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病房门口便看到白色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干枯的身影。像一片被寒冰欺凌的枫叶,只留下最后那点隐隐的红。脚步忽然凝住,难以向前。
身边的小雪也是一样,静默的站在我身边,不觉的拉起我的手。
“既然都来了怎么杵在门口不进去?”背后一个声音。
我转头,见到一张浓墨重彩的脸。鼻子眼睛嘴巴都像极了漫画里的人物,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阴沉。是我们高中的班长,宋齐。多年不见,这家伙阴阳怪气的模样有增无减。
我和小雪对望一眼,都没说话的走进屋子。床边坐着与宋齐多年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乔苒,见到我们进来,露出比阳光还灿烂的夸张笑脸,“夏黛然,林雪,你们来啦!程老师你快看,夏黛然来看你了!”说着便站起身,将那位置让给我。
程枫老师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无力的嘴角仍是轻轻上扬。我看到了他那一贯的温暖笑容。只是这一刻,这张太过削瘦的脸上暗无血色,将那笑容拖沓的更显凄凉。眼眶深陷,眼球却有些突起,墨深的瞳孔里,缓缓的,有股深泉在流动。
我不敢相信躺在床上的就是当年英俊潇洒气宇轩昂又温润如玉的程老师。
程枫是我高中的物理老师,也是我们班同学公认的,高中三年里最受欢迎的任课老师。他的魅力之大,影响之深远,恐怕在我们家乡那所省重点高中的历史上也是无人能出其右的。讲课有趣认真负责当然是重要原因,可最主要的,还是他那一张堪比偶像剧男主角的英俊脸孔。成熟稳重中淡定闲然,比文弱书生更刚毅,比钢铁硬汉又多了书卷气,脸上总是挂着副天然无害的温暖笑容,不知道迷倒了多少的花痴少女。
而他对我,也是格外器重的,甚至有些骄纵,以至于曾引起过班里不少同学的不满与议论。那时候我的成绩不错,而让我立足于这个省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的强项便是物理与英语了。身为物理高材生的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晚自习拿几道题去刁难程枫,他也总是乐此不疲的奉陪到底。
我们的讨论总是很激烈,也经常会忘了时间到晚自习放学了仍不罢休。所以围绕在我们之间关系的流言蜚语也是经久不衰的,好在我一向胸怀坦荡不在意那些,而程老师也始终都对那些闲言碎语付之一笑不做多言。我一直坚持的相信着一点,程枫不仅仅是我的老师,更是我重要的朋友。所以当我们班高中毕业大家开始散落天涯,我听闻他竟也离开了我们的高中母校来了上海工作的时候,无比的欢欣鼓舞。在大二与赵炫朗闹得最凶的时候,程枫的家也成了我的避风塘。总是能在他烧的一手好菜中恢复心情,也一直是在他的鼓励之下才能心无旁骛坚持科研。
肩膀忽然一沉,是小雪转过头去,下颌恰抵在我的肩上。她在拭泪。
我却只觉得胸口极闷,呼吸困难,微张的嘴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最后只得挣扎着扯出一个笑脸:“程老师,我来了。”
他缓缓的伸出手来,干枯如柴的手指,微颤着握住我的手,可怕的冰凉触感。“夏黛然,你来啦。”
这一刻阳光穿过苍白的窗帘恰投影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一只宽大的手掌上放着一只柔软的小手。这感觉竟然,好熟悉,好熟悉。
我眼前竟奇妙的出现了一幅画面。画面里的他那么年轻英俊,长长的睫毛又黑又密,含着羞似的遮在那两道又宽又深的双眼皮上,衬得那两弯笑眼更加深邃。他伸出手拉住我,笑着说:“夏黛然,你来啦!”。我望着那双眼竟望的痴了似的,总觉得里面是有汪水在流的,醒悟过来的时候发现他也在望着我的眼,于是腾地脸红了,羞答答的低下头却又望见我们交握的双手。那一刻,斜倚的夕阳将万物染成暖暖的橘黄色,我看着我们握在一起的手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傻傻的笑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脑子涨涨的疼,我虽然明知道刚刚眼前出现的那一幕并不是真实记忆而是诡异的幻觉,却还是被那真实的感觉惹的心惊。
眼前程老师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可那个冰凉的触感还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于探病这种事实在是深感无力。想着该同小雪一起找点话题才行的,可一转头才惊觉,这屋子竟然不知何时的,只剩下我和程老师两人了。
他们三个什么时候出去的?这是个什么情况?
“黛然。”程老师的声音低弱柔软。
我被这一声叫的竟是一个激灵。“啊?”干干的答应着。
他笑了,许是那苍白黯然的脸太让人心疼,我竟在他那温暖的笑里品出一丝苦涩。心里又是一阵抽痛,胸口愈发的闷了。
“这些年在国外,你过得可好?”他问,声音有气无力。
“嗯,挺好的。我学到了不少,也长大了不少。”我勉强掩饰着心里的难受笑道。
“嗯,是长大了,成熟了。”他也笑,目光里带着长辈的感叹。
“程老师,你要加油好起来,我现在回到了大学一边教书一边做研究,现在正在筹建一个无菌的生物化学实验室,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参观我的实验室。”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胡扯起这些来了。
“实验室,好啊。呵呵,你不是学物理专业的吗?怎么搞起了化学?”他问。
我头皮一紧,差点忘了这位是我的物理恩师了。“嗯,物理化学不分家的嘛!主要是出国之后进的那个课题组研究的是肝病治疗的基础研究,核物理放射治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组织工程学,而且这两方面其实关联很多,我越研究就越对组织工程感兴趣,于是就转了方向了。”
“嗯,好,都好。你做的事情很了不起,我是你的老师,也跟着觉得骄傲。”他缓缓的说。
我笑着望着他的眼睛,却忽地觉出那眼眸里藏着的一股强大的忧伤,已经渐渐将他伪装的笑意吞没似的。
“程老师,你是有什么心事吗?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我问。
他抬眼望我,眸深似海。许久,方开口道:“黛然,你再叫我一声程枫吧。”仿佛一个极难说出口的请求似的,他说完话竟有些慌张的移开视线。
我被这个请求吓了一跳,心里竟涌起一股奇怪的滋味。虽然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还是毅然决然的开口了,“程……枫,程枫。”
他眼睛竟有些湿润了,嘴角微扬起,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叹息,“谢谢你,黛然。十年了。”
“什么十年了?”我小心翼翼的问。
他微微皱眉,随即又笑道:“你们高中毕业快十年了吧?”
我想了想,算不出来,便道:“好像是吧。”
他好似满意了似的闭上眼睛,“你回去吧,我有点困了。”
我起身告别,走了两步又放心不下的回头望过去。阳光依旧苍白的打在他的脸颊,面容宁静安详,可是,那浓密睫毛上凝着的是什么?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