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漆黑一片,这是少年为了迎接母亲的魂魄做的准备,因为他听说魂魄都怕光。
玄聍本来想纠正他的错误观点,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他对于母亲爱的表达,索性随了他的意吧。
至于少年的母亲,那个因为牵挂自己孩子而留恋尘世的女人,那个看到自己孩子受委屈却只能在一旁流泪的女人,终于能够短暂地和儿子呆在同一个世界,虽然只是简单地说上几句话而已。
“准备好了吗?”
玄聍看到女人的魂魄慢慢地飘了进来,在对自己点了点头后,就一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准备好了。”
孟子冉攥紧了拳头,脸已经因为急切和紧张变得通红,只是那眼睛里迸射出的渴望像是一道强光,惹得能够灼伤灵魂。
玄聍这才撑开了手里的伞,待女人走到伞下的时候,索性直接丢下伞,自己回房间去了。多年来未曾相见,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给他们母子一个单独会话的时间,聊表思念。
而那伞也是奇怪,虽然离开了手的支撑,却还是稳稳地悬挂在空中,为伞下的灵魂遮出一片清明。
“小冉。”
女人这才刚开口,就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要知道,这么多年来她每天都会回家,喊出的名字却始终无法得到回应。如今终于能够被自己的儿子看到,她怎么可能不激动!
孟子冉张了张嘴,却在开口的瞬间又合上,伸出的胳膊也慢慢地垂了下去。
“小冉……”
女人显然不能接受儿子的表现,有些诧异地再次呼唤,却……
“妈,我对不起你!”
只见少年满脸愧疚地跪了下去,不住地冲女人磕着头,想来这份痛苦已经压抑了很久。
女人赶忙去扶,无奈出了伞以后的她根本就触碰不到儿子的分毫,着急间也跪了下去,满脸是泪。
“小冉,小冉你不要这样了。千错万错都是妈妈的错,妈妈没能陪着你,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孤零零的世界上,被人欺负。都是妈妈的错,你不要再磕头了,妈妈受不起,受不起的。”
房间内的玄聍又怎么会听不到外面的声响,犹豫再三之后,她还是决定出来充当两人的交流平台。
“你们都给我起来!”
推开房门的玄聍先是敲了敲门,试图吸引两人的注意力,从而听她把话说完。可沉浸在悲痛中的母子显然过于投入,这才逼得她不得不用音量压制现在的氛围。
见两人都慢慢地站了起来,玄聍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当年的悲剧你们非要提,我也不反对,但这些过激的举动就不要再有了。你们该忏悔的忏悔,该道歉的道歉,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让你们见面是为了解开心结,而不是制造下一个心结的。听清楚了吗?”
母子俩显然被玄聍突然的严肃镇住了,等听到她再次询问,才不迭地点了点头,各自舒缓了心情。
只是当年的事情那么显而易见,又为什么会有愧疚呢?就算是愧疚,也该是少年过不去那个坎儿,怎么女人也看着另有隐情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次,连玄聍都忍不住好奇了。
随着少年的叙述,时间再次倒回到十几年前,凶案发生的那天。
只见儿时的孟子冉蹦蹦跳跳地从小伙伴家归来,肩膀上的书包一耸一耸地,显得十分活泼。
等到他快接近自己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在转角处撞上了迎面而来的男人,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小朋友,你没事吧?”
男人关心地将他从地上拉起,和蔼地问道,还顺手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
“谢谢叔叔。”
孟子冉红着一张小脸,半天才想起来要道谢。
男人拍了拍他的脑袋,又夸了他几句,就准备离开了。
“叔叔,你要不要去我们家坐坐,我让妈妈给你沏茶。”
为了弥补自己之前的不礼貌,孟子冉天真地向男人发出了邀请。在他看来,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理所当然的。
男人先是一愣,继而开口询问。
“小朋友,你来看看,那个房子是不是你家啊?”
男人将他拉到转角处,指着一间房子,满脸笑容地问道。
虽然觉得奇怪,但小小的孟子冉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家?”
见男人只是望着自己笑笑,孟子冉就也跟着露出了笑容,傻乎乎地问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是一把有倒刺的匕首,深深地插进了孟子冉的心脏,每当往出来拔一点,就会被倒刺勾得生疼。
“因为我刚从你家里出来呀。小朋友,我们定个约定吧?一会儿警察叔叔来了,你不说看到我,我就不伤害你,好不好?”
男人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脸颊,凑近他的耳朵警告道。
那时候的孟子冉显然被吓坏了,对于男人的话也只是点头,分毫不敢抗拒。
孟子冉愧疚的是,当年的他,遵守了和杀人犯的约定。
这件事他一直都埋在心里,从不和人提起,也害怕被别人知道。但那份愧疚是抹不掉的啊,它就像一个发了炎的伤口,越是置之不理反而越是疼得揪心。如今终于说出来了,想必他的心里也会好受许多吧。
玄聍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将客厅留给母子两人,让他们能够更加安心地交流。
“妈知道,妈每天都会来看你,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愧疚?不过妈不怪你,相反妈还很庆幸你没有把事情告诉警察,子冉啊,那个坏人也是个警察,你当年要是真的说了出去……”
想到即将引发的后果,女人忍不住嚎啕起来。她可怜的儿子,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大不说,居然还独自背负了这么久的心理包袱。怪不得,怪不得自己每次回来的时候他都不开心。
少年这才恍然大悟,哭着想要去拥抱伞下的母亲,却一下子扑空栽倒在地,母亲想去搀扶,无奈一离开伞的庇护,就消失在空气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受伤,默默落泪。
好恨呢,真的好恨!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情,她本可以和别人一样,将自己的儿子抚养成人,而不是让他如浮萍般没有依靠。如今,明明自己的儿子就在面前,却还是没有办法拥抱,这让她如何能忍!
鬼的怒火是最显而易见的,因为他们脱离了身体这个依托物,从而更清晰地浮现在他们脸上,触目惊心。
“妈,你怎么了?”
少年才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发觉伞下母亲的异常。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居然在流血!可是此时此刻的少年也顾不得害怕,只以为自己的母亲患了什么不得了的病症,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眼看着少年一次次地穿过女人的身体,玄聍忍不住再次打开了房间的门。
“如果过去的事情你依旧不希望它过去,那么现在这么点儿时间哪里够你和儿子诉说冤屈。我之所以让你们见面,一是为了感谢你的好心,二就是希望你能够放心,然后下辈子投个好人家。至于你受的什么冤屈,我又怎么可能不管?快聊些开心的事情吧,等到零点我就要送你去轮回台了。”
听了她带有保证性质的话后,女人的脸才恢复到正常模样。
墙上的钟刚好指到十一的位置,下面的鸟儿更是叽叽喳喳地开始报时,相聚的时间真的很短。
“妈你不要再在这世间游荡了!我会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听你的话,努力复习然后去考大学。你去投胎好不好?我听人说魂魄在人间呆得久了就会被阴间除名,再回去的时候就只能投畜生道了。我不要你因为我变成这样,妈你答应我好不好?”
听到钟声的少年突然激动起来,也不再努力地试图拥抱和挽留,而是完全站在母亲的角度为她考虑。尽管眼中的不舍和眷恋还没有消退,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亲自催母亲离开,并承诺会好好照顾自己。
玄聍有些愣住了。在她想来,少年应该会尽力地挽留自己的母亲,甚至会恳求自己将母亲留在身边。可事实证明她不仅错了,还错得相当离谱。也是,没有站在对方的位置,又怎么能完全理解他的本心呢?
等到玄聍从神游中回来,十二点的钟声已然敲响,这就意味着,母子两人分离的时间也到了。可不知为什么,玄聍就是不愿意开口打破现在的美好氛围,她觉得,如果自己真的那么铁石心肠,即便少年并不责怪她,她自己也很难原谅那样的自己。
“姑娘,我跟你走。”
女人使劲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别过脸去不再看少年。因为她知道,自己越是看就越是留恋人间,越是留恋就越是给那个好心的姑娘添麻烦。人家好心好意地帮你,即便不能报恩,至少也要尽可能地配合人家的工作吧。
玄聍看了看满脸泪痕的少年,终究是撑起了阴阳伞,将女人收到了里面。
奈何桥旁的彼岸花,我又来看你们了呢。你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