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白刃已经昏睡两天两夜了。伊胜雪时不时地用手指去感知他颈间动脉微弱的跳动,以此确认他只是在昏睡。
在被救回的第三夜晚,宫白刃终于恢复了些意识。他躺在床上哼了数声,突然张口,一股鲜血顺着嘴角流淌而下,染红了雪白的枕头。伊胜雪赶忙拿起毛巾去擦拭宫白刃满是鲜血的脸颊。
宫白刃的嘴巴张合数下,睁开了眼睛,两眼无神。他转动了几下眼球,又把眼睛闭上。伊胜雪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宫白刃。伊胜雪说不出此时的心情,他只是希望宫白刃能活下来。
“孝儿,孝儿。”宫白刃声音微弱,但字字清晰。
伊胜雪听在耳畔,立刻明白宫白刃是在呼唤他的儿子宫孝。看来,宫白刃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以为其身在家中,儿在身旁。
“在。”伊胜雪不禁开口应了一声,声音温柔,语气中充满敬意,像是源于本能。父亲伊东舟去世之后,伊胜雪还是第一次以如此态度说出这个字。
宫白刃连“啊”数声,又说出话来,“孝儿,凌空手的至上秘诀。”
伊胜雪眼前一亮,向下俯了俯身,将耳朵靠近宫白刃的嘴边,口中答应着,“孩儿在。”
“推拉压举以力搏——划弹戳顶巧相磨——夺人之兵贵一快——迅至极巅转静活。”宫白刃气息抖动,勉强说了此四句,便不再做声。
伊胜雪一遍又一遍地轻声重复着,拼命记忆着。
宫白刃点了点头,动作极其轻微,“迅至极巅转静活。”言罢,他忽然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伊胜雪。伊胜雪一惊,慢慢直起身,其间,保持着与宫白刃的对视。宫白刃的目光慢慢黯淡下去,又闭上了眼睛,“孝儿,记住啊。”说着,他又昏迷过去。
伊胜雪皱了皱眉头。他看得出来,宫白刃已经难以识人辨物,已处在弥留之际,命不久矣。
又是两天两夜的等待,伊胜雪一直守在宫白刃的床边。伊胜雪已经把宫氏凌空手的至上秘诀熟记于胸,但只是熟记,并没有领会,甚至可以说是一头雾水。其间,没有人进过这个房间,伊胜雪不知道这些日子欧公冶和欧飞羽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热切地期盼着宫白刃再度醒来。
宫白刃的嘴唇动了动,眼皮也动了动。伊胜雪看在眼中,喜上眉梢。他急忙取过水碗,用汤匙盛了一匙水,小心翼翼地送到宫白刃嘴边。宫白刃慢慢张开嘴,任一匙清水留入。宫白刃喉头上下动了动,又慢慢张开了嘴。如此反复,伊胜雪接连给宫白刃喂了六匙水。宫白刃呻吟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呆滞,“黑,黑了。”
伊胜雪探身展臂,把手掌张开在宫白刃面前摆了摆。宫白刃的眼睛没有眨动半下,眼球停在原位,像是凝住了。伊胜雪眉头紧锁,轻轻说了句,“黑,黑了。”他知道,宫白刃已经失去了视觉。
伊胜雪迫切地想去深一步了解至上秘诀,但一时开不了口,怕宫白刃恢复意识,察觉身旁者不是儿子宫孝,也怕询问太多,宫白刃气力消耗过大,导致病情恶化。伊胜雪忽然很害怕,忽然很矛盾。
“孝儿,孝儿。”宫白刃已经闭上眼睛,又一次呼唤起来。
伊胜雪把手搭在宫白刃的手背上,感到一股寒凉。
“推拉压举以力搏,……”宫白刃再次说起至上秘诀。
伊胜雪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咬了咬牙,轻轻问了一句,“推拉压举以力搏——说的是基本手法吗?”
“啊——”宫白刃张开嘴,一股鲜血自嘴角流下。伊胜雪欲回身取毛巾帮他擦拭,却被他抓住了搭在其手背上的手。宫白刃把伊胜雪的手托在手里,缓慢地摆弄着伊胜雪的手指。伊胜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被摆成不同的姿势,不禁瞪圆了眼睛。宫白刃在传授宫氏凌空手!伊胜雪看着每一个姿势,动作,眼睛不敢眨动半下,拼命记忆着。虽然宫白刃的动作轻柔缓慢,但伊胜雪感觉得到,他已经用尽全力。
“啊——”宫白刃又是一声长长的呻吟,而后,昏迷过去。
伊胜雪慢慢抽回手,感到手掌又麻又凉,由于过于紧张,掌心浸满了汗珠。他不敢怠慢,赶忙操练起来。伊胜雪回忆着每一个动作,练习了不知多少遍。
宫白刃再次醒来时,伊胜雪已不知道过了几天。宫白刃依旧念叨着“孝儿”,然后诵起至上秘诀。伊胜雪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询问,询问第二句的要旨,并且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宫白刃的手背上。宫白刃再次拿起伊胜雪的手,传授给他“划弹戳顶巧相磨”一句中所包含的凌空手的基本动作。伊胜雪依旧全力以赴地学习,记忆,操练。而后,宫白刃又一次陷入昏迷。
这次宫白刃昏迷的时间很短。其间,伊胜雪一直守在床边,只打了一次时间很短的盹睡。
这次从昏迷中醒来后,宫白刃脸上现出了异样的桃红。他连说了三声“水”。伊胜雪急忙取过水碗与汤匙,连喂了数口,直到宫白刃轻轻摇头,才住手。
伊胜雪瞪大眼睛看着宫白刃,眼白中布满血丝。他期待着宫白刃再次诵起至上秘诀,期待着弄清楚最后两句的内涵。
“孝儿”,宫白刃喊了一声,声音较之以往大了许多。伊胜雪慢慢把手搭在宫白刃冰凉的手背上,轻声说了声“在”。
宫白刃把另一手放在胸前,用力解开衣扣,露出挂在颈间的玉佩。他用手抚摸了一下玉佩,眼角浸出泪珠。紧接着宫白刃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他想说什么,但都被剧烈的咳嗽取代。一阵咳嗽过后,宫白刃连呕了三口血,瞪大眼睛看着屋顶,声音微弱,“宫字佩!”言语过后,宫白刃的手停在佩玉上,不再做声,脸上的红润渐渐褪去。
伊胜雪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伸手轻轻摸向宫白刃的颈间,又急忙将手指伸向他的鼻下,泪水夺眶而出。
伊胜雪无声地哭泣了半晌,探身将宫白刃颈间的宫字佩摘下,放入自己的怀中。而后,他将宫白刃的双手交叠放在其腹上,站起身,退后两步,撩衣襟跪下,向宫白刃的尸体叩了三个头。
宫白刃弥留之际竟能向人传授宫氏凌空手的至上秘诀,着实让人难以置信。伊胜雪自己也感到所经所历犹如梦境。宫白刃终究是一代武学大家,身受如此重伤,还能支撑十天,思路清晰地言说至上秘诀的奥义,着实令人钦佩。若不是痴迷武学到一定地步,潜心修炼到一定境界,怎会造此奇迹?惋惜之余,不禁让人钦佩!
伊胜雪终究没能完全弄明白至上秘诀,但掌握了宫氏凌空手的基本要领,也可以说是收益颇丰。十日辛苦,终有所得。
伊胜雪推开门,走到庭院中,感到一阵眩晕。此时明月高悬,星光璀璨。伊胜雪一手扶头,闭目良久,再睁开眼时,看到欧公冶与儿子欧飞羽正站在他的面前。
欧公冶看着伊胜雪的脸,“十天了,宫白刃真能挺!”
伊胜雪满眼血丝,神情疲惫,未等开口说话,便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伊胜雪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睁开眼时,欧公冶正在床边,白头欧飞羽正站在父亲身后。
伊胜雪猛地坐起身,眼前一阵发黑,他用手捂着眼睛,高声呼喊着,“给我笔和纸,快!”
欧飞羽闻言,急忙取来笔纸,未等相递,便被伊胜雪一把抢了过去。伊胜雪挥笔在纸上刷刷点点,嘴里嘀嘀咕咕,颇有几分中邪的样子。而后,他把写满字的纸张攥在手里,闭上眼睛,一声不吭。伊胜雪细细回忆着宫白刃传授给他的凌空手基本动作,一招一式,每个细节,其间,嘴唇微微张合,双手偶尔舞动。
欧氏父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伊胜雪的举动。欧飞羽满眼疑惑,欧公冶却眼藏笑意。
伊胜雪把所学所记完全回忆了一遍,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擦拭着额头的冷汗,慢慢睁开眼睛,“我想喝水。”
欧公冶一笑,抬手示意欧飞羽去取水,“看来,你所得颇丰啊!”
伊胜雪看着欧公冶,目露惊愕,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你睡了两天,睡梦中时不时地喊着凌空手,还嘟囔不清地说了许多。看来宫白刃把六路凌空手的要领传给你了。”
伊胜雪挑了一下嘴角,目光中闪过一丝遗憾,“弥留中,他说一些,我掌握一些,但还能全部参透。”
欧公冶点了点头,“这就够了。我带你遍访武林高手,唯一没能拜访的便是宫白刃,你唯一没能学到的便是凌空手,如今阴差阳错,也了了一份心愿。凭你的悟性,有了基础,进一步领悟凌空手,只是时间的问题,好好休息吧。”
伊胜雪喝干了碗里的水,抬头看着欧公冶,“宫大侠他,还在吗?”
欧公冶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早死多时了,已经埋了。”
欧氏父子已经离去,房间里只剩下伊胜雪一人,他坐在床上,木雕泥塑一般,此时此刻,之于他,时间似已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