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海棠花雨”,云鸿心底一震,那抹倩影仿若一双素手撩动心弦,云清察觉出他脸上那丝不寻常的异动,但并未点发。
再看他,已敛了笑,举觞不止,随着渐渐熏醉,他眉间那抹隐匿的愁绪昭然若揭。
秦广也瞧出了端倪,吞下口中金丝燕窝,问:“二公子眉间戚戚,可有烦心之事,愿与老夫说说吗?”
云鸿两颊若霞飞,醉意渐浓,手指点点自己的胸口,闭口不言。
秦广似有所悟,与云清相视一笑,抚须笑道:“可是为终身之事发愁呀?二公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是需要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伺候着,也好给你们李家添添喜气呀!”
云鸿脸一撇,凝视着盏中清酒出神,并不买账,“兄长尚未娶亲,云鸿不敢僭越。”
秦广看了云清一眼,没有再说。云清耳根子发热,其实并非自己不想娶亲,只是尚未遇到那一半璧人,在这一点上,兄弟俩倒秉性相投,若非吾愿,终身不娶。
当人人酒足饭饱,宴席即将结束之时,一炉的龙脑香也已燃尽,空中仅余的几丝烟气变换形状,渐渐隐去,云鸿单手支颐,神思若即若离,脑中仿佛有一把锯子来回割扯,每一下都是钻心生疼,烦躁、愁闷像一双手紧紧扼着他脖颈。
秦广毕竟年长,酒量远不及年青时候,思绪不知怎地一下子就飞到皇城,但愿能早日承获龙恩,他满足地看着檀木雕花八仙桌上的残羹冷炙,道:“圣上隆恩浩荡,李家又于定国有恩,你二人迟迟不娶,指不定皇室都要着急了,弄不好给你们兄弟俩指婚,到时娶个贵胄千金回家,你们老爷子只怕高兴坏了哦!”言罢朗声大笑,似乎要将穹顶震塌。
云鸿和云清却心中沉沉如阴云满布。
“安西郡李三秋贡西域天涯明月刀一对。”曹公公跪在偌大的升龙殿内,金砖辉煌灿烂,他一袭黛蓝海牙缎袍仿若一小颗镶在金壁上的蓝宝石,不知衬出他的渺小卑微抑或是衬出这升龙殿的富丽宽广。十六根金丝楠木立柱均雕龙刻凤,龙鳞凤羽皆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竟似要随时腾飞盘旋一般。天顶浮绘百官朝圣图,宏伟庄严,秩序井然。
九九八十一只鎏金镶宝镂雕香鼎中焚着的银灰炭沉香正是秦府去年所贡,袅娜轻逸的香雾均被挡在织金银丝线的鲛绡明黄团龙绣纹垂帘之外,九级精雕阶梯两侧是雕金仙鹤,口衔七宝灵芝,酒红宝石双眼若明星璀璨。
九五至尊、金龙宝座隔着垂帘看不分明。
一侧的御侍内监躬身捧着金盘趋身至圣前,一个沉厚声音在升龙殿内回荡,“不错,赏!”一旁御侍内监立马记下。
“东琅郡秦广贡紫椤香一车。”
圣上微微沉吟,“紫椤香?”
“禀告圣上,紫椤香乃制香奇书《天香幻梦录》所载奇香,以紫椤仙果制得,香气清远奇绝,七日不散。”
“哦?”圣上颇有兴味,“怎不见去年的银灰炭沉香?”
曹公公心中一紧,赶忙道:“秦家为悦龙颜,故今年费神研制奇香,只愿圣侧能常易熏香,不至于圣上久闻同一种香料,心生倦怠。”
“嗯。算秦家有心。先拿下去给皇后用着,若果真不错,朕必有赏。”
曹公公舒了一口气,继续读起贡品名录来。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织梦从两扇镂凤檀木纱门中迈进凤鸣宫时,元淑皇后正在窗前明妃榻上品着虫草燕窝羹,上佳的花蕊夫人衙香温柔迷离地散逸,皇后扶一扶欲坠的凤翅金簪,道:“织梦,你让厨房重做这个,味道有些苦。”
织梦端过青花羹盏,并没有退下的意思,反而将手中一个五彩珐琅盅放在案桌上,揭开鎏金盖子,一股清逸渺远的香气四溢开来。
织梦带着由衷的欣喜,连声音也是甜甜的,“娘娘,这是皇上今日里新赏的紫椤香,是东琅郡秦府里所贡。”
元淑倦懒的眼中有了光彩,一笑宛然,两个酒窝盛满了浓浓情意,“皇上也真是的,什么都往本宫这凤鸣宫里送,都快装不下了!织梦,你赶紧燃了,本宫倒要看看是怎样绝好的香料!”
织梦揭开冰裂纹博山瓷炉盖,右手食指在金匙上轻弹,黛紫的香料绵延细若蛛丝,垂入炉中,香料研磨得极细,仿若最细腻的流沙一般。
因着凤鸣殿里一丝风也无,片刻过后,笔直如柱的青烟自镂孔的炉盖上浮起,及至一人来高才隐没消散,清渺中带着微甜的香气缓缓盈满殿内,令人心神徜徉,百般舒畅,连身子都随之轻盈起来。
元淑妙目微阖,细细品味这人间稀绝的奇香,恍然似要将自身都忘却了。
静谧的凤鸣殿静谧如斯,一片云影拂过窗外庭院中繁茂的白牡丹,午后的风熏染了这香气也变得梦幻迷醉。
“织梦,你方才说这叫什么香?”元淑神情迷醉。
“回娘娘,此香名叫紫椤香。”织梦也觉心神从未如此清明。
“紫椤香……紫椤香……”元淑口中喃喃重复着,嘴角盛满笑意,“方才你还说什么来者,有一本《天香……》”
“娘娘,是《天香幻梦录》,乃秦家世代相传的奇书,上面记载着世上一切奇香制方,紫椤香即为此书所载。”
元淑嘴角笑意一寸寸荡漾开来,容姿因此愈发鲜妍妩媚,“本宫自认识遍天下至宝,没想到还是寡闻少见了,这《天香幻梦录》本宫是要翻一翻的,也好涉猎些制香之道。”
语罢深深一闻,笑意漫上眼角,垂下的珊瑚串珠流苏微微晃动,鲜艳如她饱满湿润的樱唇。
当夜,夜风穿透绡纱撒花帘帐,漏进几缕朦胧月色,窗外的白牡丹如玉泛着润泽微光,皆陷入了沉睡,偶尔一只蛾子扑向七角走马灯,双翅铺展的声响在静夜里额外分明。
红烛因这风摇曳,纱帐上明暗斑驳,闪烁不定,元淑被一双健硕有力臂膀从后面拥着,他紧实胸口的炙热透过薄薄丝绸寝衣传来,元淑双颊晕红,白日里母仪天下的威严丝毫不见,脉脉双目中女儿娇柔似要溢将出来。
朱唇本欲张,不想他沉厚而关切的语声,带着丝许白日里为案牍所累的疲倦,“元淑,你身上撒的是什么香粉?叫朕心神好生沉醉……”
元淑如一只娇弱的小兽在他怀里微微一挣,娇笑道:“哪是臣妾身上的香味,皇上只怕被那些大臣闹糊涂了呢……”
玄武那双手将她拥得愈发紧,似要将她揉进自己体内,粗重的气息近在她耳后,带着三分迷醉,三分嬉笑,“你这小妮子,竟敢嘲笑朕!”
在那双钢箍般的铜手下,元淑再也挣扎不得,只得缴械投降,“臣妾不敢,皇上绕了臣妾吧……”
“饶你可以,你该怎么报答朕呀……?”声音渐次低迷迷离。
元淑娇笑如轻铃,“皇上好不正经,臣妾日夜伺候皇上还不衬皇上心意吗?”
纤密浓黑的眼睫飞翘如鸦翅,随着秋水明眸一张一合,上下翻飞,说不出的缱绻柔情,除了满室浓郁的紫椤香,元淑更是早早以玫瑰露盥洗,细密的花香柔细如丝,腻在紫椤香的气味中,愈发勾魂摄魄,皇上沉溺在这般迷香柔情中,早已如上九霄,如沐三春,元淑娇滴滴的祈求哪有不应允的。
“有美人在侧,朕还有何所求?”
元淑浅笑盈盈,嫩滑如脂的香肩在玄武手中如缎似绸,娇啼如莺,已含了几分愁绪,直叫骨消魂散:“皇上——”
“怎么了?美人有何委屈?”玄武用手一挑元淑尖翘的下巴,目色怜爱万端。
“皇上今日身心爽快,可都多亏秦家贡的紫椤香呀?臣妾虽孤陋寡闻,但也闻说这紫椤香能调心养性,去乏宁神,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臣妾素喜香道,也想向秦家请教请教这紫椤香的方子,不知皇上可否应允?”
话到后面已十足的撒娇口气,再加上她酥软之体在他怀中轻轻扭动,他哪有不肯的,“好好好,朕答应你就是,秦家素来忠心耿耿,断不会推辞。”语罢,凌冽的唇纹已贴上她的耳畔,一股酥热传遍全身。
元淑含笑如三春繁花,“谢皇上隆恩……”
殿内香雾弥散,暖气熏人,竟似要将窗外冷月都融化,绡纱帐微颤,上面繁复的碎花竟似抖落了一场花雨。
在进贡后的一个月后,曹公公袖着圣旨在小监的搀扶下踏入了秦家朱漆雕花正门。
见他一脸喜色,两眼弯如新月,一副道喜的模样,秦广这些天来的忐忑不安便稍稍缓释,心想这次进贡应无大碍。
果如其所料,圣上为彰表秦家忠心,特赐御书牌匾一方,浓墨流动挥洒如龙,是有张旭神韵的草体:“赤忠贯日”。
秦广喜出望外,忙不迭“谢主隆恩”,一把苍白须发因激动而散落如丝,几乎有些失礼了。曹公公只抿嘴而笑,被四位堂主让进了珍馐堂。
四大家族中,除了李家在开国初被赐了一方“神勇雄豪”牌匾,便是秦家这一块了,算是皇上莫大的恩泽,秦家的地位自然会因此提升,势力亦会随之壮大,家族的香料自然会名声大震,秦广如何能不高兴?
曹公公酒足饭饱后,品着馥郁的玫瑰酿,冷不防地提到了皇上的口谕,秦家上下俱是一惊,秦广口中饶舌萦齿的鲈鱼鲜美滋味顿时化为虚无,倒觉得口舌苦涩起来。
曹公公双眼只望着碗里的玫瑰花瓣,银匙触碰青瓷碗壁时有清脆的响动,“此行本公公还有一事相告,当今元淑皇后迷醉于香道,此次进贡的紫椤香颇得皇后心意,还请秦家能够将那本香道奇书《天香幻梦录》借与娘娘一阅,娘娘精研紫椤香的制法后,本公公自会完璧归赵。”他缓缓啜下一口,眉目间满是笑意,“这也是皇上的意思。”