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京师的种种喜怒哀愁,我们再转头表一表苏州的近况。
张敬修自得了徐阶的提示,便开始着手准备拜访徐渭的相关事宜,这日午后,张敬修处理完苏州公务,便乔装一副出行游玩的公子哥模样。李舟,林枫等也装作家丁护卫。带着精心挑选的礼品前往拜望徐渭。
徐渭家地处在苏州城中南较为偏僻的地方。人烟稀少,再配上徐渭精心在府内构建的小山。竹林。气氛愈发凝淡。加上张敬修选择的时间正好是晌午日头正毒的时候,因此徐渭府前更是添了几分淡淡的落寂
这位小哥。我家少爷前日偶然路经次地仰慕此间的淡雅。脱俗,深知主人必非等闲,故而今日带上些许薄礼。欲前来结交一番。林枫在张敬修的示意之下前去和门房交涉。
门房本在屋檐下避暑,有些无精打采的。但看到张敬修一行后却直起腰干,抖擞精神的走过来,拱手施礼道:这位少爷请了,我家老爷因为习性孤傲。并不善于与人交际。故而少爷若是纯为了雅致而来,就请回吧,因为若是见到了我家老爷恐平白败了少爷的兴致。
不过若是有其他的想法嘛……门子说道这里停住了嘴。并不言语,只是笑眯眯的看着张敬修
我等的确有些别的想法,欲见主人一面,不知又当何解?张敬修道
门子眼睛一转,笑呵呵道:若是有其他想法则另有不同了,不知大人可否先恕小的先前失礼……
哦?你如何知道我是朝廷命官?张敬修奇了,偷眼扫视周身。却并无半点与官服搭边的配饰,又暗暗瞥了李舟,林枫,等人。见他们也一副随侍打扮,并无半点破绽。不禁问道
大人见笑了,大人的两位随从器宇轩昂。一看便知不是等闲家丁。门子挠挠头,似乎有些无奈的样子又道:想我家老爷原来也是东南总督胡宗宪胡大人的入幕之宾。甚有才学。自胡大人入狱后,多方人等前来招揽。我家老爷不胜其烦,故而远走他方。今次刚刚落脚苏州,然……
门子叹口气,一脸复杂的看着张敬修道:然似大人者,却已不下十余。我家老爷深感烦恼,故而留下题目,言解出此题者方可入内……
感情这样。张敬修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不知留题安在?快快拿出叫我参详一二
哦。是这样的。我家老爷留下一副对联。对出下联者便可入内。门子道
却不知乃是何样对联?张敬修道
大人请看,乃是如此。门子转身从门房后取出一张白纸,并门房四宝疾步而出。只见纸上上书一行狂草:弓虽强怎奈石更硬
张敬修不禁莞尔。类似这种拆字联张敬修穿越以来见过不少,只是想不道自己居然也会有吟诗作对,以文会友的一天。
门子看张敬修似乎有些轻视之意,不禁好言提请道:大人,这乃是我家老爷感念一位故人时留的对子,若是大人以这位故人的事迹续出下联必定事半功倍……
哦?却不知是哪位故人?张敬修问道
这……门子惺惺作态欲语还休,不过在接过林枫递上的一角银子后,马上凑近张敬修耳边悄声道:此人乃是老爷曾经的对手,徐海。徐明山。说完便远远躲开,一副我已经说的够多了的表情。
张敬修释然,这徐海可算是嘉靖朝的名人,乃是海上两大巨寇之一。做事果敢而有谋略。为祸一方,后被总督胡宗宪巧妙的抓住孕中爱妻王翠翘的厌倦漂流寇掠,想过安生日子的这一心理。设计诱降。最终一对苦命鸳鸯双双投水而死。也算是栽倒在石榴裙下的一员。他们的爱情故事被写在一本名为金云翘传的书中流传下来。近几年还被拍成电影名曰:讲述的就是他们的凄美的爱情故事,也算千古留名…
张敬修略略皱眉。
不一会,在徐渭苍劲有力的狂草下。多了一行仅有几分框架的生涩颜体。
柔木矛难敌媚女眉
张敬修的下联。虽字面不十分工整。但内容却很有那么点深意。强硬的徐海虽然栽倒在柔媚的王翠翘裙下,然自古舍弃江山戏红颜的又岂独一个徐海呢
得了!既然这位大人已有下联,还请随我入内一叙。至于众位护卫大哥还烦请再静候一时门子拱手道
也罢,我便独自一人拜望徐先生。你等好生看护礼品。找个阴凉地方歇息一二罢。张敬修嘱咐道。
门子闻听满脸奇色。道:不想大人如此关爱属下。真乃小人闻所未闻啊
张敬修呵呵一声也无心对这门子多说什么,只是道:徐先生的对子虽然深刻。却也并非绝对,为何就无人破解而得徐先生之助?
这对子的确不足为奇。破解者甚多。然则若得我家老爷效力,须得再试一题。门前之对子,不过是掩人耳目,一来,显得俆府不是那么闭门高傲,不近人情。二来。也是为求贤者下一关的失利找一个台阶。门子看着自信满满,似乎对自家的老爷充满信心。
却不知这第二题难度若何?张敬修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第二题便是无论天南海北。只要求贤者能出上一题难住我家老爷,便可得我家老爷效力。
好生狂妄之辈!一会看小爷我出几道物理化学的方程公式难死你,张敬修心中一阵腹诽
门子看见张敬修面色变换不定。以为是这位大人在苦思对策,便也识趣并不再语,只是将张敬修和他所对的对子交给自家管事,便自回门房去了。
且说张敬修错后几步跟着俆府管事往徐渭处一路行来。只见苏州园林特有的小桥流水。门洞假山在徐渭府一片片茂竹的衬托下别有一番风情。
跨过一座小桥,在一处池塘边。张敬修发现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院中支架层叠,爬满了郁郁葱葱生命旺盛的青藤。繁盛的青藤底下。一个干瘦的老头,身着一袭淡蓝长袍。手握一柄蒲苇扇,微闭双目,卧在一架躺椅上安然自得的打瞌睡。
大人且稍待片刻,容小的去通报一声。俆府管事也是个有眼力的,知道能进府中的非是等闲,便和声和气的对张敬修道
张敬修也十分配合的站在小院门口,垂首而立,静待管事进去通禀。
管事朝张敬修略略点头,便走进小院。不一会,随着管事若有若无的低语声。猛然爆发出一阵叽里呱啦的叫嚷:娘希匹,侬讲索悉?伊不瞅个日头啦!
户外的张敬修下意识的立正,挺胸。并腿磕鞋帮。一声“委座好”更是已然如在哽喉。
直到管事那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老头才狠狠的瞪了自己一眼,起身进屋去了,这时张敬修才回过闷儿来,连忙暗自调整一下心态。
好家伙,差点以为又穿越到南京总统府去了……张敬修心道。
大概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只见管事面色通红的做出来,朝张敬修作了个情的手势。和声道:我家老爷方才洗漱完毕,望大人见谅。
张敬修自不会在意那个,只是随着管事的走入小院子的屋中。
侬就是那个扰人清梦的小憋塞似哇。圣人叫你的教养都不要了似哇!只见屋内一个面色及其难看的干瘦老头气哼哼的说道
张敬修偷眼打量几下,只见徐渭生的是深目高鼻,额尖唇薄。猛的一看到颇有几分蒋校长的丰采
见张敬修并未回话,还一个劲儿的打量自己,徐渭心头一阵搓火,不由得重重哼了一声。
打扰前辈休息了,这是敬修的唐突。还请徐先生不要介意。张敬修转转眼睛。似乎恢复了以往的机智。开始诉苦道:先生也是宦海中人。当知我辈多是政务缠身,不由自己。故而……故而敬修虽然甚是崇敬先生,也只得在政务处理完毕后抽身前来,还望前辈见谅。
这么说你还是个好官呢?徐渭面色稍霁,话锋却依旧有些不善。
好官不敢说,但敬修扪心自问,倒也不曾做过什么尸位素餐,昏聩无道的事情。
你名唤敬修?却不知是不是那位近来风头日盛的苏州知府张敬修?徐渭问道
正是在下,想不到我的知名度还可以嘛!莫非接下来徐渭将折服在本官的王霸之气之下?喔吼吼!
正当张敬修心中暗自畅快之时,却听见了徐渭的当头一棒:你是张居正的儿子,我徐渭便是穷困而死,也不吃你这碗白饭!
却说昔日胡宗宪甫一入牢时。徐渭曾往张居正府上央求解救。当时张居正感念胡宗宪功劳甚大。又确有才干,便答应救护。谁知当张居正找到自己的老师,时任大明首辅的徐阶时才知道,胡宗宪的案子已经通天了。救无可救。于是只得改而全力维护胡宗宪手下一众干将。不使其遭受牵连。也算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了
不过这在徐渭看来,简直堪比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之举,怎么着?我家老爷方一入狱你就如此迫不及待的收编他的属下,旧众?不仅如此,你还言而无信。说好了答应救护却如此无动于衷?
得知胡宗宪幽死狱中,并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千古名诗后,徐渭的心也冷了,索性不理世事,开始游历四方,自我放逐。
怎么又和老爹扯上关系了?话说历史书上也没讲他得罪过徐渭啊?张敬修却是不谙那些陈年老事。不由得往徐渭那里投去疑问的目光。
徐渭也懒得和这张家小鬼絮叨情由。对张敬修的目光视而不见,双目一闭,抄起边上的蒲叶扇兀自的扇着。颇有些送客的意思。
看自家老爷如此态度,边上的管事只得朝张敬修微微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敬修见状不依道:听闻先生门下曾言,出题难住先生者,便可获先生助力,莫非此言有假?
确是有的。不过却有三家例外。徐渭侃侃而谈道。陷害忠良的高拱,中庸圆滑的徐阶。和食言而肥的张阁老。我徐渭终此一生却是不会为之效力的。说起来,能见你一面,还是源自于你那副妙对呢,柔媚。强硬……嗯,确是形容我那故人夫妇的绝妙词汇。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徐渭言毕又是一副闭目扇风的样子。不再言语。
好么!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一连三任首辅都被你给否了,怪不得你混得那么惨,只能乖乖的猫在家里种青藤呢……张敬修腹诽道
眼见管家又要前来“礼送”张敬修忙道:莫非徐先生恐被敬修难住,因此才故作迷障。拒人千里?
徐渭并不睁眼。只是嘴角微微一咧。意思是你个初历宦海的小雏儿,还有什么能难住我的不成?
眼见此处无法善了,那管家又来微笑“礼送”,张敬修不由得撕下面皮。破口嚷道:好一个徐文长!哼!你个迂腐酸孺。的确,你名扬四海,确有才干!可你别忘了,你只是一个区区举人而已。论实在的,便是那些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官员也远强于你!本官虽不才,却乃是皇上钦点的状元及第,说着,张敬修忽然一笑,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努努嘴道:哦,原来是自觉学问远下于我,便找此借口搪塞。嘿嘿,倒不失为一招妙棋。
张敬修兀自说着。那徐渭脸上却跟打翻了染料店一般,黑红交加,青绿接替。看来,这蹉跎几十年而不能考中进士着实是徐渭心头的禁脔。
只见徐渭脸色铁青。牙关紧咬怒道:娘希匹。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老朽今天便如你意,叫你考上一考,也好彻底绝了你的心思,再教你知道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以老朽自称而说出此等威势的话语,他徐渭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考你?却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若是事后你又跟我提出个什么三不侍什么的……到时候我既增添了你的学识,却又得不到你的助力岂不费力不讨好?白费功夫?
此时的情况却已然逆转,眼见徐渭憋着劲的要狠狠教训张敬修,一个劲的叫张敬修出题。而另有目的的张敬修却又拿捏起来。
哼!若是能难住老夫,便是给你当牛做马又能怎的?只是若是某位大人空口大话的话,还请那位大人以后绝了念想。切莫在老朽眼前聒噪。徐渭气势满满。
好!只见张敬修心思一转,计上心头。轻喝一句,笔墨伺候。待俆府管事奉上纸笔之后,就这徐渭屋中的书桌一边运笔如飞一边道:听闻徐先生才智无双,有过目不忘之能。眼下本官便写上一篇文字。若是你能在一炷香之内将其背诵如流。本官便算服你,以后但凡见你俆府车架便退避三舍。如若不能。本官也不要求你当牛做马,反而待你若上宾。你只要替本官出谋划策,并在本官怅然时点醒本官即可。
哼,区区一篇文章而已。你这小子却是恁地狂妄。徐渭在一旁不屑的撇撇嘴。满心要运用自己的机智给张敬修一个好看,到时候在冷嘲热讽几句,叫着毛头小子悲愤欲死。想着,眼前便仿佛真的出现了张敬修输阵败北的凄惨样子。徐
得了,徐先生,还请您过目,然后请在一炷香之内背诵。说着张敬修捧起纸张,吹干墨迹,递到徐渭手中。
小子你瞧好了,这次老朽便让你知道……
徐渭的话还没说完,人却愣在当场。对着张敬修的颜体小楷阴阳怪气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小子,莫非你愚弄我?
一篇文字啊?有什么不妥么?徐先生,眼下虽然没有信香,可本官已在心里开始计时了哦。张敬修装作不明就里。一本正经的说道
只见徐渭颤抖着双手。双目通红,将那篇文字举到张敬修眼前。强忍怒意道:大人,且不知大人这篇文章究竟如何解释?有何意思?恕老朽愚钝,真真是不解其意,如入云里雾里。
好说好说,这篇文字乃是本官随手誊抄的几个数字,然后反复排列组合而已。还请徐先生尽快熟悉背诵才是
胡闹。这算什么文章?难道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徐渭忍无可忍大怒道
咦?本官何曾说要写什么文章?本官当初说的是写下一篇文字。文字!难道这些不是文字么?被人说书读到狗肚子里的张敬修却毫无怒意。只是笑吟吟的解释几句,然后一脸无辜道:还请徐先生注意时间。此刻约莫着您已然虚度两成时间了。
徐渭懵了,此时此刻,徐渭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先是从一开始的激怒自己,再到后来的文字与文章的含义。自己一步步的掉入这个年轻人的彀中。眼下自己就是他面前的一道菜。只要等得半柱香后,自己便再无翻身之力,只得任其宰割了……
徐渭心中一阵寒冷。只消片刻的定计,便牢牢的吃定了自己这个曾经谋划东南六省的大谋。虽有自己轻敌的成分在其中。不过以此人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心思,日后恐怕前途无量……念及此处,徐渭心里反倒平静下来。咬一咬牙,心道:罢罢罢!便是明知不济也要奋力一搏。束手待毙又岂是我徐文长的做派?!没来由的叫人小觑了去!
想毕,竟专心记诵。心无杂念。
张敬修见徐渭经历了初期的愤怒,以及短暂的茫然之后居然开始专心致志的背诵自己那篇毫无意义的汉化数字,不禁心头暗道:此人名声在外,不会真能在半柱香之内背诵完自己那篇“数字文吧”?!
约莫着半柱香后,在张敬修复杂的目光下,徐渭擦擦满头汗水。语气平和的说道:大人果然急智过人,却是与传闻一模一样。无怪乎大人在士林的名声日盛。只此一招。徐某便深感拜服!
徐先生过誉了,张敬修连忙谦让几句,问出了心中最好奇的问题:不知徐先生,可能背诵此文否?
天气炎热,本就惹人心神不靖。这篇文字也并无实际含义。凌乱叠加。拗口难诵。且大人此招先是激将骄敌。欲擒故纵,先以举人进士之论激我心意,再以背诵文章骄我心智。趁我心意慨慨,心智不定时,暗中混淆文字和文章的含义,令我一时不察,中了大人的浑水摸鱼之计。后我虽然努力记诵,无奈方寸已乱。只是勉强记住七八分便以超逾时限,唉……骄兵必败啊!徐渭叹道
张敬修点点头,此时的他也是堪堪领略了徐渭的高深。若不是他以退隐多年。反应略有迟钝。再加上过分轻视自己。估计自己还真奈何他不得,转念一想。张敬修又喜不自胜,今后有如此大才相助?以后种种又有何惧?
大人……哦不,此刻应该叫东翁了,老朽方才目中无人,冲撞了东翁,还请恕罪。徐渭双手一揖,一躬到底。
哪里哪里,徐先生还是以晚辈待敬修吧,敬修也以师礼待先生可好?眼见徐渭如此,甚至读书人傲骨的张敬修也不敢托大,连忙托起徐渭,不敢受他的大礼。
你如何待我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却不能不守信誉。言而无信,即日起,我徐渭便奉你为主,替你筹谋。徐渭面无表情,心头却很受用,暗道这个小子倒也知趣。罢罢罢,老夫便舍此残躯,再疯狂一把……
既如此,那敬修便先行离去,待文长先生休息几日,敬修在亲自迎接先生罢。张敬修见目的已然达到,便欲告辞。
且慢。东翁且稍带片刻。待老朽收拾一下便与东翁一道回府,老朽既然已奉东翁为主,怎能依旧在此悠闲?徐渭朝张敬修做了个稍待莫急的手势。吩咐管事带张敬修道正厅奉茶款待,自去收拾行囊不提。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见徐渭一身长袍。手里提个小包袱来到张敬修面前,干笑一下。道:老朽虽然身无长物,一文不名。不过几件故人相赠之物却是不能割舍。故而有劳东翁等候。
此刻,老朽以无牵挂,我等理应起行。说罢又叫过管事,好生交待几句,竟然当先出府,毫无留恋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