雪五步处停下来。来者甩蹬离鞍,下马落地,牵着缰绳站在伊胜雪对面,眼睛自上而下不停地打量着伊胜雪。
  伊胜雪面色凝重,眼中充满敌意,一语不发。
  来者是一个年岁在五十上下的男人,面色黝黑,颌下无须,右耳缺损大半。他把目光停留在伊胜雪脸上,眼中隐隐泛起泪光。
  伊胜雪眼里闪过一丝惊奇,终于忍不住发话,“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这么久?”
  来者眨了眨眼睛,“朋友,我问一声,你姓伊吗?”
  伊胜雪神色一变,迟疑半晌,点了点头。
  来者面上充满了惊喜,呼吸略显急促,“那——你是叫伊——胜雪吗?”说出话后,来者下颌难以控制地抖动起来。
  伊胜雪瞪大眼睛,看着来者,同时在脑袋里飞快地搜寻着记忆。默然良久,毫无收获,他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不知道是否源于来者叫出了他的名字,伊胜雪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他面无表情,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来者的眼里突然流出泪水。他急忙用衣袖擦抹,一时难言。
  伊胜雪见此景,不禁一阵难过,怀旧感油然而生。
  来者深深呼出一口气,“少派长,可记得桑水派彭少三?”
  “啊!”伊胜雪惊呼一声,“你是彭少三?”言罢,细细打量,泪水随之泛起,湿润了双眼。
  彭少三不停地点头,“是我,少派长,是我。没想到你还活着,没有想到……”说着,泣不成声。
  三十年前,彭少三到京都城闯荡。彼时年少气盛,他凭借一身武艺,目中无人,得罪了诸多武林人士,招致十几人围攻。恶斗中,彭少三被打成重伤。十几个人正要废他武功时,正值伊东舟经过,上前阻拦。待伊东舟问清缘由,好言调解,无奈其间小人挑拨,调解无果,伊东舟愤然拔刀,与十几个人动起手来。当年,流水刀法初创,武林中罕有人见过,伊东舟施展开来,十余人目瞪口呆,无力抵挡,仓皇败去。伊东舟把彭少三带回家中,悉心照料,亲自为其疗伤。数月后,彭少三恢复如初,对伊东舟感恩戴德。他仰慕伊东舟的武艺,欲拜其为师,伊东舟慨然应允。此后五年,彭少三一直跟随伊东舟,潜心习武,并助伊东舟不断壮大桑水派。后来,因家中亲人病故,彭少三辞别伊东舟,千里奔丧。隔年,伊东舟参加刀主大会,一举夺魁,声名鹊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彭少三特地写信祝贺。之后,得到伊东舟出事的消息,彭少三吃惊不已,急忙收拾行囊,赶奔伊家,所见之处,已是人去楼空。在得知伊氏父子被困孤峰崖,伊东舟武功被废后,彭少三赶赴孤峰崖,无奈又是迟来一步。彭少三知道,伊东舟与武当派一泓道长私交甚笃。他便连夜上武当山拜访一泓,最终在一泓道长口中得知伊东舟的死讯。彭少三痛哭数日,大病一场。此后多年,他四处打探伊东舟之子伊胜雪的下落,苦无结果。
  彭少三离开伊家时,伊胜雪未满十岁。在伊胜雪记忆里,彭少三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他只是听父亲时常说起这个名字。彭少三喜欢书画,曾经为伊氏父子画过一张画像,一直保留在身边。多年来,彭少三每每想起伊氏父子,便睹画思人。今日,在城中偶遇伊胜雪,彭少三心头一动,但时隔多年,容貌大异,他不敢贸然与之相认,便跟在伊胜雪与安晴的马后,再三打量,细细端详。
  伊胜雪竭力控制住情绪,想要发问,一时间不知从哪里问起。沉默良久,他只是点点头,“我还活着,你可好啊?”
  彭少三点了点,又摇了摇头,“少派长,咱们回家,我家就在城里,咱们到家聊。”
  伊胜雪稍一迟疑,回头看了看马上满脸疑惑的安情,转头向彭少三点了点头,“你来带路。”说着认镫扳鞍,飞身上马。
  两匹马,三个人,再次来到城中。
  他们走进院子,一个妇人正在清扫院中的积雪。
  “喜娘,你还记得少派长吗?”彭少三声音略显颤抖。
  妇人站直身躯,看向伊胜雪,一阵激动,“记得,见过,是,是。”声音中充满了惊喜。
  喜娘,伊胜雪回忆起父亲跟他说过,彭少三的妻子名字叫关喜娘,也是练武之人。他看着对面这个妇人,虽年过半百,但腰背笔直,面色红润,眼角眉梢皆有英武之气。伊胜雪抱拳当胸,“是关婶婶吧?”
  妇人连忙还礼,“少派长,你从哪里来啊?”声音中略带哽咽,“我们都很想你啊,屋里坐,快屋里坐。”
  彭少三的家并不大,但整齐干净。伊胜雪与安情走进客厅,客厅一角的供桌上的灵牌十分醒目。伊胜雪定睛看去,灵牌上赫然写道:恩师伊东舟之灵位。他瞬间泪流如雨。
  彭少三与关喜娘顿时沉默了。
  伊胜雪缓步走向灵位,双膝跪地,向灵位叩头三次,许久未起。
  彭少三走到伊胜雪身旁,“咕咚”一声,双膝跪地,未开口,泪先流,“少派长,您一定要替派长报仇,重振桑水派啊!自派长死后,桑水派一盘散沙,加上武林中各门各派,对我们欺压甚重,桑水派弟子死走逃亡,如今桑水派已经名存实亡。我也没本事,撑不起门派。”彭少三老泪纵横,“少派长,我没用啊。我知道是陈长年带着他弟子们害了派长,我去找他们报仇,不是对手,陈长年当众削去我半个右耳,说尽羞辱之词,辱我彭少三,辱我桑水派。这么多年,我忍气吞声,苟活于世,不为别的,只求找到少派长你!皇天不负有心人啊!”话说至此,彭少三已经泣不成声。
  伊胜雪慢慢站起身,双手握住彭少三的臂膀把他拉起,“谢谢。”
  彭少三擦着眼泪,“少派长,我失礼了,咱们坐下聊。”说着,他把伊胜雪让到座位处,边给伊胜雪倒水边看向安情,“这位是?”
  伊胜雪淡淡一笑,温柔地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安情,“她叫安情,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